《鬼火如灯秋似海》作者:月月月中眠 简介:家里的小鬼硬要我上他哥……的床 主角:曲霆(攻)X沈顺清(受) 文案: 四年前,沈顺清出了车祸,撞了个脑震荡后,居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总的来说,是一个受为了完成家中小鬼的心愿,引发的一系列故事。 正剧。 年下,攻比受小四岁。 第一次开连载,练笔作品,如果有小天使点进来,感激不尽。o(╥﹏╥)o 不是灵异文,悬疑文来着,不恐怖。 序 林城市东区。 彩绸招展、锣鼓喧天,宾客不断朝主人贺喜。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在喋喋“开工大吉”声中热情回礼。 相距55公里外的林城城区寒风怒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缩在房间内取暖。 “妈?”男孩睡眼朦胧地看着母亲翻箱倒柜的背影,被唤到的女人没有停下动作,在一地散乱的纸张中翻找着,直到抽出一份类似档案袋的东西才转过身。 “乖,快睡,妈一会儿就回来。”女人将档案袋夹在腋下,摸了摸男孩的头。 男孩很快又有了睡意,迷糊中隐约听到敲门声。 第一章 死了个孩子 比上班高峰堵车更让人糟心的,要属车流最前方,警车和救护车像两座大佛似得停在道路中间,急促尖锐的鸣笛极不和谐的交杂在一起,彰显这不是普通的堵车,更像是出了事故。 等候放行的司机伸长脑袋张望,警车上跳下几位小年轻熟练地摆放反光锥,在拥堵的马路中间划出一条临时车道。 “出什么事儿了?”沈顺清摇下车窗。 年轻交警左右瞟了眼:“车祸呗。” 沈顺清凑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去,白衣护士围作一团,三四个交警一边扯着警戒线一边疏散围观人群,有市民看热闹往里凑,被五大三粗的交警齐齐拦住。 “撞了个孩子?”沈顺清冷不丁地问。 小交警吓一跳,也踮脚往人群中瞅,黑压压一片,哪里看得清躺在地上的是人是畜?再一回头见车辆已经疏通得差不多,赶紧催促:“快走,别围观。” 沈顺清叹气,缓缓发动车。 凑热闹的市民围成一团,救护车上不断有人担着器械跳下。人群最外围,一个孩子死死地盯着地面,像一桩木雕,车滑过路口时,突然回头看向沈顺清。 沈顺清摇起车窗,踩下油门。 人堆里的唏嘘声,交警的催促声,救护车忽高忽低的鸣笛声,都被甩在身后。 《林城早报》是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老报社,创刊时八层高的大楼可谓睥睨群雄,风光了好一阵子,也不知是应了“文人酸腐”还是“高风亮节”,眼看方圆百米内二三十层的酒店相继拔地而起,这饱经风霜的老院却没装修过,如今墙皮脱落藤蔓垂檐,反而显得萧条了。 沈顺清毕业后考进《林城早报》,从实习生做到主笔,一晃就是八个年头。 刚到报社,就见私车横七竖八停了满院,门卫赶紧奔了出来:“沈记,您今天来晚了,没停车位了呀。” “没了更好,他不用停,马上就出去。”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顺清回头,呵,一辆老二八矫捷的从密不透风的车堆里穿过,采访部主任赵博文挽起袖子,右脚一蹬,把车利索的停在两车夹缝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倒是把沈顺清看乐了。 “赵老师,您这二八怕是不愁没地方停。” “就你们这些年轻人明知院子小还非开四轮儿的车。”赵博文是个四十多的老学究,工作一丝不苟,但私下性子随和,又是沈顺清入行后的老师,两人交情匪浅。 “说正事,环城东路那片区征收的事儿好像出了点问题,你去看看。”赵博文说。 沈顺清乐了:“征地这事儿有啥好看的,白跑。”新闻报道有红线,敏感话题不让发。 “少跟我贫。”赵博文凑到车窗前:“片区改造下月就要开工,现在征收办不下来,市里指明了要区领导汇报原因。” 虽不能刊登,但记者还是派得上用场——赵博文言下之意就是环城区领导找报社帮忙,写篇汇报巧妙地帮区里说说好话之类,有点功夫的记者们都没少做这活儿。 上面压下来的工作,沈顺清还能说啥,无奈挂挡倒车。门卫见状笑逐颜开,却见车刚挪两步又停了下来。 “帅哥,您再往前一步,您那张玉树临风的脸怕是要糊了。” 沈顺清突然伸出头喊道。门卫回头一看,车尾站着一正玩手机的小年轻,约是玩的入迷,身子已经紧贴车屁股了。 小年轻闻言也是一惊,止步抬头,露出一张绝好看的脸。 “陈灿啊,来的正好,跟着小沈一起去外采。”赵博文招手。 陈灿收起手机,毕恭毕敬唤了声赵老师,又冲沈顺清打招呼:“沈哥早。” “他也去?他那长枪短炮一拿出来,不怕搬迁户直接扑上来啊。”沈顺清压低声音。 “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就是缺乏经验,让他锻炼锻炼。”赵博文一锤定音。 陈灿是新进的摄影记者,平时话不多,偏爱玩手机,但为人懂礼,长相又实在加分,也算讨人喜欢。 “刷出什么新闻了吗?”沈顺清看着坐在副驾的陈灿,视线停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上。 陈灿身形偏瘦,肤色白`皙,完美比例的五官更是无法挑剔,若是搬上荧幕,怕是能混成片酬百万的小鲜肉,在这文绉绉的报社待着,沈顺清都觉得“屈才”。 “早上八点半左右,分城路上发生一起车祸。”陈灿盯着手机:“私家车撞了一名过马路的孩子。” 沈顺清想起早上所见的车祸,心沉了沉:“多大的孩子?” “有目击者说是七八岁的样子,男孩。” “身份确定了吗?” “这个倒没说,不过有几张市民现场拍的照片。”陈灿点开微博:“衣服都染血了,看着像是二小的校服。” “救护车把人抬走了,希望命大……”陈灿喃喃道。 沈顺清低头看了眼陈灿手机上模糊的照片,狠踩油门,在一个绿灯倒数计时的路口冲了过去。 环城东路位于林城市老片区,房屋街道早就破旧不堪,去年政府引了外地房地产企业投资重建。合约签了,工期临近,征收还没完工,区领导干着急。 征收现场负责人名叫王有孝,上月刚提拔成主任,对着十多位席地静坐的老人也是不敢贸然上前,深秋天气里硬是憋出一脑门汗。 沈顺清把车停路边,掏出一张百元钞塞到陈灿手里:“去买十几瓶矿泉水。” 沈顺清刚走近,警觉的目光就齐刷刷射过来,王有孝回头一看,见陈灿提着满袋矿泉水呼哧呼哧地跑向沈顺清,后者接过就走向人堆,跟领导慰问似的,不知道是闹哪出。 沈顺清在人群里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在首排中间穿黑褂子的老人身上。老人骨骼清瘦但精神矍铄,一身黑袍仙风道骨,和身后一众老头老太太相比,气场立分高下。 “大爷,我是林城早报记者,姓沈,叫我小沈就行。您怎么称呼?” 沈顺清今年已经31岁,早过了自称“小沈”的年纪,但记者这行讲究脸皮厚,一入戏就跟演员差不多,拉近乎套话都是基本功:“我们是接到爆料来的,有热心市民怕你们被欺负。” 大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看到我身后那个年轻人没?”沈顺清扭头往陈灿方向一偏,大爷也跟着看过去,见陈灿跟个木头似的杵在王主任身后。 “那是摄影记者,带着针孔摄像机。”沈顺清把整袋矿泉水往地上一摞,蹲身凑老人耳边低声道:“这些官员稍微动一下就会被拍下来。” 别说摄像机,陈灿的手机都收回兜里了,沈顺清不仅信口开河能力高超,拉人客串的功夫更是一流。大爷听后脸色缓和了许多:“老夫姓程,说什么也不搬。” “您有委屈慢慢说,只是这坐地上不是个事儿。”沈顺清扭开一瓶水递给程大爷:“您一看就是身体骨硬朗,但您瞧身后,他们可不如你,坐地上落个病根儿怎么办。” 说完还往大爷肩上拍了两下:“您这身子骨好,我瞅着这一圈就您精神最好。” 沈顺清舌灿莲花,程大爷被夸得竟有些脸红,哆嗦着站了起来,沈顺清赶紧伸手去扶。围坐的老人们见程老起身,也稀稀拉拉站了起来。 王有孝一看这阵仗,有戏,心里简直想对沈顺清三拜九叩。 沈顺清招呼着陈灿把矿泉水分给老人,走回王有孝身边:“怎么回事?” 王有孝和沈顺清纵有几分交情,此时也无心思客套,直接说:“还剩7户不拿钱也不肯搬,都是老人,说是对这块地有感情。” “开发商那边呢?” “那几个都是常驻林城市的,也急得要命。”王有孝手一挥,指向几个围着老人转的年轻人,话音一转:“听说昌盛集团派人来了,估计这几天就到了。” 昌盛集团就是签下环城东路片区改造的开发商,总部在G市,前期工作全由林城分公司开展。眼下工期临近,下面的人没法子,只能看高层有没有更好的对策。 沈顺清听程大爷说了半天,原因也就围着“舍不得这块地”打转,三方僵持了两个多小时没多大进展,最后王有孝苦口婆心地把一帮老人哄散了。 沈顺清一边寻思着如何应对一边把车开回报社。 滴滴—— QQ声跳响。 沈顺清当记者多年,联络人遍布各行各业,忙的时候电话短信QQ微信邮箱各种提醒音能合奏出一首《野蜂飞舞》。 市交警支队发来的消息。 “今天早上分城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案情通报出来了,请查收。” 201X年10月16日8时25分许,林城市分城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造成行人余某某(男,8岁)死亡。 ---------- 第二章 你又捡了个小鬼? 回到报社,沈顺清对着征地文件发愁。 不肯搬迁的共7户,都是年过七旬的空巢老人。带头的程大爷是退休教师,文化水平最高,其余老人唯他马首是瞻。 开发商不怕谈钱、就怕老人讲情怀。老人想守着这三分地入土,任何条件都不听。 赵博文收拾完东西,见沈顺清坐着没动,问了缘由也给不出好建议,只好劝他别急,早点下班。 分城路是上下高峰的重灾区,轿车、公交车和偷进城的大货车全挤在狭窄的车道上,几辆花花绿绿的自行车见缝插针,剩余空隙连只猫都穿不过去。 红绿灯变了三轮才挪近路口,沈顺清摸出一根烟夹在手上,又突然把头探出车窗外朝马路对面看去——一男孩孤零零地站在双黄线上,等待通行的车辆从他右侧排开,感受到沈顺清的视线,男孩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绿灯刚亮,前排的五菱宏光就用媲美兰博基尼的起步速度冲过路口,双向车流把男孩困在狭长的双黄线上。男孩站在原地,盯着沈顺清的车与他靠近,在一人一车擦身而过时死死地看向他。 目光刚落,车已行驶到十米开外,沈顺清猛地减速,拨亮转向灯,后车刹车不及险些追尾,司机猛拍喇叭表达不满。沈顺清在内心说了声抱歉,调头转向,靠近路边打亮双闪停了下来。 马路中央的男孩直直地看着车驶回,见车停住后,微微向前迈了一小步。 沈顺清将车窗摇到底,冲男孩偏了下脑袋,指向副驾驶位。男孩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来往的车流中一路小跑过来。 “别拉车门,直接上来。”沈顺清把烟塞回烟盒。 男孩的身体直直的穿过车门,站到沈顺清身边。 “安全带也别系了,坐好就行。”沈顺清看向不远处交通探头,轻轻皱眉。 男孩闻声坐好,高清探头无声地摄下这一幕——一辆白色蒙迪欧疑似故障,在路口停了片刻又缓缓开去,车内自始至终只有车主一人。 车熟练的拐过几道弯,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桥墩下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跨江大桥,黑灯瞎火的江滩曾是小年轻们的幽会胜地,后来酒吧迪厅灯红酒绿的多了,桥下荒草丛生成了名副其实的“荒郊野外”。 “下来吧。”沈顺清拉开车门,男孩身形一顿,从主驾驶座上爬过,跟着他跳下车。 “这里没人,别紧张。”沈顺清漫不经心地说:“在路口站了一天?” 男孩点头又猛地摇头,用惊恐的眼神往四处看。 沈顺清叹气,伸手在他头上做了一个轻抚的动作,男孩才缓缓开口:“我早上上学被车撞到了。我看到有人把我……我的身体,抬上了救护车。” 沈顺清静静等着下文。 “我跟了过去……结果又回到路口。”男孩怯怯地说。 “我……大概是死了?” 夜幕降临,黑云像巨大的网倒扣在江面上,把夹杂鱼腥和湿腐味的空气牢牢笼住,透着一股膻臊的臭味。 “认得字么?”沈顺清摸黑点开QQ,把手机伸到男孩面前:“念给你听?” 201X年10月16日8时25分许,西区分城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经警方调查,肇事者李某驾驶嘉A3XXX4号小型普通客车,沿分城路由南向北行驶至分城路口时,与路面行人余某某(男,8岁,林城第二小学三年级学生)相撞,造成行人余某某当场死亡。 “果然是死了啊。”男孩失去力气般蹲在地上,蚊子似的嗡:“那我现在是?” “鬼?魂?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挑个你喜欢的吧。”沈顺清也跟着蹲下来,捡了根枯草在指间绕着。 “别人都看不见我,只有你。我早上看到的人是你吧?” “我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看见。”不过我实实在在看见了,还让你上车,像和空气对话般和你说话,沈顺清心想。 “我想我父母可能在医院,但我去不了,总是回到路口。”小鬼低头将脚边的草扯成两截,若有人经过定能看到野草凭空折断的惊恐画面。 “从分城路口往东南西北延伸,3公里以外的地方你都去不了。超过这个范围,你就会回到死的地方。”沈顺清说死字的时候有稍许停顿,又接着说:“听说过鬼打墙么?跟那个类似。” 看着小鬼茫然的眼,沈顺清耐心的解释:“简单的说,太远的地方你去不了,你就这么理解吧。” 小鬼点头,半晌,发出幽幽的声音:“为什么?” 夜色渐沉,空气愈发压抑。偶尔有浪涛声层层敲打着耳膜,之后又陷入无边的寂静。 沈顺清望向翻涌的江面。 为什么?因为你心中有憾,被禁锢在原地。 许久,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长话短说吧,你确实死了。”见小鬼没有过激的反应,才继续道:”现在这副模样,因为还有心愿未了。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帮看。” “我想见爸爸妈妈,他们去医院了。”小鬼飞快答道。 沈顺清目光停在江面上,像是在思考,不一会儿又低下头,反问:“你怎么知道你父母在医院?” “我跟着救护车时听到的,警察说我父母已经赶到了医院。我跟了一路……” 可惜又回到了路口。 沈顺清掏出烟,在烟盒上点了两下:“你叫什么?” “余小文。”小鬼小声回应。 “小文,你的心愿不是这个。“沈顺清摸了摸余小文的脑袋:“至少临死的一瞬间,想的不是这个。” ------------------- 死后的余小文还算冷静,也可能用了近一天的时间来接受事实,自上车起就不吵不闹,一人一鬼交流顺畅。沈顺清叮嘱了几句“不要乱跑、想想心愿”一类后驱车回家,被“撞鬼”一耽搁,到家已快九点。 刚走出电梯口,就见一胖胖的妇女站在他家门外,耳朵紧贴着门,吓得他一抖,差点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 倒是妇女听见脚步声,敏捷的收回了趴在门上的动作,惊讶道:“沈记者您刚回来?我听着电视声音挺大,以为您在家呢。” 沈顺清这才看清眼前人是小区居委会大妈,再一听,的确有闹哄哄的电视声音从屋内传出,不由得轻轻皱眉,在包里翻找钥匙:“刚出去买烟,电视没关。” 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吊灯壁灯廊灯却大剌剌的亮着,电视里满脸玻尿酸的男女主角正在激烈争吵,声音刺耳。 沈顺清瞟了眼亮晃晃的客厅,顺手把玄关的灯关了,又回头露出个眼带桃花的笑:“有事儿?” 大妈也被屋内这“光芒万丈”的阵仗吓到,刚想批评现在的年轻人不环保,就被突如其来的笑容迷晕了。 沈顺清已过而立之年,神态与气质上介于年轻和成熟之间,颀长的身材搭上五官分明的脸,全身一股雅人深致的气质。再加上记者多年角色转换演技一流,插科打诨时放`荡不拘,一本正经时眼里的精光又有些逼人。此时他俊逸的脸上噙着一抹轻佻的笑,勾得大妈秒变迷妹,一脸沉醉的递过一张调查表。 电视吱的一声画面一片漆黑,声音戛然而止。 “电视机短路了。”沈顺清解释。 迷妹呵呵干笑。 灯忽明忽灭。 沈顺清咳:“要填什么?”说完倚在门口,从包中掏出钢笔。 “哦哦,就是社区满意度调查,您看着写点意见。”大妈从迷妹角色中清醒,眼神惊恐,声音发颤。 沈顺清字极好看,所有选项都填上满意,还把居委会工作夸得天花乱坠。 大妈心花怒放,方才恐惧被抛之脑后。 沈顺清满脸笑意说了句“辛苦了”并礼貌的把人‘关’在门外,语气平静,对着空荡的房间像是自言自语:“无聊了?居委会大妈你也戏弄。” “嘿嘿,确实无聊透顶……” 稚嫩的声音近在耳边,听声音像是小孩,看样貌——若从旁人看来,屋内除沈顺清外空无一人,在沈顺清眼里却有个擅自打开他家电视兼戏弄他人,此时正站他身边的“熊孩子”。 沈顺清右脚一蹬,麻利的脱下皮鞋,眼皮也不抬:“曲飞同学,既然你有心戏弄大妈,能否放过我家的灯和电视。” “你晚归了嘛。”被唤作曲飞的“熊孩子”打开鞋柜,将一双蓝色拖鞋扔在沈顺清脚边,嘀咕:“我看电视呢,那位大妈一个劲儿的敲门。明明没人应,难道不知道屋里没人嘛。” 呵,这屋内亮如白昼、声音嘈杂,怎么看都像是有人。 虽然不能算个“人”,和余小文一样,似鬼魂一般的存在。 “好吧,是我回来晚了。”沈顺清宠溺的揉了揉小鬼的头,换鞋进屋:“我还有点工作,你可以继续看电视,鞋就扔那儿。” 沈顺清工作能力一流,生活技能为负,最擅长的家务是烧的一壶好开水,对于皮鞋这种“反正明天还要穿“的物品,通常是脱在门口一甩了事。 曲飞还是将鞋整整齐齐摆放回鞋柜。 沈顺清泡了碗泡面端到电脑前搜索环城东路片区改造,又打开百度地图。曲飞在绕着电脑桌飘了几圈,见沈顺清真不理他,觉得无趣便要走。 “曲飞,”沈顺清突然拦住他:“你之前说向你们这样的……是要圆了最后心愿才会归去?” 沈顺清对把曲飞叫做“鬼”有些抵触,每次字到嘴边,又会不自觉的绕开。 “是啊,你不也帮了许多了么,”曲飞耸肩:“上次帮突发心梗的婆婆见孙子,还有那个失恋自杀的姑娘……” 沈顺清打断:“除了完成心愿时能解除限制,其余时候都是禁锢在死亡点3公里范围内么?” 曲飞点头。 “今天有个小鬼说想见他父母,但他父母在医院时,他却去不了。”他用手指敲着显示器,屏幕上显示最近的医院离分城路口约3.9公里。 “你又捡了个小鬼?哪儿呢?”曲飞东瞅西望。 “没带回来。” 有你一个就够呛。“注意问题重点好么?” “那就说明他最后的愿望不是这个呗。”曲飞失望:“小孩子嘛,可能刚死还有点懵。” 像我这种死透了的就乐得自在,曲飞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小熊睡衣,心想着若还在世,他今年也该21岁了,已是可以穿西装打领带的年龄,可他14年前就已停止生长,保持着7岁孩童模样——矮个头、光着脚,穿着滑稽的睡衣。 电脑画面突然不规则地抖动,闪出一串串代码,沈顺清回头却见曲飞不在房间内,无奈将电脑重启。 ----------------------- 次日早晨,曲飞不见踪影。沈顺清不以为然,曲飞本就来去自如,时常转眼就不知去向。 向赵博文请了半天假,直接到分城路接余小文。余小文似乎已习惯这轻飘飘的身体,在沈顺清的车减速通过路口时,轻飘飘地从车外钻进坐上副驾。 “心愿想到了?”沈顺清问。 “大概。”余小文:“我女朋友要过生日了。” 沈顺清一脚急刹:“你还有女朋友?” 余小文身子随之一栽:“有啊。可漂亮了,叫萌萌。”说完脸色一沉,小声嘀咕:“如果不是死了,我打算放学后去买礼物的。” 沈顺清看着这个八岁就离世的小孩,纵有万千吐槽也憋回心里了。 余小文心愿简单,想买个发夹送女友。 沈顺清带他去超市,余小文也挺开心,看到喜欢的就拿,要不是沈顺清手快,或有眼尖的顾客能看到商品腾空飞起的画面。 抵达林城第二小学时,校办主任诧异地将人迎进校:“沈记今天怎么来了?” 沈顺清开门见山:“听说昨天去世的余小文是贵校学生?” “是啊。”主任叹气:“沈记为这事儿来?” “无关工作。我和那孩子有些私交过来看看。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叶萌萌的女生?” 得知并非为采访而来,主任神色舒展许多,带人走到教室外指向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 楼道的灯突然一闪一闪的跳动,发出呲呲响声,沈顺清抬手搭在余小文的肩膀上,在主任眼里呈现一个怪异的伸展动作。 “就是那孩子,我能和她说几句话么?” 主任一边让老师把孩子带出来,一边寻思着找电工检查电路。 “冷静点。”沈顺清对着余小文做口型,走到女孩面前。 主任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幕—— 沈顺清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发夹,在女孩耳边说着什么,叫叶萌萌的女孩眼眶一红,整层楼的灯齐刷刷地亮起,大白天里不要钱似的烧。 主任陪沈顺清走到门口,又紧张兮兮地使唤门卫联系电工。沈顺清看着惊慌跑走的背影,伸手就想掏跟烟叼上,又想到身处校园,只好把手插进兜里。 余小文消失了。 在他的小女友接过发夹的瞬间就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沈顺清心情低落了几秒,手指在兜里轻轻敲着烟盒。 4年前,沈顺清在医院捡到曲飞时,曾心情复杂地躲进厕所抽了一地的烟。 后来,他把曲飞带回家,也遇到更多心愿未了的亡人,力所能及的送走他们。 除了曲飞。 手机不合时宜的振动打断思绪,来电者是陈灿,沈顺清请假前派他去环城东路片区盯着。 “沈哥,昌盛集团总部派来的人好像到了,分公司的人去机场接机了。” ------------- 第三章 有个人不见了 林城是个临江三线小城市,早期靠水运而兴,后政府以低廉的土地价格引客商投资建厂,大批产业园落地生根,城市地位伴随化工污染和雾霾直往上串。 曲霆刚走出机场就被空气中的酸味呛了个准儿,一口气憋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只好仰起脖子,左手摁了两下喉结发出嘎嘎的声音,举止十分怪异。 “老大,你不舒服啊?”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凑上来。 此人名叫王海,名义上是曲霆助理,细看面相鹰头雀脑、眉目间比一般人多几分嬉皮气,倒像是演小品的。 曲霆回头递给他一个多事的眼神,王海赶紧改口:“曲总,分公司的人来接咱们了,车等着呢。” 机场外,陈灿举着单反对准曲霆和一众接机人员飞快地按了几张,又将照片发到沈顺清QQ上。 沈顺清收到照片也是一惊:“你怎么跟到机场去了?” “好奇。”陈灿回复如性格般惜字如金。 沈顺清哭笑不得,昌盛派人来林城也就为处理搬迁一事,大可通过区政府搭桥大大方方采访,陈灿此举反倒多余。 沈顺清把人劝回,又点开发来的照片。陈灿摄像专业出身,抓拍十分敏锐,几张照片中曲霆不是站在众人中间就是走在最前,一看就知是主角。 两指一撵,照片放大后细看,“主角”年龄约二十七八岁,身形健硕,蓄着一头短发,眉宇棱角分明,但一身穿搭不伦不类,灰色休闲西装里搭着一件深V松垮T恤,胸口印着夸张的几何图案,敞开的领口露出大片小麦色的皮肤,脖子上还戴了根俗不可耐的金项链。 沈顺清当即就给人就下了个纨绔子弟或花天酒地富二代的结论。 集团高层下了命令必须在开工前处理好搬迁事宜,接机的人不敢耽搁,把人请上车就开始介绍进展,却见曲霆兴趣缺缺,望着车窗外一声不吭,看不出情绪。 王海轻咳两声示意对方闭嘴,又凑到曲霆耳边,“老大,您这是荣归故里啊?” 曲霆突然扭过头来,冷淡地看了王海一眼。王海是个人精,立马屁颠颠的说:“刚跟着您那会儿,经常听您讲起老家嘛,没想到这次真把我给勾来了。” 约是“老家”两字取悦了曲霆,曲霆收回目光,不轻不重踹了王海一脚,王海嘿嘿直乐。 下属材料准备齐全,7户老人的家庭背景、补偿条件逐一汇报。 为首的程大爷育有一女,嫁到临县生了个千金,每逢节假日才回城看望两老。女婿是个孝顺又不差钱的煤老板,老人不愿搬子女也由着他。其余六户倒不如程家富有,只是住了大半辈子没挪过窝,念旧又以程大爷为尊就跟着附和。 曲霆抬头看了眼四下的环境,片区多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筒子楼,最高的房屋不过五层,一层五间房建成一排,户与户之间用铁栅架隔开,杂乱无章的电线铁丝混在一起,挂着五颜六色的内衣和发黑的熏肉,楼道透着一股旧腐味儿。 绕着片区走完一圈后,曲霆在王海耳边私语了几句。 两周后,沈顺清突然接到王有孝的电话,耐心听对方扯了七八分钟才从大段陈词中抓住重点——有三户签了协议。 区领导正愁如何向市里汇报,如今有了进展,王有孝欣喜若狂。但说到签字原因,也不敢说自己有功,纯粹是走了狗屎运。 几天前片区遭了贼,小偷顺着楼从上到下翻了个遍,老人早上醒来一看,门敞着抽屉散乱着,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赶紧报案。 民警一看这案情也懵,片区大部分人都已经搬走,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废弃家具器皿丢一地也没人收拾,这地方别说偷窃,拐个弯都可能被满地狼藉绊倒。 老爷老太挤在狭小的派出所里跟炸开锅一样,民警登记完一算,这家少两百,那家少五十,最后加起来还没前些天抓到的公交车惯偷涉案金额高。 这刚到立案标准的小盗窃,民警实在提不起兴趣,但面子上的活儿还是得干,装模作样去周围询问了一圈,没想到还真给找了条线索。 就在片区外的项目施工部,有人起夜时见到鬼鬼祟祟的人影往大马路上跑了,大马路监控齐全,民警调来一看是个“老熟人”,三五下就逮着了。后来一众老头老太感动得送来锦旗,民警们也顺水推舟做了点思想工作,说这老居民区不安全,照明不好又不防盗云云,说得老人心里发毛,三户胆小的没几天就把字给签了。 虽然德高望重的程大爷不在其中,但也是突破性的进展,没多花钱没起冲突,靠着一个不怎么聪明的贼就把事情推动了。 沈顺清去环城区派出所问了通,得知那贼本就在附近活跃,临时手痒偷点零花,最后处了罚金拘役四个月,现在人还被拘着。 “那些老人为丢了几百块心疼,每天来问啥时能破案,我们看着也揪心,就劝他们早点搬到环境好的地方,没想到给劝动了。”老所长感叹老人不易,又说人到了晚年也就求个平安,最后下了个“歪打正着”的结论。 可没几日,片区又出了事儿。 这次比入室盗窃严重得多——有人当街抢孩子。 ------------- 线索来源于网上一小段视频。 典型的路人手机拍摄,镜头晃动的厉害,背景嘈杂。一群人围着一衣衫破烂的老汉拳打脚踢,人群外有个两三岁的女娃娃哭个不停。 发帖人义愤填膺的说有人当街抢孩子被群众救下来。视频网上疯传立马引起网友愤慨,点击量瞬间破万。 沈顺清赶到派出所时发现陈灿也在,才想起有好几周没见到他,不过记者这行独来独往,每天在外奔波,忙起来同事之间一两个月见不着也不足为奇。同时赶到的还有其他媒体,不一会儿连王有孝都来了。 快退休的老所长看着这一屋子人物,觉得自己流年不利,说着“还在审先等等”转身进了审讯室。 “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沈顺清递了根烟。 “知道差点被抢的孩子是谁么?那是程大爷的孙女。”王有孝接过烟,两条愁苦的眉都快拧成结:“网上有人说是这开发商为了把人引开强挖房,演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简直胡说八道。” 没搬的还有四家,引走程大爷一家直接挖房也无济于事,但人言可畏,区里怕负面影响发酵,派王有孝来问进展。 “那开发商挖了吗?”沈顺清问。 “挖个屁,这风口上能挖吗?曲总现在也在往这边赶呢,不知道哪个孙子造谣。”王有孝狠狠呸了一声。 谁?沈顺清刚想问就感觉被人拽了一下,回头见陈灿抓着他的袖口伸手一指,门外有人缓缓逼近,正是之前抓拍照片中的主角。 “曲总您来啦!”王有孝迎上来,还不忘拉着沈顺清:“这是昌盛总部的曲总,上个月才到咱们林城。” 说完又介绍起沈顺清,说是赫赫有名的记者又是他老朋友,滔滔不绝的把沈顺清夸了一通。 沈顺清这才看清照片主角,面相虽年轻,但个子足足比他高半个头,又肩宽体健,身形看起来像是大他一圈。脖子上的金项链粗得扎眼,肤色也比照片中更黑,细看右眼角还有一条小指长的疤。曲霆眯起眼时,暗红的疤像半截蜈蚣一样向上挑起,让人一时间在“纨绔子弟”和“地痞流氓”中找不到一个更妥当的形容。 曲霆显然也在打量他,眼神交汇后就没挪过地方,直勾勾的有点灼人。沈顺清觉得那眼神里藏着点什么,不过在眼下的场合也划归为开发商对记者的戒备了。 记者收到过的有色眼光太多,仇恨的、轻视的、防备的数不胜数,练就了他刀枪不入的脸皮,此时沈顺清先有了反应,从容掏出名片递过去:“《林城早报》记者沈顺清,曲总多多关照。” 曲霆的视线从沈顺清的脸移到手指,却是没动。 沈顺清就着双手递名片的姿势,跟呈奏折的太监似的十分尴尬,狐疑地抬头,这一来正好看清曲霆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和一丁点迷茫,还来不及揣摩这表情的含义,对方突然飞速抽走了名片,冷冷开口:“有笔纸么?” 沈顺清自认阅人无数,也被这瞬间动作晃愣了。 沈顺清还没回过神,身后一语不吭的陈灿突然将翻开好的采访本和笔递到他面前,体现了一个合格后辈的优秀素质。 曲霆轻轻挑眉,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没带名片,就写本上吧。”曲霆说完,简单写下“昌盛地产副总经理曲霆”字样和一串手机号。 曲霆下笔苍劲有力,但字不算好看,一笔一划生硬得像是小学生临帖。 沈顺清一边内心吐槽长得跟套马的汉子似的人居然写着一手稚气未脱的字,一边伸手收回采访本。无奈本子另一端被曲霆捏在手里,沈顺清轻轻抽了一下居然没抽动,心中闪过一连串“黑人问号.jpg”。 王有孝不知这两人捧着个本子站着不动是演哪出戏,找不到打岔的机会,派出所老所长恰时机的走出来打断了僵持。 “是个乌龙。”老所长叹气。 ---------------- 抢孩子的是个流浪汉,非本市人,全国各地都混迹过,才来林城没几天。正巧今天程大爷的女儿带着孙女来看老人,孩子在家待不惯,老人就带她下楼。小孩腿脚灵活跑得快,不一会儿就和程大爷拉开了距离,等老人走出楼道口时孩子居然不见了。 “那流浪汉说自己又累又饿,看见个独自玩耍的孩子,一时鬼迷心窍也不知道怎么抱着孩子就跑了。”老所长说。 没跑几步孩子就哭闹起来,流浪汉才回过神,大梦初醒般站在马路中央发呆,孩子一用力就给挣脱了,老人也哆哆嗦嗦赶了过来。后面就是路人拍摄的画面了——一群人围住流浪汉拳脚相加,扭着送进派出所。 在场的听完都感觉莫名其妙。嫌疑人是否有前科、精神病史一类还有待审,一时也得不出最后结论。电视台记者只好随意取了几个景,拍了些警方提示照看好小孩等画面后收工离去。 “这事儿跟昌盛没关系。”曲霆说着,眼神却是落在沈顺清身上。沈顺清感觉到视线,不禁回头,却见曲霆把头扭向一边。 “没关系就好,没关系就放心了。”王有孝搭腔,又叮嘱民警赶紧网上发案情通报澄清。 一场“拐卖孩童案”雷声大雨点小,沈顺清和陈灿面面相觑,也打算打道回府。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沈顺清拧车钥匙点火。 陈灿正系安全带,闻言一愣:“您不是让我盯着环城东路片区?” 沈顺哑口,他也就被余小文的事儿耽搁那天随口说了句,没想到陈灿盯了近一个月。 “改行当狗仔得了。”沈顺清笑。 陈灿平日寡言少语,都是问一句答一句,这话他也没法接,埋头取出相机往手机里导照片。 两人并排坐在车里,太安静显得尴尬,沈顺清只好又开口:“盯出什么了?” 陈灿摆弄手机,过一会儿才道:“那个曲总认识你吧?” 不是“是不是认识你?”而是“认识你吧?”语气中肯定的分量不一样。 沈顺清察觉这细微的差别,右脚轻踩在刹车上。陈灿身子一倾,从手机中抬起头:“我就觉得你俩认识,他看你眼神不太一样。” 沈顺清扭过头,盯着他看了两秒。 认识?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曲霆的怪异举止像是针对他。沈顺清在脑海里把所有认识的姓曲的过了一遍,从小区快递员到某局局长。 可“眼神不一样”又是怎么个不一样?不怪沈顺清没看清,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每次视线相对,对方总是不动声色地把目光偏向别处。 “不过,有个人不见了。” 趁着一个红灯当口,陈灿突然把手机举到沈顺清面前。 “什么?”沈顺清没听清。 “当天从机场出来的是两个人,除了今天见到的曲总,还有一个提着行李跟在他身后的,像是助理。”陈灿放大一张照片指着王海:“这人第一天还跟着曲总去片区看过,后来就不见了,今天也没出现。” 沈顺清还没从上一个问题中回过神来,陈灿又抛了个深水炸弹,这次他觉得陈灿不应该去当狗仔,而是应该去考刑侦队,想起赵博文说这孩子机灵,说不定真有过人之处。 “会不会有别的安排?” “不知道,”陈灿手指滑过一张张照片:“这大半个月都是曲总一个人去片区,这人没在。” 所以,陈灿的意思是—— 曲霆是他认识的? 还有,另一个人去哪儿了? ------------ 第四章 林城传奇 回家后沈顺清一直琢磨他和曲霆的联系,又让陈灿把近期拍的相关照片都传他QQ。 在记者行业混迹,认识的人不少,认识他的人也不少。尤其是企业家在宣传上多倚仗媒体,有初次见面就握着沈顺清的手说“久仰大名”的,有攀亲带故拉关系的,装作不认识的还真没见过。 电视突然亮起,短兵相接乒乒乓乓的声音吓得沈顺清一激灵,抬眼一看是眼下大热的恶俗古装戏。 “我说曲爷,您开电视前能否打声招呼。”遥控器还在他脚边躺着呢,电视就这么亮了,要不是和曲飞生活多年,怕是被吓出心脏病来。 遥控器腾空飞起,电视画面唰唰轮换,由一部恶俗古装戏跳到了另一部恶俗古装戏。 “我看你好像在想事儿。”曲飞盯着电视解释。 曲飞生前是个漂亮的孩子,死后也保持着童稚十足的模样。一张肉嘟嘟的的小脸,若还活着,脸上应是如蜜桃粉`嫩的颜色。一双玻璃珠般的瞳孔黑白分明,虽然没法俏皮地眨眼,但也如黑葡萄一样好看。 沈顺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也如曲飞一样,有着圆圆的脸蛋和乌黑发亮的眼睛,虽然和今天看到的棱角分明、眼角有疤的男人大相径庭。 但是——姓曲。 沈顺清犹豫着把手机里的照片点开,小声招呼曲飞过来:“问你件事儿,你别激动,不准破坏我家电器。” 小鬼饶有兴致的凑过来。 沈顺清喉咙动了动,试探着问:“这人……” 如果不是吊灯又开始晃动,灯管滋滋地响,沈顺清应该能把话说完,此时他眼疾手快地一手按在曲飞肩膀上,另一只手扔了手机就把人往怀里带,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动作里带着安抚的意味,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灯,默数吊灯还剩几秒寿命。 曲飞大口喘气,他没有呼吸,只是徒劳地作着张大嘴的动作,机械地维持嘴唇一张一合的姿势仿佛进行某种仪式。 被安抚了好一阵子后曲飞突然扭身挣脱,往沙发上一跳,指着摔在地上的手机:“这是我哥!是我哥!” 沈顺清哑了半晌,思维转了好几圈,不确定地开口—— “曲……听秋?” 十四年前,林城还是个依山傍水的工农业小城。高瞻远瞩的企业家投资建厂,小老百姓靠上班打工过日子,再偏远一点的农村还保持着养猪种田的传统生活方式。 沈顺清的父母都是中专教师,一家三口住在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一栋三层楼高的筒子楼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林城高楼稀少,能住进筒子楼的都算是“大户人家”,沈家所住的筒子楼叫“红房子”,一面红艳艳的外墙在当时称得上气势恢宏。 同一楼层的除了沈顺清一家,还有“林城传说”——曲家。 林城城小故事少,带一丁点传奇色彩的边角料都可以被老百姓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嚼上好几年,何况曲家的传奇色彩还“不小”。 曲家女主人叫杜晓菁,年轻貌美,迷倒了不少林城少男的心。杜晓菁人虽漂亮,学业一塌糊涂,初中读完就跟着一群小混混在外混,打起架来谁也招架不住。 就在街坊邻里感叹“多好的姑娘不学好”的时候,林城突然来了个“书生”,还是从大城市G市来的。 在三姑六婆嘴里,书生的故事版本更多。有说是书院后人的,有说祖上是朝臣的,还有说留洋归来的,吹得神乎其神。 “书生”名叫曲墨儒,确实是个读书人,游历全国名川大河途径林城时突然来了灵感,在一家小旅馆里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寄到报社,报社里的老学者们一看惊为天人立马登门拜访。后在一众文人的盛情邀请下,曲墨儒接连发表了数篇文章,成了林城文艺界的名人。 后来也不知曲墨儒在什么场合遇到了杜晓菁,一见倾心穷追不舍。杜晓菁本是太妹,看不起浑身酸腐气的读书人,无奈曲墨儒又写诗又写情书,软磨硬泡了好几年。 而后的故事更传奇,据说曲墨儒山川也不游历了家也不回,一副不娶佳人不罢休的架势。曲家两老专程从G市赶来棒打鸳鸯都扭不回自家儿子。曲家是书香世家耍不来狠,最后抛出“断绝父子关系”的杀手锏,曲墨儒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杜晓菁再混也是个怀揣少女心的姑娘,见这阵仗也动了心,最后终于收了性子嫁了曲墨儒。留在林城的曲墨儒被请到林城中专当特聘教师,夫妻俩搬进红房子和沈家成了邻居,婚后又生了2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成了林城的一段佳话。 “听说你们厂新建的化工园区要开工了?” 曲墨儒看着在厨房忙活的杜晓菁,眼中满是柔情。 “下月吧,你说这园区为啥要建在花明村那山旮旯?路远交通烂,怎么看都奇怪。”杜晓菁端着一盘糖醋鱼上桌。 嫁人后的杜晓菁正儿八经在的在林城找起工作,凭借着姣好的容貌进了林城当时最大的企业——义华化工厂当了前台。 “也许是风水宝地?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的。”曲墨儒说。 杜晓菁暗骂老公书呆子,觉得自己问错人。义华化工是林城龙头企业,投资新项目自然是有生意上的考虑,哪是老公这般书生思维能理解的。 敲门声响起,杜晓菁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开门一看是自家大儿子和邻居家的孩子手牵手回来了。 “听秋回来啦,哟!小清也在呀。” “阿姨好。”17岁的沈顺清已经是少年模样,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又拉着曲听秋像回自己家似的把人牵进里屋。 里屋里一虎头虎脑的孩子睡得正香,正是曲家小儿子曲飞。 曲家两个孩子,大儿子曲听秋小沈顺清三岁,正读初二,小儿子曲飞刚满7岁,还没入学。 俩娃儿都是这楼里的宠儿,尤其曲听秋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文雅气质,从小就像个秀气书生一样没说两句话就红脸,惹得街坊邻居更爱逗他。附近的阿姨大妈们见他漂亮,还时不时就拿“怕是个女娃娃”打趣他,曲听秋久而久之变得不爱说话,只在沈顺清面前会甜甜腻腻的喊“沈哥哥”。 此时的曲听秋像犯了错般垂着头,脸紧绷得像涨红的小龙虾,右手紧紧捏成拳头。 “好啦,都到家了手松开呗。”沈顺清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去掰肉嘟嘟的小拳头。 曲听秋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能掐出水来,跟小猫嗲叫似的柔柔喊了声“疼”,这一声猫叫让沈顺清的心也揪了起来,手上动作轻了许多,耐心的哄:“松开让哥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肉墩墩的小手摊开,手心一道食指长的划痕清晰可见,暗红色的血凝固在伤口边缘,看得沈顺清心疼极了。 曲听秋受伤和他脱不了干系。 沈顺清是附近的“小霸王”,从小擅长翻院爬墙扔鞭炮炸粪坑,虽说上高中后性子收敛了些,但掩不住爱玩本性,这天正手痒对小伙伴们炫耀“打水漂”神技呢,也没注意到有人在暗戳戳的偷师学艺。 打水漂讲的是巧劲儿,瓦片顺着手心飞出去才能飘起来。娇滴滴的曲听秋哪懂这些,捡了块薄瓦片就往水里扔,水漂没打出来反倒把手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吓得沈顺清赶紧把人牵回家。 “不会玩就别玩,被阿姨知道我们都要挨骂。” 曲听秋生得白净,细皮嫩肉像个瓷娃娃,又是从小就被楼里大叔大妈当心肝宝贝疼着的,平时有点小嗑小碰都惹一堆人怜惜,更别说流血了。沈顺清也见不得这小祖宗受伤,词严厉色地吓唬了几句,满屋里找创口贴。 “创口贴在外面。”小祖宗突然开口,可怜兮兮地说:“可是……出去拿就会被妈发现了。” “被发现也要贴。”沈顺清不轻不重的在伤口边缘捏了一下,疼得曲听秋牙一呲,几滴眼泪悬在眼眶打转。沈顺清一看坏了,小祖宗要哭,也来不及想,抓起肉肉的小手就放嘴边轻轻舔了一下。 柔柔腻腻地像猫爪子挠人似的,还带了点舌头上的温度。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刚还喊疼的曲听秋也舔懵了,眼泪也忘了掉,脸红的跟番茄似的,咻得一下就把手抽回了,心跳扑通扑通的。 沈顺清顿时面子有点挂不住,不由得大声:“紧张什么!口水可以消毒。” 曲听秋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声嘀咕:“别把小飞吵醒了。” 又把肉嘟嘟的小手掌伸回他面前,硬要往他嘴上凑。 “切,谁要帮你消毒,自己洗手去。”沈顺清压低了声音,见眼前小脑袋垂了下去又轻轻补了句:“我去拿创口贴。” 曲听秋头埋得更深,傻乎乎盯着手掌。 ------------------------------------ 那年冬天林城格外的冷,天气预报不厌其烦得科普反厄尔尼诺现象,老百姓们听得一知半解,逢人就说“遭遇史上最冷冬天”。 前所未有的寒冬像是一种预兆。街上人迹罕至,人们蜷缩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抵抗严寒。整个林城供气不足,主妇们就着微微火苗下厨,还有老人离不开煤炭炉子,为了保暖固执地不开窗通风,熏得满屋刺鼻味道。居委会大妈们整天在楼道巡视就为防谁家又着了火。 沈顺清某天放学回家才知道曲家出了事,身穿制服的警察已经拉起黄色警戒线,把围观人群拦在外。 而后的事情沈顺清已经记不太清了,也记不得是自己父母说的,还是从张家婆李家姨嘴里听到的,总归是煤气中毒一类的说法,说是当曲墨儒下课回家时,汤已烧糊,现场虽未起火,但妻子和年仅7岁的小儿子昏迷不醒,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当天,沈顺清在人群中见过曲听秋一面。 像是从学校匆匆跑回来的,头发被风吹得乱如鸡窝,鞋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小小的人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警察身后,肉嘟嘟的手掌捏成拳头,全身像受惊吓的猫一样紧绷着。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曲听秋,记忆中的曲听秋总是干净漂亮的,眼前的人却像是挂在枯树杈上的破布条儿,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年幼的沈顺清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此后,万念俱灰的曲墨儒如行尸走肉,成天不知所踪,好几次还是沈家人见曲听秋孤苦伶仃的蹲在楼道里,把娃儿收留了,让两小孩相伴而眠。 遭遇变故的曲听秋像是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除了吃饭前会小声说谢谢,绝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像是保持一种临战的姿态与外界对抗。 沈顺清想起院子里的野猫,一有声响就警惕地躲起来。 他担心曲听秋也躲起来,犹豫着不敢靠近,只得远远得看着他日复一日的吃饭睡觉上学。 直到有一天,沈顺清放学回家才知曲家人搬走了。 曲墨儒是个外来书生,除了写作什么都不会,留在林城完全是为了娇妻,如今万念俱灰笔不能提,也断了经济来源。后来听说是带着曲听秋回了G市,街坊邻居唏嘘了几句感叹世事无常,又各自忙活去了。 那天,沈顺清在曲家门口站了很久。 对沈顺清而言,两人此后的关联无非两个走向,要么人海茫茫天各一方,要么他日有缘,久别重逢把酒言欢。 没想到命运跟急转飘移似的硬生生扯出第三个剧本:四年前,沈顺清遭遇车祸送往医院。醒后坐在轮椅上的他,被母亲从住院部推出来时——见了鬼。 十年不见的曲飞保持着孩童模样,站在七八米外的花坛边睁大眼睛看着他,沈顺清觉得自己大概是在病床上躺久了出现幻觉,难以置信地揉了几次眼睛后发现“人”还在。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盯了半天,就在他想喊出曲飞的名字时,曲飞突然哧溜一下——跑了。 跑得贼快,根本追不上,就算他没坐轮椅也追不上。 毕竟那么大个花坛,曲飞连个弯儿都不转,硬生生的穿过去了。身体灵活地穿过泥土,嵌进正中间的人造喷泉,又从花坛另一边钻出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妈呀,吓死人了。 后来沈顺清发现曲飞老是在他身边晃。 他复健,曲飞就在门外探出半个脑袋;他拆线,曲飞就站在护士身后紧张兮兮的盯着他受伤的脑袋;他上厕所曲飞直接从门外穿进来,差点没吓萎。 沈顺清在内心感叹了一万遍这剧本“连于X都不敢这么写”,才接受了自己“见鬼了”这个事实。 而此刻,他也只不过是在脑海里把所有姓曲的都回想了一遍,才试着问问身边的小鬼,哪知曲飞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哥。 要说曲听秋的模样,他其实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曲听秋甜腻腻地叫着“沈哥哥”时发出的音调,尾音稍稍上翘,像是舌尖俏皮地打了个卷儿。 “你哥不是叫曲听秋么?” 没记错的话,应是脸蛋粉嘟嘟、眼睛水汪汪的才对。 且不说这人不叫这名,就这彪悍体型、眼角歪歪扭扭的疤,实在没法和记忆中的瓷娃娃联系在一起。 “他叫曲霆,长得五大三粗的。”沈顺清补充。 曲飞急得跳脚:“这就是我哥!他就是改叫曲奇饼干、长成一头熊也是我哥!” 好了好了你别激动,等会我家灯泡又保不住了。沈顺清心里念道,轻抚着小鬼的背,顺势弯腰捡起手机,一句“确定么”还没问出口就发现屏幕漆黑,重启几次依旧没法开机,分不清是他摔坏的还是曲飞电坏的,无奈的看了曲飞一眼。 “对不起。”曲飞小声地说。 沈顺清揉了揉曲飞的头表示没事儿,又开电脑让陈灿把照片再传了一次。这次比较清楚了,图片放大后连右眼角的伤疤缝了几针都看的一清二楚。 沈顺清拿着鼠标晃了会儿,见曲飞不吵不闹站在旁边,伸手一捞把“人”抱在胸前。虽说一人一鬼挤在一张凳子上有些惊悚,但在他心里曲飞不一样,曲飞更像是他的家人,他甚至很排斥用鬼来称呼曲飞。 “还记得你哥长什么样么?”沈顺清试探着问。 “嗯。”曲飞一脸认真:“是我哥,不会错。” 沈顺清看着照片,试图把眼前的人和记忆中小小的人儿重叠。 第五章 里面的灵魂换人了? 得知曲霆就是当年的曲听秋,沈顺清少了许多顾虑,心想有什么疑问不必拐弯抹角,当面问清楚就好。 但眼下征收工作进入关键期,为首的程大爷差点丢了孙女正惊魂未定,开发商对舆论正敏感,沈顺清这个记者身份怕是不好切入。 思前想后,他决定通过区政府牵线,让王有孝帮忙约个时间。 王有孝是个人精,深知混官场最忌多事,那天曲霆的眼神他看得清楚,虽不知两人有何渊源,也明白不蹚浑水为好,磕磕巴巴的找理由:“曲总不是留了电话?” 沈顺清听出话中婉拒之意,干脆问了昌盛驻林城分公司的地址,带着陈灿直接找上门。 同一时间的曲霆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名片发呆。 名片上工整地印着沈顺清三个大字,那天他瞧得仔细,对方眉宇间确实还保留着几分当年模样,尤其是沈顺清从小喜欢说话完抿一下嘴,这小动作也还保留着。 怎么看都是从前的“沈哥哥”。 可是自己—— 手机里映出一张皮糙肉厚的脸,肤色再黑一点可以媲美意式咖啡,眼角还有条狰狞的疤。 难怪对方没认出来。 王海推开门,见平时一板一眼的老大正拿着手机45度角摆出自拍的姿势,一时左脚迈出右脚忘了跟上,像半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 “怎么不敲门?”曲霆平静地关了前置摄像头。 王海痞笑:“这不赶着汇报进展给忘了嘛。”说完就往前凑,却看到桌上的名片——这名字好像很眼熟? 此时下属敲门,说了句“有记者来访”,曲霆赶紧把名片揣进口袋。 ----------------- 沈顺清进屋后发现王海居然在,不由得和陈灿对视一眼,很快又恢复职业笑容,笑眯眯地伸出手:“曲总,又见面了。” 曲霆僵了一秒,回握过去。 开场客套了几句,自从知道曲霆身份后,沈顺清说话总是下意识地盯着对方,只要曲霆看向他,他就能敏锐的捕捉到并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交锋几次,曲霆竟不动声色的把目光移开了。 “曲总是第一次到林城吧?”沈顺清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正在添茶的王海闻言一顿,把水斟满推到两人面前,站到曲霆身后。 曲霆略微低着头,手指在茶杯上摩挲了一圈,轻轻地说:“是啊,听说这次征收遇到了点麻烦,总部临时派我来的。” 曲霆身形高大,这话倒是说得温和,也没了初次见面的冰冷,沈顺清越听越觉得像小时候的曲听秋。 见试探未果,沈顺清笑了笑:“林城这几年变化挺大,就这环城片区往东不到100米的地方,别看现在是高楼大厦,以前就一水坑,一群初高中娃子在那儿排队打水漂。” 曲霆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顺清继续说道:“我有个邻居,或者说是弟弟吧,还在那儿划破过手。” 沈顺清一张嘴皮子油滑,装深情都显得特别情真意切,几句话勾得王海都想问一句“后来呢?” 曲霆却轻轻皱起眉。 这一动作没漏半分全被沈顺清看在眼里,他不咸不淡地啖了口茶。 正当曲霆内心翻涌的时候,沈顺清却把话题引到了片区征收上。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某种呼之将出的情绪被硬生生的压回去。 “从目前来看,征收还算顺利,具体工作是王海在做。”曲霆示意,王海赶紧接上说:“我们主要以劝说为主,不会乱来的,沈记您放心。” 沈顺清心说原来此人叫王海,便多看了两眼,又说:“抢孩子这事儿,不知道警方查得怎么样了。” 曲霆接过话题:“民警正在想办法联系流浪汉家属。” 搬迁一事本是痼疾,区里急得火燎,曲霆来了不到一个月,靠着两起如同鸡肋的案子就推进了大半,谁也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有猫腻。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沈顺清总不能硬把脏水往人身上泼。他没接着往下问,曲霆也端坐着,房间突然陷入无声的尴尬。 沈顺清工作老练,拐弯抹角套话本该炉火纯青,但眼前人却让他为难—— 捏得轻了怕是撬不开嘴,想捏得重些,脑海里又总是钻出当年曲听秋唤他沈哥哥的乖巧模样,怎么都开不了口。 此刻他一颗心已经被曲霆牵着走,自知是问不出什么了,内心叹了口气,起身拍拍陈灿的肩膀:“走吧。” 曲霆也猛地站起,脱口而出:“怎么?要走?” 几次刻意回避,这句却问得异常真诚。 沈顺清微怔,随即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客气地说:“是啊,其实也就是来拜访,耽误曲总了。” 曲霆也敏锐地发现自己有点慌乱,故作镇定地握手化解尴尬。 谁知,这一伸手竟被对方抓住,沈顺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指尖挠了下他的手心,一阵奇异的酥麻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像是勾人地撩拨,曲霆差点没发出一声闷哼。 他不解地抬头,却见沈顺清轻描淡写地笑了下,大概是自己有些心猿意马,总觉得那笑容也散发着荷尔蒙。 曲霆呆立当场,竟忘了送客。 ———— 王海机灵地把人送到门外,沈顺清走了几步突然停下,示意陈灿先等等,又对王海说:“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王总不介意吧?” 王海不过20出头,职务也就是个助理,这一声“王总”叫得他心里乐开了花,连连说好。 沈顺清一走,王海眯起眼睛,用手肘撞了撞陈灿,十分八卦:“你们沈记和我们老大什么关系?” 收到陈灿一记白眼。 曲霆还站在原地,见沈顺清去而复返,条件反射似的上前问:“怎么回来了?掉了东西?” 言语中的亲昵不经意地蹦出来。 沈顺清把门带上:“想起点事儿。” 他一步步朝曲霆走近:“好几年前,林城也有个搬迁区遭了贼,有户男主人起夜见着个人影,迷迷糊糊就去追,结果人没追着,你猜怎么着?” 沈顺清像是天生的表演家,几句话就引得曲霆看过来。 “摔了个半身不遂。”沈顺清摊手:“搬迁区嘛,乱七八糟的木板砖块堆成山。那人没看清绊了一跤,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下来把人给压下面了。” “后来小偷是抓着了,不过留守户觉得这地风水不好,治安又差,稀稀拉拉把字全给签了。” 他顿了顿,看向曲霆:“直到有一天,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找到报社,说怀疑小区遭贼这事儿是遭人指使。” 曲霆稍稍后退一步,脸上看不出表情。 沈顺清接着说:“你说这小姑娘说的话哪能信?再说了,人家小偷在牢里关着呢,审犯人那是警察的事儿,找报社也没用啊,众人便把小姑娘打发走了。” “不过,当时有个刚入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记者,把这事儿放心上了。半年之后那贼刑满释放,小记者跟了半个多月,还真发现那贼和开发商的人有接触。” “可惜线索来得太迟,新楼盘都建成开盘了。”他咬了咬嘴唇:“更关键的是,真相是什么根本不值一提。一桩盗窃案和一个价值过亿的楼盘相比谁重要?事实还没查清各种公关就来了,最终不了了之。” 沈顺清叹了口气,望向曲霆的眼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小姑娘就是摔得半身不遂的户主的女儿。听说搬迁后就搬走了,早不在林城了。” “那个半途而废的记者,就是我。” 沈顺清慢慢悠悠地逼近,连曲霆都觉得距离过于近了,他比沈顺清略高,沈顺清的呼吸不偏不斜地掠过他嘴唇,带着点湿度和热气,像猫尾巴绵绵地挠。 “我说这也没有别的意思,程大爷这事儿,有人把舆论往开发商身上引也不能忽视。”沈顺清压低声音:“说是职业敏感也好,说我想太多也好,反正若是换做别人站这儿,我就去搜集证据去了。到底两者有没关系,总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但是你……” 话音突然停止。 房间内鸦雀无声,连心跳都好像被冻住。曲霆眉头微蹙,有些呼吸不稳。 半晌,沈顺清才慢条斯理地说—— “我记得你以前挺乖巧的啊,不是见我还叫一声沈哥么,怎么现在……” 沈顺清突然一把扯过曲霆的衣领,把人拉到面前,右手在心脏位置柔柔地画了个圈:“现在这个地方,里面的灵魂换人了?”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是、不、是、啊?小、听、秋?” 第六章: 你认错人了 “回来了?” 曲飞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如果那张僵硬的脸上能有表情的话,应该是兴高采烈没错。 沈顺清揉了揉他脑袋:“是啊,回来了。” “见着我哥了吗?”曲飞乖巧地把沈顺清的鞋收好,跟在他身边:“我能不能去见他?” 沈顺清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心里盘算着红房子到环城区的距离——太远,指望曲飞自己去是不可能了。 “你很想见你哥么?”沈顺清摆弄着新手机,把曲霆的号码存进通讯录,又在曲飞面前晃了晃:“可别再给我电坏了。” 曲飞点了点头。 沈顺清把身子往后挪了挪,牵着曲飞挨着他坐下。 四年前,沈顺清遇见曲飞前,日子其实过得有点鸡飞狗跳。 那时沈顺清刚和前男友分手。没错,是前“男”友。 前男友背着他约炮,按说这在gay圈也没啥,但沈顺清觉得膈应就说要分,结果那男人不依不饶,跑到沈顺清家去求复合。这一下,沈顺清彻底被出柜了。 父母用惊讶又绝望语气骂他不是东西,邻里指指点点退避三舍。要不是没过几日突然出了车祸,他都不知该如何缓和这种尴尬。 出事那天也有些蹊跷,已经想不起是不是自己开车走神,反正迷迷糊糊就被送进医院,再醒来的时候,父母已经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 他经历了一次脑部缝合,又昏迷了两天,腿也骨折了。也许在父母心中,和生死相比,性向那都不算个事儿,但他不敢再问,也不敢提。 后来在医院遇到曲飞,第一次只当是眼花,但第二次、第三次…… “曲飞,是你吧?”沈顺清刮着胡茬,镜子里印着他大病初愈的脸,曲飞坐在洗手台上,却没被映在镜中。 小鬼被吓得一个激灵,倏地飘到半空中:“你看得见我?” “我看得见你。” “别人都看不见。” “我看见了。” 小鬼咚的一声就坐地上了,如果鬼能有眼泪,大概是个嚎嚎大哭的姿势。 此后的几天,曲飞像认主的小鸭子一样跟着他。 直到出院那天,沈顺清抽了半包烟,把最后半截烟头狠狠地摁在垃圾箱上,缓缓蹲下`身,揉了揉曲飞的脑袋—— “要不,你跟着我生活吧?” 一个不容于世的同性恋。 一只不该存在的鬼。 一人一鬼像是夹缝里的生物,身后无路,不知归处。 不如相依为命。 租房的时候沈顺清才知道鬼还有“活动范围”这么神奇的设定,最后选择了一处离红房子不远,曲飞可以自由活动的地方。 一人一鬼在这50多平米的单身公寓里十分自在。 沈顺清在外装腔作势,回家不修边幅。曲飞家教极好,除了担心被人看见衣服悬空而不去阳台晾衣服外,扫地洗碗、家务全包。沈顺清对曲飞也处于放养模式,只要曲飞不要突然情绪激动破坏他家电器,基本没有任何管束。 知道鬼自带“破坏电器”天赋,也属偶然。 大概跟恐怖片里的鬼出场总会自带电闪雷鸣、停电跳闸等特效一样,林城的鬼也有那么点玄乎。别看曲飞平时乖巧,一激动也是山崩地裂。 沈顺清出院后仿佛开了天眼。为情自杀的女鬼,游泳淹死的大叔……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他面前。曲飞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些鬼心愿未了、留恋世间。 “那你呢?” 他也就那么随口一问,就像问今天星期几一样随意。 曲飞站在那儿,像木偶般僵硬,瞳孔胀大到似乎要从眼眶脱落。空气突然凝固,房间顷刻间陷入黑暗,一股凉意穿透身体。天花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木板或电缆被点燃,电视屏猛地炸裂、吊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沈顺清一夜未眠,曲飞一夜未归。 次日沈顺清打扫满地狼藉,曲飞若无其事地走进屋,看着修理工对一屋子电器拆合摆弄,乖乖地坐在沙发上。 他没敢再问曲飞的心愿,不是惧怕狰狞鬼魅,而是担心会失去这个乖巧的小孩儿。 因为性向,他从家里搬出来;若再失去曲飞,他不知道还能和谁一起生活。 他也是普通人,会脆弱,会寂寞。 如果曲飞想在世间逗留,就随他去吧。 就算曲飞是鬼,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的鬼。 “我会想办法把你哥带来的。”沈顺清轻轻说。 ----------------- 林城的深秋越来越冷,报社院墙外的藤蔓渐渐泛黄。 年轻的记者被派出去外采,留在报社的都是些老笔杆子,沈顺清虽算不上老,但在林城小有名气,一般的活儿用不着他出马。 上网搜索昌盛集团和曲霆,有用的信息极少,沈顺清连翻几个网页也没看出个名堂, 只知道昌盛集团创始人叫陈昌云,早期在G市承包了个码头,找来往的船只收停泊费,慢慢发展成买船跑运输,垄断进出港口的业务,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投资交通、房地产等,成了现在的昌盛集团。 “查昌盛啊?”赵博文端着杯茶瞅了瞅沈顺清的电脑屏。 沈顺清回头,突然想到曲家的事当年可是林城传说,赵博文这个年岁的文人应该清楚呀!于是凑到赵博文跟前:“赵老师,您还记得当年教书的曲墨儒么?林城很有名的那个?” 赵博文想了想:“有印象。后来家里出事,带着孩子回老家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沈顺清说:“他家大儿子现在回来了,就是这次环城东路片区征收的负责人。” 沈顺清这么一说,赵博文也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年你俩住一块儿?感情挺好的吧,这么说回来了是好事儿啊。” “可是整个人跟变了似的。”沈顺清情绪低落:“五大三粗、眼角带疤,戴根粗金链子还改了名。您说,曲家一书香世家能把孩子教成这样?” 赵博文顿了顿,似乎也觉得不太可能:“兴许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会是什么事儿?”沈顺清追着问。 “这我哪知道,你问他呗。” 沈顺清失望地撇嘴:“他都不认我,一副冰山脸。” 在沈顺清眼中,曲霆身形变了,内里还是当年乖顺的曲听秋。 哪怕摆出客套样,但神态骗不了人。他说话的时候,曲霆会耐心地听,保持着一种略带敬仰的姿势——正经端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膝盖上,像受训的小学生。 可当他胜券在握地叫他“小听秋”的时候,对方又轻轻推开他,刻意拉开距离,面无表情地说:“沈记,你认错人了。” 沈顺清自幼就把曲听秋收得服服贴贴,更别提如今混得八面玲珑,曲霆说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自然看得真切。 这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气人。 曲霆不认,沈顺清也不好强迫,但家中有个和曲霆有血缘关系的小鬼,又不能放任不管。沈顺清一时想不出法子,心里着急。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渠道可以打听。”沈顺清小声说。 赵博文想了想,从手机里翻出个电话号码:“我有个老校友是G市人,也是媒体出身,现在已经退休了。你如果很在意,可以试着问问看。” 沈顺清刚存好号码就见陈灿回来了。他依旧双手捧着手机埋头直走,偏偏就能一步不差的停在座位前,让人特别佩服。 沈顺清:“又刷出什么新闻了?” “沈哥好。”陈灿恭敬的应了声,点开手机里的照片——是曲霆和王海在环城区一同视察的画面,拍摄日期是今天。 原来又当狗仔去了。 沈顺清:“有什么问题吗?” 陈灿把手机收回来瞧了瞧,沉吟片刻:“没啥。” “行了,有话就说。”沈顺清搂过陈灿肩膀,整个人半斜着吊在陈灿身上:“自己人扭捏个啥。” 陈灿缩在沈顺清胳膊下,指着照片小心翼翼地说:“这位王助理今天跟着曲总去了片区,可是前几日并没有。” “会不会他之前不在林城,或者不在曲总身边?”陈灿说。 沈顺清一惊,敢情这位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不仅沉迷当狗仔,还喜欢扮演柯南。 他接过手机,左右划开几张照片,突然重重拍了下陈灿肩膀,把人吓得一缩:“帅哥,组织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想办法把王海约出来,咋们会会他。” ------------ 第七章 一个星期够不够 几分钟后,陈灿毕恭毕敬地说约好了。 沈顺清大惊:“这就约好了?” 陈灿点头:“我给曲总打电话,问能不能约王助理吃饭,他就给了我王助的电话。” “你怎么会有曲……曲霆的电话?” 还是不习惯叫曲听秋为曲霆。 “上次曲总留联系方式,是写在我采访本上的。” 他差点忘了,派出所那天是陈灿递过来的笔纸。 “然后我打电话给王助,问要不要出来吃烧烤,他说好。” …… 服气。 他去见曲霆都还想着让政府牵个线,名义上弄个登门拜访什么的。到底是年轻人纯粹,一顿烧烤就把人忽悠出来了。沈顺清觉得自己像是在染缸里待久了,油光满面,智商渐退。 他一把揽过陈灿:“好样的,晚上哥请你们吃烧烤去。” 夜色下的烧烤铺生意红火,猩红色的火苗在浓烟里忽上忽下地跳跃。 褪去西装的王海活脱脱一副社会小青年模样,身着黄绿花衬衫和破洞牛仔裤,脚丫子托着一双牛皮凉鞋,手插口袋走路带飘,灵活在烧烤摊间扭来扭去,像是在夏威夷沙滩上走秀。 一见到沈顺清,王海憨笑的脸就耷拉下来,竖起领口尴尬地说:“早知道沈记在,我就穿得正式点儿了。这模样怪不好意思的。” 沈顺清有意和王海拉关系,哪会在意这些,忙说:“咋们吃烧烤没那么多规矩。王总您肯赏脸,穿啥都行。” 他嘴皮子油滑,又殷勤地给王海斟酒,把王海捧得飘飘然。 几瓶燕京下肚,王海面带微醺,沈顺清套话的职业本能又冒了出来。 “工作的事儿……不,不能说……嘿嘿,我知道沈记你们是聪明人,不过我!王!海!”王海打了个响嗝:“非常有骨气!商业机密……一个字都不说!” 沈顺清还来不及琢磨是怎么个商业机密,就见王海往嘴里扒着韭菜,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们记者可狡猾了。这叫啥?书里那叫啥来着……哦,我王海没读过书……” “没读书我也知道!叫、鸿、门、宴!”王海咔哧咔哧把韭菜嚼碎:“我能吃,不能说,嘿嘿……” “那说点儿能说的吧。”陈灿冷不丁开口,把一串茄子放在他盘里。 王海盯着盘里凭空多出来的茄子,脑袋一晃一晃的:“嘿嘿,不是工作的我就能说。” “比如?”沈顺清追问。 “比如沈记……”王海突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钟摆似的左右摇晃,伸手一指,一个踉跄差点戳到沈顺清的鼻子。 他指着沈顺清,表情严肃,眼睛瞪得滚圆。 “沈记!我认识你!” 还好,不是“真相只有一个——犯人就是你”。 沈顺清松了口气,眼前这姿势这气场,若是配上名侦探柯南的BGM,他都想反省自己是不是谋划了密室杀人事件。 “我在林城还算有名。”沈顺清非常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是!”王海摇竖起大拇指,嘟囔着:“你是曲总的……那啥……操,那文绉绉的词叫啥我给忘了。” “哎,我王海没文化。”王海一屁股坐下,十分沮丧地夹了片茄子,还没塞到嘴里,又把筷子一扔:“哦哦,想起来了,意中人!” 啥? “你是曲总的意中人!”王海中气十足一声吼。 啥?? -------------- 烧烤摊上男女们趁着酒意大放厥词,男人们从股市下跌聊到美日关系,硬是把烧烤吃出一派指点江山的气魄,女人们一边笑得千娇百媚,一边张牙舞爪把鸡骨啃得赤`裸裸。 没人注意到这桌发生了什么,沈顺清却给被这一声吼给吼懵了。 这话啥意思? 他回过头看向陈灿,却见陈灿跟无事似的用签子小心剔除着生蚝上的蒜蓉。 “你不吃大蒜?” “嗯。太辣。”陈灿边剔边答。 “哦。”沈顺清替陈灿可惜,大蒜挺好的,杀菌又健胃……个头啊!差点被这小子带偏。 “刚才的话……啥意思?”沈顺清问。 “哎,我说不清,反正就是曲总把你放心上的意思。”王海抓起一把毛豆往嘴里塞:“曲总以前还给你写信来着呢,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寄,我跟着瞧见的。难怪总觉得你名字眼熟。” 信?什么信? “不过那都好多年前的事儿啦,后来曲总就没寄了,都有手机了谁还寄信啊。” 既然能给他写信,那曲霆就是曲听秋没跑了。 但曲听秋把信寄哪儿了? 沈顺清脑里窜出一百个黑人问号脸,想了想还是先问了最关心的问题:“你认识曲……曲总的时候,他就叫曲霆吗?” “是啊,不然还能叫啥?曲棍球吗?”王海呸的一声把毛豆皮吐在地上,又端起酒杯,沈顺清连忙跟他碰杯。 看样子曲听秋早就改名了? “你和曲总认识多久了?” “十几年了,我们……铁哥们……亲……亲兄弟。”王海说完,一头栽在桌上。 “喝醉了。”陈灿放下烧烤签,瞟了眼王海,下了结论。 烧烤摊上喝醉的要么掀摊要么脱衣,像王海这样安静醉倒反倒是十分给老板省事,老板非常平静的结账,瞅都没多瞅一眼。 沈顺清推了推他肩膀,见人趴着没动,只好问陈灿:“知道他住哪儿么?” 陈灿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啪啪啪按得飞快,不一会儿,把屏幕举到他面前。 是两条短信。 “王助理喝醉了,请问送回哪里?” “新阳路,科林酒店。” 联系人——曲霆。 刚到酒店门口,就见曲霆倚着大堂外的立柱正低头看手机。 手机屏上淡蓝的光柔柔地映在脸上,一道细微的光束顺着鼻梁蕴开,滑过下颌,在喉结汇积成小小的斑点,又灵巧的倾泻到纯白的衬衣领上,蜻蜓点水地给衣褶嵌了道浅蓝色的边儿。 沈顺清咽了口水,拨亮远光灯闪了两下,曲霆抬头,把手机收回口袋迎了上来。 沈顺清示意陈灿在车上等等,到后座把醉醺醺的人拖了出来,曲霆赶紧上前架起王海胳膊。两人挤在车门外,身体不可避免的紧挨,沈顺清突然感到有一丝凉意掠过的脖子,抬头才发现曲霆像是刚洗完澡,几缕未干的头发随意的耷拉在耳边,水珠顺着发梢刚好滴在他的后颈,凉凉的。 沈顺清一怔,手上忘了动作。 王海身子随之一沉,脑袋重重地在车门上磕了下,瞬间清醒过来,对着曲霆一阵哆嗦:“老……老大。” 曲霆把人扶起:“站得稳么?” “站得稳!”王海立正。 “我不是刻意灌他酒的。”沈顺清小声说,像是解释。 “没事,他酒量不好。”曲霆扶着摇摇晃晃的王海往酒店走。 沈顺清不放心地跟在两人身后。 王海斜靠着曲霆,迷迷糊糊地打着酒嗝。 电梯里昏黄的光扫过曲霆湿漉漉的头发折射在玻璃上,汇成一个光点,纯棉衬衣勾勒出好看的腰身轮廓,颈间残留的的洗发水香味在电梯里流窜,时不时就钻进沈顺清鼻子里。 不得不说,褪去了夸张服饰的曲霆,有几分让人动心。 沈顺清想起王海方才咋咋呼呼的说着‘意中人’,有点乱了心神,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打破过于安静地气氛:“约王海出去并不是要套话……” “没事,真不用放心上。”曲霆轻轻推开王海越贴越近的脑袋:“陈记者找我要王海的电话,我猜是你的意思。” 沈顺清看着曲霆的侧脸,见一小戳湿发紧紧贴在他眉边,为眼角蜈蚣般的伤疤上沾了一抹水渍。他心一横,轻轻唤道:“听秋。” 曲霆推开王海的动作停滞了一秒。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 --------------------------- “我先把人送回房。”曲霆扶着王海。 冷风灌进楼道,把电梯里昏黄的暧昧、若有若无的香气冲得烟消云散。 沈顺清停下脚步,站在电梯口看着曲霆的背影,沉思片刻又跟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曲霆把人丢在床上,王海身子一栽,像是突然清醒,支撑着坐起来:“老大!您怎么在这儿?” “不能喝就别喝。”曲霆开了瓶矿泉水递过去:“那个陈灿叫你去你就去啊。” 王海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水,恢复一贯的痞气:“老大您不也没拦着我嘛。” 陈灿是从曲霆处问得的王海手机号,曲霆自然知道他想与王海接触,既然大方给了号码,说明确实没拦着。 “搬迁的事儿我可一个字没说。”王海表忠心,眼珠子转了转,又往床边挪动凑近曲霆:“老大,您这么爽快让我单枪赴会,其实是想知道沈记问什么吧?” 曲霆没搭腔,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回头看见沈顺清倚在门口,泰然自若地看着屋内的两人。 “问了……啥来着,我想想。”王海埋头沉思,又猛地把水往床头柜上一搁:“哦!问您是不是一直叫曲霆来着!老大,您以前不叫这名儿啊?” 王海声音不大,却是刚好被沈顺清听见。沈顺清朝曲霆看去,见他背部微微缩紧,像是受惊而躬起身子的猫,忍不住笑了一下。 “行了,快睡吧,明天上班别迟到。”曲霆平静地说,转身与沈顺清视线交汇。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刚好走到门口。” 沈顺清觉得自己一晚上尽在解释。 曲霆轻轻把门带上,表示不在意。 “你住这儿?”沈顺清问。 “嗯,隔壁房间。”曲霆顿了顿:“要进来坐会儿么?” 沈顺清迟疑了片刻才说:“不了,陈灿还在车上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说几句话就走。” 两人站在空荡的楼道里,气氛有些凝滞。 “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沈顺清掏出烟夹在手上,轻轻地在烟盒上敲着,发出嗒嗒的声音。“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认错人,其实有没有认错你我心里清楚。” “听秋,”沈顺清开口唤道,见曲霆眉头紧皱,似乎想说什么,又飞快地接了下一句:“当然我叫你曲霆也行,一个称呼而已。” “我也不是信口开河。”沈顺清打量着曲霆:“确实你变了很多,人长高了,也晒黑了,还很结实……” 曲霆:“……” “但我叫你听秋,你会紧张。”沈顺清接着说:“你一紧张就把背绷得老直,还会不自觉的咬牙,想打断我说话但又不敢,从小就这样。” 何况家里还有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小鬼,一眼就认出你了。 王海还说你给我写信呢。 出卖你的人太多了。 狭长的楼道安静得近乎诡秘,暗黄的灯光从曲霆身后照射来,暗影遮住他脸上的表情。 沈顺清用食指和拇指轻捻着烟,把滤嘴揉得歪歪瘪瘪:“一个星期够不够?” 曲霆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苦衷。”沈顺清看了眼被捏得稀烂的烟嘴,抬头盯着曲霆的眼睛:“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决定我有没有认错人。” 曲霆眼里藏着幽深的光,像一口见不着底的井,沈顺清看不出他的情绪,只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地鼓动。 空气几乎停滞,沉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声胶着在一起像是战场上一触即发的号角。 沈顺清刚想开口继续说点什么,却见曲霆突然斜靠在墙壁上,抽走了他手上的烟,无视楼道禁烟的标志,咔擦一声点着火,闷头抽起来。 “错或者没错,有什么意义吗?” 灰白的烟从曲霆从齿间溢出,像是给人罩上一层帷幔,眉眼鼻尖掩在纱帐后若隐若现,勾得人心神荡漾。 “有。” 沈顺清努力平复心跳,淡淡地说:“我有话想对曲听秋说,我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但只有他能听。” ------------- 第八章 晏府酒楼 与王海一聚后,沈顺清琢磨着如何让曲霆开口,陈灿依旧守在环城东路片区。 按陈灿的说法,王海和曲霆一同抵达林城,除了第一日陪曲霆到片区查看过,此后便消失了。而当沈顺清和陈灿去拜访曲霆时,这人再次出现,此间刚好发生了片区被盗和孩子被拐两件案子。 两人本想从王海处得到些线索,可王海虽年轻,口风却咬得紧。 沈顺清:“有什么新发现么?” 陈灿翻出采访本:“在工地附近卖早餐的一个流动小贩说,看到王海曾在片区派出所附近出现过。” “派出所?” “那小贩每天早晨推餐车在环城东路附近绕,说王海在派出所附近买过早餐。” 沈顺清看着陈灿专注的神情,内心叹了口气,揽过他:“这是新发现,不过用处不大。” 陈灿不解。 “我们是记者,不是警察,没有专业的刑侦知识,无法辨别一个路人的话是真是假。把未经判断的言论写在报纸上,是很不负责任的。” “沈哥的意思是小贩可能撒谎?”陈灿问。 “不是说他撒谎,但有也可能出现错误的记忆,而我们判别不了。”沈顺清拍拍陈灿肩膀:“除非你能调取派出所附近的监控证实王海有出现过,可就算是警察,在没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滥用职权。我们现在只是觉得拆迁进展的过于顺利,臆想成分较多,不能以此为方向给人定罪。” “那怎么办?” 沈顺清想了想:“只能试着撬开王海或者王海身边的人的嘴。咱们是记者,能做的只有不停地从与当事人对话中发现问题,其余的不是咱们的范畴。” 陈灿合上采访本:“沈哥对这事儿不起疑么?” 沈顺清沉默了会儿:“你先查着,我有些别的事儿要先查查看。” 次日,沈顺清请了公休,拎着两盒林城特级绿茶飞往G市。 赵博文的老校友姓薛,如今是G大的名誉教授。 “现在已经鲜少有人问起曲家了。”薛教授身着藏蓝色唐装,端坐在红木桌前,举止间透着一股斯文气:“沈先生可是曲家什么人?” “曾是邻居,曲叔叔和夫人以前就住我家隔壁,我自幼和他家孩子感情甚好。”沈顺清恭敬答道。 薛教授轻轻抖着茶桶,几缕墨绿的叶儿落入壶中:“确实听说曲墨儒在林城寻得姻缘,后来好像是出了事儿,带着孩子回来了。” 沈顺清讲起往事,又说起曲霆成了昌盛副总,回到林城。 薛教授细细听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那孩子现在可好?” 沈顺清思忖半晌,若说不好,可人如今西装笔挺人模人样;若说好,又与当年柔和模样相去甚远。他想了想,缓缓开口:“就是不知道算不算好,我才来的。” 一番高冲低斟,蒸汽伴着茶香袅袅升起,薛教授用杯盖轻轻刮去碗口的泡沫,将茶置于沈顺清面前:“喝吧。” “喝完后,你跟我来。”薛教授意味深长的说。 与林城的秋风萧瑟不同, G市的空气闷热潮湿,即便是深秋,放眼看去也是满城郁郁葱葱的绿。沈顺清跟着薛教授从大榕树遮蔽半边天的老街里穿过,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楼前,匾额上“晏府酒楼”四个鎏金大字刚劲有力。 酒楼生意红火,披花衬衫趿着拖鞋的客人或高谈阔论大谈天下形势、或插科打诨逗得满桌哄堂大笑。薛教授走到大堂前询问:“晏老板在么?” 服务员见薛教授气质清贵,礼貌回应说老板还没来。 “这样吧,劳烦你们帮忙联系一下晏老板,就说旧友薛平之想和他聚聚,问他能否赏脸。”薛教授大方道:“我带这位朋友先逛逛,如果晏老板有空就一起吃个晚饭。我们晚点儿再过来。” 出了酒楼,薛教授在门口驻足片刻,突然问:“你可知曲家曾是开书院的?” 沈顺清摇头:“只听曲叔叔说过是书香世家。” 薛教授叹气:“这里原来就是曲家书院,后来曲家难以为继,把它卖给了一位姓晏的商人,成了现在的晏府酒楼。” 沈顺清心一沉,回头望去,牌匾上的题字像是狰狞的爪牙,从阁楼上杀气腾腾的俯冲过来。 “先跟我来吧。”薛教授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沿着老街又穿过几道巷子,突然绕进一座大学学府。青春洋溢的学生笑着和薛教授打招呼,薛教授挥挥手,把人带到了图书馆前。 “曲家书院卖了后,藏书都捐给了G大图书馆,不过现在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些书是曲家的了。”薛教授绕过层层书柜,走进一间报刊室,按着年份仔细查找。“曲家当年的报道……还是我写的,也算和曲家有些渊源。” 年代久远的报刊被装订成册,封面用黄褐色的牛皮纸覆盖着,三股细线从锥眼缠绕成结,一册足有好几斤重,有的边角已经残破不堪。 薛教授从堆得足足半米高的报纸中抽出一摞,潮气和腐味扑面而来,呛得两人连咳了好几声。 “就是这篇。”薛教授摊开报纸,指着右下角的一篇报道:“曲家的衰败要从这个人说起。” --------------------- 纸上是一篇不足千字的报道,配着一张黑白照片,标题还保留着当年一板一眼的风格——“瘾君子失智砍死双亲 警民联手将其制服”。 “这人名叫曲墨林,是曲家二儿子,曲墨儒的弟弟。”薛教授将报纸推到沈顺清面前:“你先看看吧。” 沈顺清看了眼报纸右上角的日期,是12年前,应是曲墨儒回G市一年后。 与现在哗众取宠的三流网站不同,当年的报道文法讲究,通篇只讲案情本身:嫌疑人曲某某吸食麻果过量产生幻觉,拿刀砍伤双亲,后得邻里报警,警方将其制服。 “曲家的事,我也是在采访中慢慢拼凑出来的。很多来源于当时警方的笔录,多半是曲墨儒向警方说的。”薛教授说。 “曲家家教严明,当年曲墨儒为娶娇妻不惜与父母决裂,两老发誓再不让曲墨儒进家门。后来曲墨儒带着孩子回家,老人拂不下面子,将人赶出家门,幸好得到曲墨儒的亲弟曲墨林收留,暂住在弟弟家,才有了落脚之处。” 薛教授指着黑白照片上的人,相片中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被一群民警压制住,眼睛处被打上了黑眶马赛克,看不清模样。 “曲墨林平日在书院带学生,是外人眼中的完美后人,也是在他的劝说下,两老态度才缓和些。渐渐地,当曲墨林回家看望老人,曲墨儒也能趁机带着孩子进家门,三代同堂吃顿饭。” “后面便是新闻里写的事了。”薛教授走到饮水机旁倒了小半杯水,啜了一口,又为沈顺清端了一杯:“曲墨林平日看似乖顺,私下早就染上毒瘾。后来在一次家庭聚餐时,毒瘾发作产生幻觉,砍杀了两位老人。” 沈顺清接过水杯,道了声谢,又将文章通读一遍,见所写和薛教授讲的差不多,只有文末一句:“也许两位老人生前做梦都不曾想到,他们会惨死在小儿子的屠刀之下”触目惊心。 “曲叔叔逃过一劫?”沈顺清问。 “不,他差点惨死。”薛教授说:“根据曲墨儒的笔录,当时曲墨林毒瘾发作神志不清,砍伤双亲后,持刀向他逼来。” 薛教授顿了顿,沈顺清心都提到嗓子眼,手心沁出汗来。 “这时曲家孙子刚好放学回家,在曲墨林挥刀的瞬间替父挡了一刀。”薛教授说:“所以曲墨儒能死里逃生多亏他儿子。但当时这孩子还是未成年人,考虑到他今后的生活,我没有写进去。” 沈顺清双脚微微发颤:“后来呢?” “后来警察赶到,曲家老人失血过多死亡,曲墨林被判死刑,曲家孙子被送入院……”话说一半,薛教授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对了,曲家那小子叫啥来着?” “曲……曲听秋。”沈顺清在曲听秋和曲霆间斟酌片刻,选了前者。 “倒是和他爸一样是个秀气名字。”薛教授说:“听说当时被砍了好长一刀,都说活不过来了,可能那小子生性顽强吧。” 天色暗了下来,黑色夜幕仿佛要坠落,人群陆续散去,偌大的图书室霎时变得空荡冷清。 “走吧,后面的事,晏老板比较清楚。”薛教授说。 回到晏府酒楼,晏老板已经在大厅里等候,见到薛教授赶紧迎上去,笑意盈盈地把人带进雅间。 晏老板体形富态,说话也爽快,听到曲家二字时先是愣了下:“曲家啊,确实好久没听人提起过,都快想不起来了……”而后又遗憾道:“曲家后人应该也都死了十多年了吧……” “曲家孙子还活着。”沈顺清脱口而出。 晏老板一怔,没在意沈顺清的无礼,慢悠悠地说:“活着好,活着就好啊。” “听说曲家要卖书院,我便去看了下,那时都做好花大价钱的心理准备了,可曲墨儒价格开得并不高,问了才知急需钱安排两老后事,外加照顾重伤的儿子。据说他那弟弟因为吸毒在外面还有欠债。” 晏老板叹气:“那时的曲墨儒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说话唯唯诺诺,我把钱交给他时,他还不停地说谢谢……” 菜陆续上齐,晏老板示意边吃边说:“后来我就着手酒店改造的事情,鲜少和他打交道,听说是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屋子暂住。” 沈顺清望着一桌子佳肴,毫无胃口:“然后呢?” “再后来就是半年后了,那时候我的酒店都快开张了。听说曲家孙子身体渐渐恢复,可曲墨儒突然自杀了。”晏老板盛了碗虫草花炖鸡汤推到薛教授面前:“这事儿也上过报纸,薛教授应该有印象。” “确实有这回事。”薛教授说:“据说还是那孩子报的警。” 沈顺清只觉得耳朵里呲的一声,如同被尖针挑破耳膜,疼得刺骨。 “可怜了那孩子,用自己大半条命换回父亲的命,结果曲墨儒就这么又给扔了。”薛教授叹气:“妻子身亡、父母惨死、弟弟判刑,兴许是撑不住了吧。” “要我说还是懦弱了点。就算心灰意冷,也要为孩子考虑啊,孩子还未成年呢。”晏老板忿忿的说。 “谁知道呢,人都去了。”薛教授夹起一块马蹄糕放到沈顺清碗中:“尝尝,晏老板的马蹄糕是出了名的。” “哦,谢谢。”沈顺清从迸裂的头痛中清醒过来,忙问:“那曲听……曲家孙子呢?” 薛教授和晏老板同时放下筷子,互看一眼,面露难色。 “那孩子……失踪了。” 沈顺清手一抖,碟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 服务员细心地清扫碎片,又添了新的碗筷。沈顺清尴尬地站着,连说对不起。 晏老板念着“碎碎平安”贴心地解围,薛教授像是能体会沈顺清的慌乱,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孩子后来就失踪了,学校委托媒体找过,警察也找过,没找着。”薛教授叹气:“毕竟那个年代互联网、监控都不发达,找人难呐。” 晏老板接着说:“我还以为曲家后人都不在了,没想到还活着。” 说完又问曲家孙子现在何处,沈顺清便把在林城遇到曲霆的事情说了。 “想不到是进了昌盛……”听完,晏老板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沈顺清为人精明,一眼就看出话中有话,还来不及问,薛教授便摆了摆手:“沈记者,我知道你关心友人,但有些事我要先查查看,你那儿可有曲家孙子的照片?” “有的,有的。”沈顺清连忙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薛教授眯起眼瞧了两眼,又说:“我查查看,先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薛教授和晏老板此后的交谈丝毫没有进入沈顺清耳中。他总觉得头阴喳喳的疼,像是有细小的蚊虫钻进耳蜗,用尖锐的嘴在脑袋里一针一针的扎着。 饭后,沈顺清陪着薛教授慢悠悠地往回走,与其说是他陪着薛教授,倒不如说是薛教授一路护着他。毕竟沈顺清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几次险些撞在树上。 “沈记者,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薛教授体贴地说。 沈顺清茫然地点点头,目送薛教授进屋。 回到酒店,他疲惫地躺下,脑海里窜出无数个血腥、混乱的画面。 癫狂的亲人、挥舞的刀、殷红的血、冰冷的尸体、一拥而上的警察……画面杂乱无章的叠在一起,像一部撕心裂肺的哑剧。 酒店的空调阴冷的吹着,带着嘎嘎的机械响声。 是夜,他迷迷糊糊地,像是游走在泥土未干的田埂上…… 一个野娃子呆头呆脑地跟在他身后。 他听到同龄的小伙伴在唤他,加快脚步向前奔跑。野娃子慌了,磕磕绊绊地追,用极小的声音叫着“沈哥哥,沈哥哥……” 他头也不回的跑,直到身后的小人儿被远远甩开,消失在画面中。 霎时间—— 空气静止了,时间也停滞了。 小伙伴们不见了,野娃子也不见了,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只有他在原地转着,对着无边空旷。 渐渐地,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从远处传来,先是小声的抽噎,不一会儿又变成长嚎, 宛如幼狼嘶吼,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泰山压顶般的袭来,像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震裂。 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疯狂地朝某个方向跑去,直到看到一个幼小的身影,像是陷在沼泽里,半截身子露在外,双脚嵌入泥里缓缓下沉,双眼瞪如铜铃,只有嘴唇轻轻蠕动,发出短促的音节:“沈哥哥……沈哥哥……” 沈顺清朝他扑过去,可那身影宛如雕像僵直着,一动不动,无论他怎么竭力伸手都够不着。 他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眼前沼泽突然滚滚沸腾,升起大片大片浓雾,野娃子在眼前慢慢腾空,变成力拔山兮的巨人,那巨人长着曲霆一样的面孔,目光如冰刃,眼角浮起青色的疤,像是地狱爬出的厉鬼。 巨人高临下的看着他,唤着—— “沈哥哥,沈哥哥……” 一阵寒意入骨,他猛地惊醒,手心全是虚汗,心脏如被千斤巨石拖拽着下沉,每挣扎着跳动一次就发出沉重的叩门般的声响。 是梦啊…… 沈顺清有些喘不过气,起身拖着如灌铅的双腿,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 ------------- 第九章 陈家码头 次日,沈顺清接到薛教授电话称在家中见面,他不敢怠慢,梳洗一通就往薛家赶。 到了薛家才发现另有一人站在教授身边,年纪轻轻,青涩面庞,一副大学生模样。 薛教授指着身边的少年:“昨晚联系了个朋友,他或许知道些事情。不过有点远,便叫学生开车来,你叫他小吴就好。” 小吴性格开朗,边开车边主动当起导游。上了二环桥,窗外画面就变了模样——高楼大厦挡住葱郁的绿,空气灰蒙蒙的,整个城市像是钢铁牢笼。 薛教授看着窗外感叹:“这城市,变得跟不上喽。” “薛老师,前面就是陈家码头。”约行两小时后,小吴突然开口。 薛教授示意找地方停车,步行往前。 三人走到一家小面馆前停下。面馆外墙老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老板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一见薛教授就粗声喊:“听说薛记者您今天来,我特意延迟开业,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 “退休啦,早就不是记者了。”薛教授乐呵呵地坐下:“五六年没吃你做的云吞,倒是想念得紧。” 老板姓林,17年前来到G市打工,在工地干了几年后自己开了家小面馆做生意。薛教授当记者时,为写一篇外来务工人员生存调查,和林老板一群工友们在工地里同吃同住了三个多月。后来林老板面馆开业,薛教授还专程写了幅“面中藏滋味,锅里煮乾坤”的楹联送来,两人交情一直不错。 “老林啊,这次来主要是打听个人。”薛教授开门见山,又对着沈顺清说:“你不是有曲家孙子的照片么,给他看看。” 沈顺清连忙掏出手机。 “前面就是昌盛的地盘,码头和地都是昌盛的。”薛教授说:“老林的面馆开在这儿有七八年了,对这块熟悉,让他认认人。” 林老板见薛教授面色严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手机把图放大仔细瞧着。沈顺清焦急地盯着林老板,只见林老板眉头微蹙,盯了片刻又叫来一个伙计,两人凑在一块儿看。 不一会儿,林老板把手机还回,不确定地说:“这是曲崽吧?变化挺大,不过看眼角这道疤,应该是他没错。” 沈顺清心生疑惑:“曲崽?” “嗯,昌盛陈董门下的小子,有人说是陈董捡的,也有说是私生子。”林老板端上三碗云吞:“小时候瘦得跟小鸡崽似的,码头上的人都叫他曲崽。” “要不是这疤从小就有了,还真认不出来。”旁边伙计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不过照片上看上去挺结实的,这应该是养好了吧?该不是真是私生子吧?” “这倒不是,这人是城北曲家的孙子,也是大户人家。”薛教授说。 伙计尴尬的缩了缩脑袋,林老板打发他去做事,接着问:“薛记,您打听这人是做啥?” “不是我打听,是这位小兄弟打听,你知道些什么就跟他说说。要是方便,带他去陈家码头看看。” “行啊,你们先把面吃了,我待会儿提前歇业,带这位小兄弟逛逛。”林老板豪爽的说。 沈顺清毫无食欲,一碗面吃得慢吞吞。等他吃完,林老板已经把店内收拾的差不多,薛教授说着下午还有课,让学生捎他回去,还叮嘱林老板多招呼沈顺清,林老板拍着胸`脯连说没问题。 上车前,薛教授突然停下脚步:“关于昌盛你可知道些什么?” 沈顺清回想着之前查过的资料:“有在网上查过,说是靠码头起家,后来转型做运输、房地产一类。” 薛教授拍了拍他肩膀,语气里有种道不明的情绪;“奋斗史多是写来吹嘘的,背里的名堂往往不会端上台面。码头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那得靠卖命才抢得下来。” 码头自古藏污纳垢,不是个太平地方。沈顺清想起曲霆一身匪气的模样,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回头见林老板深表赞同地点头,一颗心更是如坠冰窟寒了个透。 昌盛码头现已是日进斗金的货运码头。远处潮水连海平、云傍码头生,近处唯有高高的塔吊和堆积如山的集装箱货场,运货的集卡车进进出出。 “沈记呀,那边咋们进不去,只能站这儿看看。”林老板指着远处守卫严格的关卡感叹:“以前这儿可不是这样,乱得很。上船的、下船的、装货的,卸货的,一天到晚不是铁锚的撞击声就是打架的声音。” “曲家孙子也在这儿打架么?”沈顺清问。 “打啊,陈家人没有不会打架的。”林老板口中的陈家就是昌盛现董事长陈昌云,因为声名煊赫,至今还有人把昌盛码头叫做陈家码头。 “早些年陈家占了这个码头,就找过往船只收停泊费,直白点就是保护费。不给钱就滚,再狠点的偷偷放火烧船,烧到你要么交钱要么滚蛋。”林老板指着港口:“就那儿,以前天天火拼,一群人追着另一群人跑几条街。” “曲崽我以前见过,在这儿名气也大。”林老板顿了顿:“别看他瘦,以前打架可厉害了,把人胳膊都扭断过。” 沈顺清想了想曲霆脸上的疤,心想莫不是打架留下的?那疤在右眼角下两三厘米处,像是被玻璃或是刀尖刺破,再往上一点怕是要伤到眼球,又想到林老板是根据这疤认出的人,便问起此事。 林老板却愣了愣说:“这个不清楚。我们知道这人的时候,他脸上就有这伤了。那时候码头闲杂人多,大家都说眼角带疤、瘦不拉几的就是曲崽,我们也是靠这个辨认的。” “您见过他打架?” “见过,常见。以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一群人拿刀的、拍砖的、飞车堵人的,跟黑社会没两样。”林老板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没想到现在倒是做起正经生意了。” 从网上报道的昌盛发家史来看,陈昌云从码头得来第一桶金后就自己买船跑货运,后来又扩充到交通运输、房地产一类,现在稳坐G市龙头企业位置。而曲霆只是房地产分公司的一个副总,网上描述甚少。 “您还知道曲家孙子什么事儿么?” “我和那小子也没直接接触,不过名气大,有传言只要他出马,逮人要债都不在话下。听说陈董也器重他,给了他一批小弟,让他带着混。” 难怪王海叫一直称呼曲霆老大。沈顺清本以为是王海年轻有个性,想来或许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 “后来陈董一手打造了昌盛集团,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做了,那些在他手下混的人也跟着走了。”林老板说:“都是跟着陈董打江山的,现在应该也都升官发财了吧。” ------------------- 林老板带着沈顺清在码头外走了一圈,讲了些当年的事儿,像是重复上世纪香港电影里的情节:盛气凌人的大佬、喊打喊杀的小弟,火光冲天的打斗……画面里没有蓝天碧海,没有旷野长堤,只有尖刀长械相互碰撞发出乒乒锵锵刺耳的声音。 沈顺清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所有景色都泛着冰冷生硬的机械感,空气里有油腻腻的气息。他呼吸局促,像是烟瘾犯了,右手不自觉伸进兜里,把烟盒捏得老紧。 “曲……崽有去过您店里吃面么?”沈顺清突然问。 这话问得仓促,林老板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吧,以前若是打架,我们关门还来不及;后来这码头越建越气派,倒是没怎么见过陈家的人了。” “真可惜。”沈顺清像是自言自语,目光落在远处:“明明那么好吃。” 林老板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也不知该不该顺着说声谢,只得默默地跟在一旁。 沈顺清回到酒店已是华灯初上,薛教授特意打来电话询问进展,他便将林老板的话连根带梢地转述了一遍。 事情已经大致勾勒成形。 当年,曲墨儒带着孩子回家,却不幸全家罹难,唯独曲听秋逃过一劫。后来曲墨儒卖了书院继而自杀,曲听秋不知所踪……而后便是遇到陈昌云,在码头混了些日子,直到陈昌云创立昌盛,把曲听秋带进昌盛。 至于曲听秋为何失踪,如何遇到陈昌云,又为何改名曲霆……估计只有本人清楚了。 沈顺清躺在床上,突然后悔来G市走这么一遭了。 查真相是职业本能,更是一种遇事后的习惯。 多年记者生涯让他已经习惯用探究真相的方式来获取自己想知道的,无论对方是否隐瞒,他都能驾轻就熟抽丝剥茧。 他本想用各种套话技巧让对方不攻自破,但曲霆比他想象中更顽固。 即使沈顺清看穿了他偶有慌乱的动作,曲霆依旧可以用冷漠又客套的语气说着“认错人了”“第一次来林城”一类胡话,用冷若冰霜的表情筑起一道高墙,把他隔绝在外。 他也想过直接撕开那层伪装,或是把人揪回家让曲飞来一场电闪雷鸣的表演,然后看着那张吓得失魂落魄的脸说:你亲弟弟早就认出你了。 可他做不到。 他总是会想起那双水汪汪的眼,想起他叫他“沈哥哥”时如小猫啼叫般如丝的语调。 他狠不下心。 从一开始的对峙中就处于下风。 所以他来到G市。 他不认输,套话不成,那就暗查。 他绕开曲霆,在另一个城市将工作技巧用得淋漓尽致,结果也算圆满。 可如今,真相只剩细微末节就能拼凑完整的时候,他又后悔了。 亲人惨死、重伤濒死、书院落败、混迹街头……过去的每一个环节都让人毛骨悚然,他甚至能感受到曲听秋每一步都像踩在钢丝上,走得心惊肉跳。 每当故事一点点浮出水面,他的心就下沉一分。 曲听秋为何改名还不得而知,但若他执意让曲霆承认自己就是曲听秋,岂不是意味着逼人再一次面对过去? 可若是放弃,家里还有一个曲飞。 那小鬼心心念念着哥哥。 真他妈进退两难。 沈顺清心烦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斜靠在床头,滑亮手机屏点开曲霆的照片仔细瞧着。 小时候的曲听秋乖巧得紧,见谁都害羞,真有几分书生气;如今人长高了,肤色黑了,眼角的疤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倒和曲霆这名字特别贴切。 “你若叫曲霆,以后就叫你曲霆便是了。”沈顺清手指轻轻一碰,弹在画中人的额头上。 --------------- 第十章 孙悟空 沈顺清在G市多待了几天,绕去昌盛集团总部外看了看,又托薛教授的关系去G大找了当年的报道,直到王有孝打来电话催稿才磨磨蹭蹭地返程。 他并不想回去。 擅自查真相的是他,现在像个偷窥者一样,恨不得把真相全埋进土里的也是他。 之前摆出拽了吧唧的样子说着“一个星期够不够”,傲气得跟贵妃娘娘似的,现在一个星期都过了,自己又畏缩了。沈顺清觉得自己简直配得上“贱`人就是矫情”这句经典台词。 临行前,晏老板豪气地开着保时捷把人送到机场,还问了些关于曲家孙子的事,听沈顺清说完也没多做评价,只是不停重复那句“活着好,活着就好。” 那日在酒楼,这话听着刺耳,这时候到觉得中听了。 晏老板减慢车速,窗外的景色如细水流淌。“人如蝼蚁,十多岁就接连失去至亲,谁也不知道他往后会变成什么样……” “总之,活着就好啊。”晏老板喃喃地说。 机场嘈杂的广播敲打着沈顺清的耳膜,晏老板将车停稳,从后座摸出一样东西。 “小沈啊,我这儿有样东西还要麻烦你转交。” 是一本诗集,封面上印着繁体《北岛·守夜》四个字,书脊很薄,边角像是染了潮气又被风干过,皱巴巴的还泛着黄渍。 沈顺清翻到封底,见是香港某出版社出版,距今已有好些年了。 “当初曲墨儒卖书院时,曾托我把书捐给G大,这本当时被我夫人借去看了,也就遗漏下来,这次遇到薛教授和你才想起此事。”晏老板叹气:“若你见到曲家后人,便帮我交给他吧,兴许是他家唯一的藏书。” 书搁得久了变得又薄又脆,沈顺清跟捧着花瓶似的担心一不小心给跌碎了,翻开细看竟发现扉页还有两行题字,像是用软笔写成,字迹有些淡,但笔法秀丽,字形清瘦如竹,却不似竹般坚硬,若比作柳又少了几分妖娆,看上去更像兰草,沉静又闲适。 “这是……”沈顺清问。 晏老板见状凑过来,瞟了眼说:“我夫人借这书的时候就有这字了,兴许是曲家谁写的吧。” 这字…… 沈顺清手指在扉页上摩挲,又轻轻把书合上。 回到林城已是深夜,家里灯火通明,沈顺清站在楼下就都能看到客厅里的光。 他正从口袋里摸钥匙,曲飞突然悄无声息地穿过防盗门钻了出来。 “我X!”沈顺清一句国骂差点没忍住:“曲爷,三更半夜您别吓我。” “我……我听到脚步声,想着是你回来了。”曲飞低下头,乖巧认错。 一只主动认错的鬼,当然是选择原谅它。 沈顺清一路上心情沉重,离家越近越迈不开腿,和这漆黑的夜一样,像被严实的油布裹了好几层。曲飞这凭空乍现倒是把心里那点儿沉闷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再一看家里大灯小灯齐开,照得房间亮晃晃的,不仅没觉得奢侈,反倒心里暖暖的。 那话怎么说来着?回家路上有人为你点一盏灯?他鼻头一酸,轻轻揉了揉曲飞的脑袋:“这不是回来了嘛,想我了吧?” “谁想你了。”曲飞撇嘴,乖乖跟进屋 ,把沈顺清乱脱的鞋收进鞋柜:“这次出差这么久?” “有点事儿耽搁了。” 总不好直接说不想回来。 沈顺清环顾了圈,家里干净整洁,地板像是才擦过,心里泛起一阵内疚:“对不起啊,这么多天留你一个人在家。” “没什么,”曲飞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人。” 沈顺清对曲飞本就宠溺,这次从G市回来更是多了些秘密,对曲听秋这个宝贝弟弟愈发疼爱得紧,心底一阵恼火,索性把行李箱往客厅一搁,把曲飞拉到自己面前。 “在我心里,你就是个人。除了会飞会穿墙,情绪激动的时候能引发电路爆炸……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沈顺清认真地说。 曲飞双腿微微发颤,差点又把电视给炸了。 ------------- 次日,曲飞又不见踪影,沈顺清怀疑这小鬼是不是跟着小区大妈们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每天大清早到户外吸收天地精华。 出门前,沈顺清视线停留在晏老板给的诗集上,犹豫片刻又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书包好,带在身上。 报社大院依旧被各种车塞得满满当当,沈顺清不管三七二十找了条缝贴着前车屁股停稳,留了张挪车电话在挡风玻璃上。 刚下车就听有人喊“沈哥好”,回头一看陈灿背着相机包走来。 这小子似乎又变帅了。 “帅哥,我不在的几日,有没有……”‘想我啊’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陈灿干净的眸子闪着尊敬的光,话在嘴里绕了个弯儿:“……什么好新闻啊?” “环城东路片区征收工作好像已经完成了……”陈灿失望地答。 这事儿他知道,不然陈有孝也不会催着他回来了。 不过看陈灿的表情,片区的两起案子与昌盛之间的关联,多半没实质性进展。 沈顺清只好问:“盗窃和抢孩子那事儿,查出什么没?” “请王海吃了四五顿烧烤都没能套出话来。”陈灿撇嘴。 “那个卖早餐的说在派出所附近见过王海的事儿呢?” 陈灿狐疑地抬头:“沈哥不是说无关人员的话不能作数么?” “不能尽信,诈诈王海还是可以的。” 陈灿呆立了两秒,表情茫然地应了声“哦”。 过了会儿,他又开口:“另外,昌盛的曲总来找过沈哥。” 沈顺清脚步一顿。 “在报社门口遇到的,我说沈哥休假去了,他便走了。” 沈顺清:“啥时候的事儿?” “前些天吧,听保安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沈顺清算了下日期,应该是约定的一周之期到了,他那会儿还在G市磨蹭着不肯回来,没想到曲霆却主动来报社找他。 沈顺清和王有孝通了个话,得知环城东路片区征收确实完成了。 为首的程大爷差点丢了孩子后怕不已,决定回女儿家住上一段时间。程大爷决定要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就陆陆续续把字签了。昌盛大方,该给的一分没少,据说为了安抚程大爷还额外给了一千,其他老人也陆续领着钱投奔子女去了。 虽说沈顺清对这事儿有疑虑,但报告还是得写,坐在电脑前把毕生吹嘘拍马的功夫发挥了十成,洋洋洒洒写了篇千字文,尽吹区政府工作做得多么好,王有孝看了大喜,连夸没看错人。 官场吹捧的沈顺清见得多,就算把他夸成玉皇大帝他也不觉得自己真成了神仙,与王有孝客套几句后,便提早下了班。 沈顺清在G市待了些日子,回林城反倒不习惯,总觉得秋风干涩,吹在脸火辣辣的疼。 沈曲两家当年居住的红房子还在,外墙翻新过几次,大红的墙变成灰白色,没了以前的招摇劲儿,毕竟周围二三十层的商品房鳞次栉比,这三层高的筒子楼也确实招摇不起来了。 曲家搬走没多久,院校就给职工安置了新房,楼里的人也陆续搬走,旧房要么出租要么卖了。沈家房子最早租给了来林城打工的一对小夫妻,十四年过去,租户都换了好几轮。 他找了个花坛坐下,掏手机发短信。 “我在平乡路4号,你来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楼前空地围满跳广场舞的大妈,沈顺清无聊地拨弄着手机,时不时抬起头看着衣袂飘飘的人群,觉得个个都像是武林高手,每一步都踩在节奏点上。 就在大妈们从小苹果跳到荷塘月色的时候,沈顺清听到脚步声。 不是他耳力好,而是这脚步声明显没有踩到节拍,在整齐划一的跺脚声中格外突出。 他抬眼看去,曲霆还是一身夸张图案T恤配西装的奇怪搭配,亮瞎眼的金链子雷打不动的挂在脖子上,沈顺清想起自己第一眼从照片上看到此人时,就给对方贴了个纨绔子弟的标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坐吧。”沈顺清往旁边挪个半寸:“有烟么?” 曲霆挨着他坐下,掏出支烟衔在嘴边,大拇指摩擦火机的滚轮,唰地点着火,深吸了一口递给沈顺清。 沈顺清接过吸了一口,又捏在手上把玩:“其实我在戒烟,已经很少抽了。烟瘾犯了就捏烟盒子玩。” 除了遇到曲飞时,躲在厕所抽了一地的烟,这些年抽烟的次数寥寥可数。 “那就别抽了,抽烟不好。”曲霆倏地伸出手,他本能地往后一缩,手里的烟没捏住,瞬间被抽走。 沈顺清愣了半刻,又笑出声来:“你以前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敢管我。” --------------------------------- 广场舞音乐渐渐消停,大妈们结伴回家,时不时从两人面前走过。 “到林城后有来过这儿么?”沈顺清抬头看向红房子。 “来过一次,都变样了,走了一圈差点迷路。” 沈顺清好笑地看着他:“这时候倒是不装傻充楞了。” 曲霆仰起头,见身后楠树被风吹得枝叶翻飞,几根倒垂的细枝缠成一团,暧昧得像情侣的交`合。 他拧起嘴角肌肉,仿佛硬扯出一个笑容:“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直装下去。” 树叶沙沙作响,地上的碎石被卷到半空又被孤零零地抛下。 曲霆缓了缓心中的情绪,接着说:“也许在沈哥眼里,旧友相逢很难得;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人和事都变了……” 沈顺清一句“我懂”卡在喉咙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说了无异于告诉曲霆,他像个小偷一样擅自窥视了他的过去;不说却连句宽慰的话都找不出来。 他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开口:“可是你来了,听陈灿说你有找过我。” 曲霆眉心微拧了起来,身体微微后倾,像是想找个地方靠一下,可身后空荡荡的,这一仰差点朝后跌去,下意识的用手撑住重心。 “因为沈哥说有话想说给我听。” 语调轻轻上挑,似乎还含了点责怪。 “沈哥想说的,是什么?” 沈顺清看向他,幽幽唤道:“曲霆……” 这是沈顺清第一次把当面曲听秋唤作曲霆,不是曲总、不是听秋,就是曲霆。 “我啊,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后悔。”沈顺清声音很低,像是被泥土闷过。 “那天……我是说你家出事的那天,我在人群里看到你了。” “你站在警察身后,怎么说呢……像个落水的猫,见过猫落水没有?反正就那样吧,毛发竖起,全身发抖。”沈顺清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颠三倒四:“我那时候也挺胆小的,都没能……” 都没能握着你的手。 沈顺清把未说尽的话吞回腹中。 后来好些天,他都重复着坐着同一个梦,梦里年幼的曲听秋陷在沼泽里,像是木偶般顺着泥沙下沉,他远远的看着,看见泥土漫过他的双腿,淹没他的身子……曲听秋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有话对他说…… 直到沼泽吞噬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沈顺清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天,城里的夜空没有星星,飞机尾灯化作流星给天空镶了道边儿。他挨着曲霆坐着,又像是紧邻着光。 “后来你也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直到你突然搬走,我都没能好好跟你说上话。”沈顺清望着天,语气轻缓。 起初,沈顺清不明白曲霆为何回避,单纯地认为若谈及往事,他才是该内疚的一个。 曲听秋在沈家借住的那段日子里,沈顺清因年少不懂如何安慰人,眼看他日渐孤僻,像与外界划开一条界线。后来某日放学回家,就听说曲叔叔带着孩子回G市了。 此后多年,沈顺清一想起当年曲听秋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小奶猫似的嗲声嗲气地唤他“沈哥哥”,就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得不厚道。 而现在,他已知晓些故事,面对坦然说着过去的曲霆,又不知该如何收这个场。 “对不起啊,让你叫了那么多年的沈哥,却没当一个好哥哥。” 沈顺清伸手去摸曲霆的脑袋想掩盖内心的紧张,可曲霆比他高半个头,这动作反像是小孩子踮着脚偷拿高处的玩具一样滑稽。 他的手悬在半空,最后搭在曲霆肩膀上,好哥们似的搂着肩:“你说我自私也好,不想听也罢,也许我就想找个机会说说看——对不起,当年是沈哥不懂事。” 风似乎停了,夜色变得格外安静。 曲霆弯腰把未燃尽的烟头摁在地上,淡淡地说:“回G市后发生了一些事……家人都不在了。” “总之有段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他语速平稳,面色如常,实则一颗心早就上蹿下跳躁动得慌。 他的西装、皮鞋、领带、副总头衔都是花架子,他就是一个会打架的混混。 在别人面前尚可伪装得体,但眼前不是别人,而是沈顺清。 若时间倒退二十年,就是他心中的孙悟空,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如今看来沈顺清也有一番作为,一表人才,才华横溢,而自己披着光鲜的皮,内里是什么模样,自己清楚得很。 孙悟空已修得斗战胜佛,自己反倒像是车迟国里的妖怪,若被扒去国师皮囊,见到的只怕是成精的牲畜。 他编不出一套华丽的过往与沈顺清相配,也猜不出沈顺清会用什么表情接纳他。 所以,他不想相认。 但是…… 正因为是沈顺清,他又有些高兴。 那是他的沈哥哥,从小眼神就离不开的沈哥哥。 他越是抗拒,内心就越躁动,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叫嚣着:“沈哥哥,我是听秋。” 即使现在这般模样,他也想告诉他:我不是曲霆,不是副总,不是什么开发商派来的人。 我是曲听秋。 天色暗得深沉,路灯穿过树叶把两人的影子撕成碎片。 曲霆望向老旧的筒子楼,许久,像是投降般深深呼出一口气:“沈哥,不管怎样,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曲霆微笑,他以为沈顺清会给他一个拥抱,像老友重逢般相互拍着背,乐呵呵地说,兄弟好久不见。 可沈顺清突然站起身,挡在他面前,遮住射向他的光。 许久,沈顺清开口:“有一件事,沈哥想和你说对不起。” 沈顺清低着头。 曲霆很少见到沈顺清低头,在他记忆里,沈顺清从小就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在人群里总是最显眼的那个,就像孙悟空。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风无声的从两人中间穿过,卷起地上的灰尘。曲霆眯起眼,见沈顺清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视线与他相对,双手不自然的交握着,动作有些僵硬。 “上周我去了G市,知道了一些你的事情。”沈顺清声若蚊蝇。 好像有灰吹进眼睛,曲霆轻轻揉着:“G市?” 沈顺清点头。 他揉得眼睛都红了,眼里晦涩感才缓解:“G市怎么了?沈哥你好像脸色不太好。” 眼前人脸色更不好了。 G市……曲霆回想着。 G市的风和林城不太一样。林城的风又干又燥,吹得沙尘乱飞;G市的风湿淋淋的,总带着一股泥土味,尤其市海边,风都是腥的,在码头站上一个小时跟进了养鱼场差不多。 码头……陈家码头现在洋气了,舳舻相接媲美国际大港口,哪像当年鱼龙混杂…… 曲霆觉得脑袋里像有啄木鸟在筑窝,笃笃笃的啄着脑神经,结合沈顺清的记者身份,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忍着头疼,不确定地开口。 “沈哥,你……调查我?” ---------------- 夜色浓重,月亮透过缓慢移动的黑云,从密集的高楼背后露出半张脸,偷窥着地面上的人。有野猫从巷道的转角窜过,发出尖锐的叫声,转眼消失在暗处。 曲霆站起身,略带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沈哥,你调查我?” 沈顺清正蹲着,曲霆这一站,宽厚的身躯竟像一堵墙牢牢挡住他的视线,把他笼罩在黑暗里。 他感受到曲霆语气里的怒意,像是喷发的前兆。 “不是调查,”沈顺清答得飞快,大脑高速运转,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代替词。 打听?探访?查证? 不对,都不对。 无论什么词都无法替代‘调查’二字。 他就是‘调查’了曲霆的过去,曲霆在千万个中文词汇里,用最短的时间抓出了最精准的那个。 沈顺清手忙脚乱,蹲着后退了一步。 “只是听说了一些,我去拜访一位老师,然后提到我有一个曲姓朋友,老师说他刚好认识……” 他习惯性地说着胡话,试图编造一个巧合。 曲霆这次像是听明白了,冷笑着逼近:“我家没有大到全G市皆知。” “可能是凑巧,那老师以前也是记者,所以你家的事儿……” “所以我家的事儿上过报纸,那位老师‘刚好’记得?”曲霆讥笑。 “不是。”沈顺清紧紧咬着唇。‘不是’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泻出来,隐忍又激烈。 “那是什么?”曲霆躬身,不可思议地看向沈顺清:“沈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可以说谎,但别指望我会傻乎乎的相信。” 在沈顺清一心想要证实曲霆就是曲听秋的时机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G市老师刚好讲了来龙去脉? 真是笑话。 曲霆仰起头,见明月悬空,像可耻的偷窥者,心中升起一阵烦躁:“当初是沈哥说给我一周时间。既然给我时间,又为什么要去调查?” “是想证实我有没有说谎?还是沈记者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曲霆嗤笑了声:“或者是你口中的那位老师其实十分八卦,非要把我家的故事讲给你听?” 沈顺清急了,双手撑地直接站起来:“说了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曲霆吼了出来,吼声惊飞了藏在树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起来,长叫着隐入夜色中。 到底是什么? 是工作本能?还是不得已?或是两者都有? 沈顺清自己都说不清。 他只知道,去G市前他对自己说:必须让曲霆承认自己是曲听秋。 他不能把所有筹码都压在曲霆主动承认上。 他必须把所有退路都封死。 不光是为了让两兄弟见上一面,他还有更深的理由。 因为曲飞。 曲飞的心愿藏得那么深,沈顺清试探过一次就闹得鸡飞狗跳,而在此后多年,那小鬼竟一次也没主动提起过。 曲飞已经游荡了十四年,且不说最后会不会执念成狂化为厉鬼;但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人间终究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曲霆是那小鬼的亲人,他问不出的心愿,或许曲霆可以。 曲霆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回林城后,沈顺清隐约感觉到自己做错了。 人活一世,大多像覆在泥土上的雪,洁白一面向上,污浊朝下。 就连他沈顺清,抱着当年的懦弱和悔意活了这么多年,最终还不是活成了外人眼中威风凛凛的沈记者? 可他不管不顾,自私地拿起一把名为关心的铁锹,把沾染泥土的那面铲起,摊在地上。 摊出了他要的真相,也铲碎了曲霆的自尊。 直觉告诉他,曲霆执意否认自己是曲听秋,或是想守住一份尊严。 或许他应该装作这一切没发生过? 或者是顺着他的意愿继续演下去? 沈顺清还没能找出答案,曲霆却突然承认了。 轻轻说着‘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的曲霆,语气里藏着那么多欣喜,眼神那么亮,照得他自惭形秽,逼得他坦白。 根本来不及思考。 曲霆的坦诚,反倒把他逼上了绝路。 沈顺清紧紧咬着唇,把满腔苦闷咽进肚里。 曲霆见他不语,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沈哥,你还要我怎样?你怀疑我在拆迁里搞鬼,我把王海送到你们面前随你们问;你让我承认我是曲听秋,我他妈想了一个星期最后决定老老实实地说,对,我是!可沈哥你呢?” “你给过我一点信任吗?”曲霆苦笑:“还是说你们记者都这么牛`逼的?一边说着我知道你有苦衷,一边偷偷摸摸地查?明里暗里一起来?” “曲霆你够了。”沈顺清平静地说。没必要因为他一个人打翻一个职业。 “够个屁,不够!”曲霆一脚跺在花坛边上:“你他妈到底知道了些什么?那个老师有没有告诉你,我差点就在医院挺不过来了?有没有跟你讲我他妈像个野狗一样去菜市场偷吃的?” 沈顺清变了脸色,身体微微颤抖,曲霆过去的细节,他知道的并不多。 或许远比想象中更黑暗。 曲霆烦躁不已,又朝花坛踹了两脚。 他感觉深深地被冒犯,像是被扒光了丢在闹市区供人鄙夷。 他不想让沈顺清知道那些灰色的过去,所有人知道都无妨,唯独沈顺清不行。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被他视为儿时英雄的人,如今像贼一样窥视了他。 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下。 “算了,沈哥,当我今天没来过吧。” 曲霆轻轻推开沈顺清,向外走去。 ------------------------------ 第十一章 明天不在夜的那边 曲霆心情烦躁。 身边的一切变得碍眼,街道太窄,空气太燥,就连拂过他脸颊的风,都像利刃在割裂他的皮肉。 有喝醉酒的小年轻们勾肩搭背地在马路中间乱穿,把空瓶甩到半空中,易拉罐晃晃荡荡地跌落,滚到曲霆面前,几滴啤酒顺着瓶口流下,沾在他的裤腿上。 曲霆一脚踩上去,‘哐当’一声,滚圆的罐子瞬间瘪成一摊春饼皮。 小年轻们醉醺醺的抬头,见曲霆一脸怒意,竟吓得清醒了大半,哆嗦着跑了。 “怂蛋。”曲霆低声骂了句,弯腰抹了水渍,又把易拉罐捡起丢进了垃圾桶。 他烦闷地站在路边,掏出手机想喊人来接。 其实,他的过去王海知道、陈家高层知道、也许码头上那些混混们现在还当茶余饭后的故事讲着,如今任何人来挑起这话题都不算多大事儿。 过去算个屁,商场打滚儿的谁没有个过去……董事会里那群老头子个个过去黑得跟墨一样,也没妨碍昌盛赚钱纳税评市级先进单位。 但为何是沈顺清? 为何是他从小视为英雄的沈哥哥? 何况还一边嘴上说给你时间又一边偷偷摸摸地去查? 曲霆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沈顺清窥视了他的过去而生气,还是气他的出尔反尔。 反正很火大。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想也没想走到马路中间伸手拦的士,无奈一辆空车也没有。 沈顺清追上来,挡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我有东西给你。” 曲霆头也不抬地拨着王海的电话。 “你家里的东西!”沈顺清大声喊。 “真的,在我车上,我去拿给你。”沈顺清语气急促,逼近曲霆一步,顺势拽住了他的袖子:“跟我来。” 车停在路边,沈顺清钻进后座摸了会儿,又坐进驾驶座点着火,打开近光灯。 “给你。” 灯光照亮了半边车道,曲霆这才看清了沈顺清手里的书,和他额头微微沁出的汗。 沈顺清似乎是很焦急地追上来的,袖口被风灌得鼓起,鬓角处几缕的汗湿的紧紧头发黏在皮肤上,他双手撑住膝盖,身体微曲,大口喘着粗气。 心突然就软了些。 “老师刚好有你家藏书,托我带给你。”沈顺清喘着气胡乱瞎扯,在心里对晏老板说了一百遍对不起。 曲霆狐疑地接过书,前后看了几眼,翻开竟发现扉页有字。字工工整整地题在扉页右下角,短短一行,像是谁写的诗,却没有落款。 他站近了些,鹅黄的光照得书页透亮,他这才看清所写的内容,一字一字地扫过—— “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字形清秀,但墨痕像是浮在书页上,看上去和书一样有些年头了,曲霆朝后翻了几页,没再看到类似的笔迹,又翻回扉页。 “曲叔叔写的么?”沈顺清轻声问。 曲霆看了看,烦躁地摇头:“不知道。” “我已经记不得他字写什么样了,我妈去世后,就没见过他写字。”曲霆的手指在字上摩挲:“如果是我爸写的,那也应该是他来林城之前写的。” 他缓了缓又笑出声,没好气地说:“搞不好是我那吸毒成瘾的叔叔写的。” 沈顺清没接话,连个诧异的眼神都没露,只有眉头稍稍收紧了一个弧度。 曲霆看这表情就明白了,至少沈顺清知道他家落败、亲人惨死的那些故事。 不愧是知名记者,业务水平真高。 曲霆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沈顺清不知道曲霆所想,只想打破僵局,他咬了咬嘴唇,指着书说:“我在机场买了张书签,夹在里面。” 曲霆随手一翻,书自然地在夹有书签的页面摊开。书签正面是一幅G市风景照,下方印着‘G市欢迎您’的小字,毫无特殊之处。 就着灯光,曲霆看见书签所夹那页印着一首短诗。 “想让你看看这诗,又不能在书上乱涂,就买了张书签夹着。”沈顺清凑过来挤在车灯前,两人几乎贴身,肩膀相抵,曲霆低头就能看见他鬓角的渗出的汗,竟不知怎么的冒出想帮他擦去的冲动。 曲霆觉得自己快被时而想把眼前的人揍成残废,又时而怜惜的心情逼疯了,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心中拼命拉扯,搅得他心烦意乱,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和沈顺清拉开一些距离,沈顺清却像没察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曲霆手上的书。 曲霆只好把视线落回书中。毫不避讳的说,他的文学水平早停留在十四岁那年,家遭变故后他就着陈董混码头,如今能看懂的只限于证券分析和商业合同。 但他还是逐字逐句的看了遍,像是小学生在心里默读课文,读完后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问:“这就是你想说给我听的?” “至少想让你看看。”沈顺清谨慎地说。 “你们这些文化人可真有意思,都爱当说教者。” 曲霆讥笑了声,视线回到诗中。 方正的印刷字像铁块儿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他的心上—— “明天不在夜的那边 谁期待,谁就是罪人 而夜里发生的故事 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 风吹得书页唰唰作响,也吹得眼生疼。 半晌,曲霆合上书, 面无表情地说:“我先回去了,沈哥也早点休息吧。这书,谢谢了。” 沈顺清见人要走,抬脚拦在他面前。 “曲霆,我冒然去窥视你的过去,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都可以,但别不认沈哥。”他顿了顿又说:“我不是一个好哥哥,小时候不是,现在不是,到今天、到此刻为止都不是。但今后……”沈顺清局促地站着,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剧烈地跳动,他艰难地咽了口水,轻声说:“今后沈哥补给你。” 路灯发出呲呲的响声,飞蛾绕着灯罩转圈。 亮着“空车”的的士远远驶来,司机拨动远近光灯闪了两下,晃得两人本能地眯起眼。 沈顺清觉得自己搞砸了。 他看见曲霆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闭紧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就那么一个音节,声带轻轻振动带出声儿来,他还来不去想这语气是冷漠还是鄙夷就消散了。 沈顺清呼吸加快,手心全是汗。 曲霆却点了根烟,狠狠啜了两口,拦住车一语不发的走了。 注: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出自北岛《走吧》 明天不在夜的那边/谁期待,谁就是罪人/而夜里发生的故事/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出自北岛《明天,不》 第十二章 出门记得带伞 不对劲。 曲飞一眼就能看出沈顺清不太对劲。 进屋后,居然没有后脚跟一蹬,甩个鞋底朝天,而是老老实实弯腰把鞋收进鞋柜。 曲飞跟他住了四年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举动。 “今天也回来的挺晚的,又加班了?”曲飞小心翼翼地倒了杯水端来。 电视上说多喝热水治百病。 沈顺清看到曲飞的脸更惆怅了,还信誓旦旦说要把他哥带来,现在都把人气走了,怎么跟这小鬼交代? “曲爷……”沈顺清哀嚎。 “嗯?” ……我把你哥惹生气了。 他放下水杯,疲惫地躺在沙发上,眼神空荡荡的。 要不,先示好吧,说不定多认错几次就有用了,家里的小鬼还盼着呢。 “你知道你哥喜欢什么么?吃的用的什么都行。” 曲飞歪着脑袋想了想:“糖醋鱼?” “糖醋鱼啊……”沈顺清喃喃道。 买糖,简单;买醋,便宜;买鱼,挑肥的总没错…… 但怎么做成糖醋鱼? 完了,沈哥我只会煮泡面。 康师傅统一今麦郎怎么不出糖醋鱼口味? 面食企业没眼光,你哥怕是哄不回来了。 沈顺清更绝望了。 “出什么事了?我哥在哪儿?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他?”曲飞神色紧张。 沈顺清搪塞:“没事,别担心,再给我一点时间。” “是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让你不好开口?”曲飞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我知道我的存在……好像……怪怪的,正常人都不能理解。” 他拿起遥控器,盯着电视:“要不,我远远地看一眼我哥就好了。” 沈顺清看了眼小鬼,自从沈霆来林城后,曲飞除了说想见他哥外,不催也不闹,静静地等消息,连说这话都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见不得这小鬼受委屈,忙笑着说:“瞎想什么呢,他是你哥,要是他不理解,我就把他揍到能理解为止。” 曲飞闻言摆出一副“你敢”的表情,沈顺清满心郁闷瞬间被冲淡了不少,揉了揉曲飞的脑袋,坐起身:“相信哥,会办好的。”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沈顺清斜靠在床头,滑着手机里的照片,毫无睡意。 照片里的曲霆还是那副流氓模样,现在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对不起,是沈哥错了。”沈顺清对着照片里的人说。 月亮轻盈地穿过市中心,幽幽地挂在高楼顶层的避雷针尖儿上,月光沿着玻璃外墙泻下,铺在一池湛蓝的水上。 这是酒店顶楼的游泳池,虽是通宵营业,可眼下已是深夜,整层楼冷清清的,安静得听得见冷风穿堂而过的声音。 王海抱着浴袍焦急地张望,突然听到一阵水声,他加快脚步,朝声音的来源跑去。 突然脚下一个踉跄,王海差点儿摔倒,细看竟是一只菲拉格慕的皮鞋横在路中间,他这才发现泳池边可以用一片狼藉来形容。 外套被扔在地上,另一只鞋夹在一株观赏用的盆摘后面,皱巴巴的衬衣像咸菜似的堆在泳池边,半截袖子垂到池水里,黑色的内裤漂浮在池面上,池底还沉着一条皮带,金色的皮带扣在水下折射着亮锃锃的光。 泳池中有一人全身赤`裸着漂浮着,他舒展双臂,两腿强有力的夹水,鼓胀的肌肉显示了强大的爆发力,激起串串水花。 “老大?”王海摆好皮鞋,不确定地喊了声。 池中人却像没听见般,加快了动作游到泳池边缘,双脚一蹬又换了个仰泳的姿势。月光这才照在他脸上,水珠顺着他坚毅的眉峰滑下,沿着眼角弯弯曲曲的伤疤,落到池中。 王海一看正是曲霆没错,抱紧手中的浴袍跑到泳池边上。 曲霆重重地拍打起水花,手臂的青筋隐隐浮起,壮硕的身躯在水中矫健地扭动,而激起的水花几乎没能在他身体上停留,年轻皮肤特有的弹性让水珠很快滑落,只有锁骨上的一小股水流顺着胸肌间的夹缝,流过凹凸紧致的腹肌,钻到隐秘的三角处。 曲霆肤色较深,唯独那三角处的颜色称得上白`皙,股间是浓密的耻毛和雄伟的肉茎,此时肉茎微微挺起,竟和一般男性完全勃`起的尺寸差不多。 这是一副充满雄性荷尔蒙的躯体,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力量和强悍。只可惜王海完全无心欣赏,一脸苦相地哀嚎:“老大,您这大半夜的游了两个小时了……” 曲霆动作慢了下来,游到池边:“几点了?” “凌晨一点多了。”王海苦着脸。 曲霆扯过池边的衬衣,胡乱地抹了下脸,双手一撑爬上岸。水珠不断沿着赤`裸的身躯往下,耻毛和性`器顶端还滴着水,曲霆光脚踩在地板上,接过王海递来的浴袍搭在身上。 王海飞速的看了眼不该看的地方:“老大,您还没擦干呐。” 曲霆瞥了他一眼,指着满地的狼藉:“把这儿收拾下”,光着脚走了。 ------------ 鹅黄的壁灯没精打采地亮着,浴室哗啦啦的水声是房间内唯一的声响。 曲霆胡乱地冲了个澡,感觉全身的力气和思绪都随泡沫流进了下水道,他疲惫地走到床边,却见手机显示有未读短信,发信人是沈顺清。 曲霆静静站了会儿,按了关机键,手机一扔,倒在床上。 诗集被随意搁在床头,曲霆瞅了眼,拿起书心不在焉地翻着。 尽管听说这是他家的藏书,他却没有太多感触。他已经很久没读过书了,何况是诗集这么晦涩难懂的玩意。只是这书有些年头了,变得又薄又脆,曲霆捧了半天没敢翻页,怕把书给碰碎了,整整三分钟就盯着那句“夜里发生的故事/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来回地瞅着。 视线虽落在书上,脑子里满是沈顺清焦急地追上来的模样。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小时候不是,现在不是,到今天、到此刻为止都不是。但今后沈哥补给你。” 沈顺清说这句话时语速很快,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骄傲。让他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勾着他的领带,狡猾又戏谑地叫他“小听秋”时,骨子里的傲气从轻佻的语气中泻出来,像是春日的阳光从云里钻出,突然就照到了他心上。 夜里,他迷迷糊糊像是梦回小时候。 顽皮的少年们在河边疯闹,残缺的瓦片顺着少年们的手飞出去,灵巧地在河面上跳跃。他小心翼翼的靠近,也捏起一块瓦片,学着领头那人的动作。 “哎哟我的祖宗,你怎么偷偷摸摸地跟来了?” “什么女娃娃!这是曲叔叔的儿子,不,这我弟!我弟长得好看不行吗?!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讨揍呢!” “你们玩,我得把这小子送回去。” “一起玩个屁,你们几个加起来都没我弟重要。” “想打水漂下次哥教你,你这细皮嫩肉的,被划一下看起来怪吓人的。” “疼不?” “走,一起回去吧。” …… 儿时的沈顺清总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个,河畔倒垂的金柳,河里倒映的夕阳都比不上他耀眼。沈顺清往他面前一站,周围的人和物都像褪了色。 曲霆打了个寒颤,睡眼朦胧地醒来,见是窗户没关严实,冷风透过窗户缝儿钻进来,他也懒得起床,双脚一蹬蜷紧了被子。 他膝盖一弯,觉得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迷糊了半分钟才想起来睡前似乎把手机扔在床上,敢情是滚被子里了,又弓着腿把手机踢出来。也不知怎么又想起沈顺清发来的短信,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机。 如果沈哥道歉,就原谅他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能接受就给个台阶下了得了。 太小家子气不像个男人。 沈哥那么高傲的人,发短信道歉应该也挺不容易。 曲霆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想。 屏幕上淡蓝色的光在夜里格外刺眼,他连眨巴好几下才看清—— 竟然是一条天气预报。 「明天中雨,气温17-21℃,出门记得带伞。——沈顺清」 曲霆:…… 退回主页面,点开短信再看。 没错,他没眼花,确实是天气预报。 不是10086发来的,是沈顺清发的。 还正儿八经地留了落款,生怕对方不知道短信是他发的似的。 曲霆一时不知道该苦笑还是该说无聊,僵硬扯了扯嘴角,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这次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甚至睡过了头,梳洗完毕王海已经在酒店门口等着。 “老大,您睡过头啊?” “你就话多。” 王海嘿嘿痞笑,一路小跑拉开车门。 走出酒店,曲霆忽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 曲霆:“去酒店借把伞,今天要下雨。” 曲霆坐在车里,见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 这年头,除了APP和中国移动,还有人提醒他天气变化,这感觉真新鲜。 还真……有点儿想笑。 他干咳了声,用手掩住悄悄上扬的嘴角。 第十三章 怎么说话的 环城东路片区改造定在下月中旬开工,是个黄道吉日。不过对市里来说,只要搬迁顺利完工,就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后续都是小事。 曲霆接过王海递来的开工仪式安排,随手翻了两页,在邀请名单上画了几个圈:“把环保、安监和公安的局长也请上,省得以后给我们下绊子,打听下这些官员们平时有什么喜好,该打点的提前打点好。” “好嘞。”王海领命。 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又是一条短信,还是沈顺清发来的。 曲霆搁下文件,瞅了眼窗外瓢泼的大雨,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 他食指微微弯曲,换了个夹烟的姿势把笔夹在两指间,轻轻在桌上敲着,那动作极缓,像是古旧摆钟有规律的晃动,反而显得房间内更加安静。 半晌,曲霆扔了笔,滑动解锁。这次短信挺长,密密麻麻占了半边屏幕,要不是发信人清清楚楚写着沈顺清三个字,他还以为是金融公司发来的贷款广告,耐着性子读了两遍后,他抬头叫住王海:“按照这个去办,我发你手机上。” 王海感觉自己的手机震了下,连忙掏出来看。 「市长周世奇,最喜欢的菜是清蒸鲈鱼;安监局局长陈辉,喜欢收藏红酒;环保局局长李一龙,只抽软包的黄鹤楼1916,市消防支队长于涛喜欢喝茅台,和安监的陈局不合,别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谁发来的?!”王海捧着手机念叨着,两眼冒光,连啧好几声:“人精啊!” 曲霆闻言眉头一皱:“怎么说话的?” 结合沈顺清发来的消息,曲霆叮嘱了些开工仪式的细节,却见屏幕又跳出一条短信提醒。 莫不是又有什么补充? 他踌躇着,挥手让王海后退几步,端着手机杵了半会儿才慢悠悠划开。 这次短信倒是简洁,一眼就能看完。 「用得上吗?独家经验,帮我保密。——沈顺清」 曲霆呲的一声笑出声,总觉得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讨好劲儿,手指不受控制的点开回复敲了几个字。 「用得……」 拇指按在‘上’字最后一个字母上,他又像是回过神来,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按下回退键把输好的字一个个删掉,伸手招王海过来。 王海麻利地凑上来:“老大,啥事?” 曲霆从抽屉里拿出诗集,摊到夹着书签那页:“看看这诗是啥意思?” “诗?老大,我认得的字还没你多呢。”王海苦笑着往外退。 “少扯淡,这里面哪个字你不认识?” “明、天、不、在、夜、的、那、边……”王海像个点读机,逐字逐句念出来,嘿嘿傻笑:“老大,我都认识。” “那你觉得这诗是啥意思?”曲霆手指轻轻点在书页上。 “这……”王海偏着脑袋,眉毛拧一块儿:“斩断过去,走向明天的意思?” 说完还唰唰两下,右手比划了个十字斩的动作。 屋外的雨哒哒敲打在窗上,像敲在曲霆心上,挠得他心直痒。他狐疑地盯着王海,视线来回在书和人之间转着,犹豫着开口:“你也这么认为?” “我看着像这意思。”王海点头如捣蒜:“老大,您怎么突然念起诗来了?咱们昌盛要投资文化产业了?” “不是。”曲霆合上书:“没你的事了,忙去吧。” “哦。”王海觉得今天老大有点奇怪,先是睡过头,现在又念起诗来,但见曲霆收了心思逐条检查着开工仪式的流程,只好退下。 “对了,那个陈记者还盯着咱们么?”曲霆突然问道。 “前几天还约我来着,不过这不正忙着嘛。”王海假笑两声,又遗憾道:“陈记者人不错,长得也好看,只可惜跟咱们不是一边儿的。” 曲霆嗯了声算作回应:“你小心点就行,出去吧。” 叮——又是短信。 短促的提示音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格外清脆。 这次他想也没想就拿起手机。 「移动4G速度更快,价格更低!林城移动现推出各类资费套餐满足您所有需求。4G分享套餐……【中国移动】」 曲霆:…… ------------- 林城的雨连下了好几天,跟孟姜女似的,大有不哭到长城不罢休的气势,沈顺清看着久不放晴的天也快哭了。 他答应过曲飞把人带回来,可旁敲侧击地连发了几天短信也没回应,而且林城这天气也没个变化,总不能像复读机一样天天提醒人带伞。沈顺清换着花样,时而问项目进展,时而透露些官员喜好,有时干脆安利起林城美食,哪儿开了新餐馆,哪家餐厅请了洋厨子……嘴皮子都快被磨烂了,曲霆还是像那深沟老井,石头砸下去都没个响儿。 沈顺清没招了,耷着脑袋站在赵博文桌前:“上次您给的薛教授的电话,我联系上了。” “怎么说?”赵博文问。 “一言难尽。”沈顺清叹气:“搁电视剧里都能拍部苦情片了,特别惨的那种。” 赵博文见他面露难色也没多问,便说:“你俩以前关系不错,既然那孩子在林城,你尽地主之谊多照顾下呗。”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打听他过去的事被他知道了。”沈顺清垂头丧气地拿起一份报纸,遮住大半张脸:“我想保密来着,没保住。” 赵博文听愣了,问了缘由才知道沈顺清冒冒失失跑去揭人家老底了。 “放眼整个林城,年轻记者里找不出比你更厉害的。不过,才华是刀刃,这挖根摸底的功夫,搁贪官污吏身上好使,搁自己人身上,怕划着自己啊。看你这一副想诉苦的样子,多半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赵博文轻叹。 沈顺清一听,汗直淋淋地从额头往外渗,恨不得抱着赵博文的腿说‘姜还是老的辣’。 “你也是关心则乱,初衷是好的。”赵博文安慰他:“以我对曲墨儒的印象,他教出来的孩子应该懂礼,兴许没事儿。” “但愿吧。”沈顺清有气无力地应着,又在办公室兜了圈,一屁股坐在陈灿桌上:“帅哥,有吃的吗?” 陈灿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益达。 “哟,你的益达。”他麻利地倒了两粒:“现在口香糖牌子也多了,我刚工作那会儿,超市里只有绿箭。” 陈灿抬头,露出“咱俩有年龄代沟”的迷茫眼神。 沈顺清大概也察觉这话挺难接,尴尬地摸着下巴:“拆迁那事问出什么没?” 陈灿摊开采访本:“王海最近都不出来,约了几次说是在忙。” “约不出来?”沈顺清下意识收了笑容,心想昌盛来林城投资,还要多倚仗媒体宣传,怎么就约不出来了? 他忖量了会儿,问:“你觉得王海这人怎么样?” 陈灿眉头一僵。 见陈灿这表情,沈顺清掩盖不住大笑起来:“又不是叫你俩处对象,就说说你对他的印象。” “还行吧,表面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挺细。”陈灿如实道。 “这样啊……”沈顺清抿嘴:“我估摸着你那套话行不通了。” 他继续道:“王海在林城人生地不熟,能和咱们打成一片,多半是带着结交之意来的。他若是发现我们另有所图,自然会避而远之;二来这事儿到目前为止都是臆测,我们得有点实质的证据,不然都是白费力气。” 沈顺清一顿:“那个流浪汉怎么样了?放出来了吧。” “嗯,行政拘留了几天,后来派出所联系上他的家人,好像来了个亲戚把人接走了。” 接走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流浪汉是哪儿人?一进入工作模式,沈顺清跟换了个人似的,掘地三尺的本能比谁都强硬。 陈灿回道,这就不清楚了。 沈顺清心想陈灿虽然直觉非比常人,但经验尚缺,这事儿若真有蹊跷,对方定是有备而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出面,先去派出所问问细节。 沈顺清打定主意,便想着给派出所老所长打个电话,结果一掏手机,又鬼使神差地点开短信界面,晕头晕脑发了条信息过去。 「明天油价上涨,今晚加满箱可省五块钱。」 …… …… 卧槽?! 发完沈顺清就恨不得把手机砸了,觉得自己脑子里灌了汤。 人家昌盛副总会心疼五块钱的油钱?路上掉五块钱都未必会弯腰去捡。 真是替有钱人瞎操心。 沈顺清暗自骂了句白痴,看着发出去的短信也不能撤回,只好硬着头皮拨通老所长的电话,约时间过去拜访。 通话中隐约听到叮的一声,他也没在意,自动归到移动客服、代开发票等垃圾短信一类,直到又跟陈灿闲扯了七八句才想起来看一眼—— 「前两天加过,满的。」 回……回复了? 沈顺清直瞪瞪地盯着屏幕,好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似的,半晌,半痴半呆地按下重启,重新开机—— 那么多嘘寒问暖的短信都如石沉大海,这条可有可无的尬聊居然回了? ------------- 第十四章 下次来我家做吧 老所长去了省城开会,一周后才会回来。 不过沈顺清此时顾不上这个,曲霆的回复像是一发缓和的信号,瞬间点亮希望,他倏地从桌上跳下,搭着陈灿的肩:“会做糖醋鱼么?” 陈灿茫然地摇头。 沈顺清挂着一副遗憾的表情,嘟囔了句‘怎么都不会下厨 ’,又拿起益达:“这个借我用用,回头买盒新的还你。” 沈顺清像是久旱逢甘露、枯木发新芽,心情愉悦到极点,也不管刮风下雨 ,风风火火地带着益达负荆请罪去了。 绕到环城片区发现曲霆没在,又去昌盛驻林城分公司,结果人也不在,倒是王海好心告诉他‘曲总回酒店了’还贴心给了房间号,他只好又一车开到酒店。 酒店楼道空荡荡的,昏暗的光让他不由得想起和曲霆送王海回房间的那晚,那夜曲霆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残留的沐浴露香气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他似乎很久没有性生活了…… 一旦浮想联翩,身体某个部位似乎不听使唤地蠢蠢欲动。 不是吧?可别在这时候任性啊! 沈顺清低头看了眼不安分的小兄弟,烦躁的挠头,在门外绕了半圈,又泄气的往地上一蹲,用衣服下摆遮住稍凸起的部位,手捧着益达在心里默数。 十、九、八……瞎想什么呢,我是来道歉的。 七、六、五……态度要诚恳,姿态要放低。 四、三、二……数到一我就敲门。 一…… 呲呀一声,门开了。 曲霆:…… 沈顺清:…… “你怎么蹲在门口?”曲霆居高临下,才看清来人是谁。 想性生活……呸,不是。 曲霆壮硕的身形挡在他面前,沈顺清顿时怂了半分,‘小兄弟’也十分配合地收敛了。 “来,来找你。”沈顺清抬起头:“你要出去?” 曲霆摇头,他正准备去酒店餐厅随便解决一下晚餐,谁知道有人在门外双手抱头蹲地cos青蛙。 “干嘛蹲着?” “腿,腿麻。”沈顺清猛地站起,捏着蓝色塑料瓶:“吃益达不?来两粒?” 曲霆一怔,满脑黑人问号。 沈顺清尴尬地收回:“那我请你吃饭?” 曲霆叹气,绕过沈顺清要走。 “糖醋鱼,翠松楼的糖醋鱼。”沈顺清急了,往门口一杵,几乎和曲霆贴身。 沈顺清表情真挚的时候,眼神格外的亮,像是自带橙光特效,更何况他是铁了心来求和解的,姿态更是软一些。曲霆左右挪了几步发现挪不开,门就三尺宽,走哪儿都被挡,无奈皱眉:“沈哥……” “先吃饭?”沈顺清着急:“还是你急着出门?” 曲霆轻轻揉着眉心,见沈顺清眼神急切,想了想退回房间内:“你等我换身衣服吧。” 沈顺清内心大喊一声Good Job,跟着曲霆进了房间。 房间内没太多杂物,床上被褥卷成一团,床头还放着他带回的诗集,书签随意搁在书上。 曲霆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运动衫套上,墨蓝的底色配上佩斯利印花,再搭上曲霆那刚毅的脸,活像是唱硬派摇滚的。 “一直觉得你穿衣风格挺别致的。”沈顺清忍不住喃喃自语。 “王海买的。” “啊?”曲霆的衣服都是王海挑的?沈顺清想起一起吃烧烤时王海的夏威夷风穿搭,确实和曲霆身上的风格出奇的一致。 曲霆点头,整了整衣领:“走吧。” 糖醋鱼是翠松楼的招牌菜,皮薄肉嫩汁滑,唯一的缺点是上菜太慢,据说是配有专门的大厨,从配料到起锅都不经他人手。 两人沉默地在包间里剥卤花生,空气缓缓流淌,曲霆细细打量着他,沈顺清低头的样子很好看,头发软软的,眼神和小时候一样清澈,只是眉间竖着一条浅浅的皱纹,应是经常皱眉形成的。 那日的争执早就过去了,兄弟没有隔夜仇,什么事儿说开也就好了。沈顺清当天的焦急和此后有意求和的态度,曲霆看在眼里,气已经消了大半,再加上片区改造开工在即,两人免不了还要接触,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对曲霆来说,沈顺清年长几岁,他从小一口一个沈哥哥跟在沈顺清身后,那些崇拜早就烙在他心上。从小到大,他从没对沈顺清发过脾气,生气都不曾有过。 这算是第一次闹僵? 曲霆向沈顺清望去,只觉眼前人曾是他年幼时的英雄,从不犯错、无所不能;现在倒像是个普通人,光环渐暗,与众人无异。 埋头吃花生的沈哥倒是挺乖巧的,要是以后一直这么乖,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 曲霆靠在椅背上,剥了颗花生扔进嘴里。 半晌,曲霆主动开口:“沈哥。” 沈顺清看过来,眼神不自然的躲避。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沈哥知道了就知道了罢。一开始瞒着沈哥我也有不对。”曲霆缓了缓:“我也没那么在意。” 沈顺清一颗心闷得紧,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 曲霆起身替他斟茶,又说:“不过,我还是想听听沈哥都知道些什么,或许有些我不清楚的。” 沈顺清这才抬起头来,把G市的经历说了一遍,曲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晏老板委托沈顺清把书交还他时轻轻问了句:“所以,书是晏老板给你的?” 沈顺清点头。 “那天还说是那位教授给的呢。”曲霆不咸不淡地说。 那情况下说多错多,沈顺清暗道,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服务员突然敲门,端了糖醋鱼和几盘配菜上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曲霆眼神柔和,握着筷子翻起一块鱼皮:“小时候我妈爱做这个。” 他慢慢挑着鱼刺,语气淡淡的:“现在再听这些事儿,心情挺微妙,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薛教授说你失踪了。”沈顺清小心翼翼问道。 “嗯,我爸死了,我没法睡。”曲霆慢悠悠地说:“就是单纯的没法睡,再困都不能入眠,成天耳鸣头痛,或许是焦虑症吧,直到有一天我爬下床走了。” 曲霆:“其实有些事我想不起来了,那段时间神经紧绷,经常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反正就那么走了吧,黑漆漆的也没个方向,哪儿有路往哪儿走。累了就找个桥墩子或者树躺着,以为可以睡了,结果还是睡不着,精神亢奋,就接着走。” 沈顺清不敢接话,空气过于安静。 曲霆便接着往下说:“后来走到陈家码头,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看到码头边有个人,他身后还鬼鬼祟祟跟着一个,那人拿着匕首,月亮照得刀锋亮晃晃的。” “我那时啊,就想到我爸。”曲霆咽了口水:“薛教授跟你讲过吧,我一回家就看见我叔叔拿刀冲着我爸。” 沈顺清轻轻嗯了声。 “我就扑上去了,后来我就不记得了,要么是困晕了,要么是累晕了。”曲霆夹起一块鱼肉,沾了汁:“醒来的时候就在陈家了,后来才知道我无意中救了陈昌云,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后来脸上就留了个疤,应该是扑过去的时候被刀划了,哎,毁容了。”曲霆抬起头看了沈顺清一眼,嘴角轻轻一撇,像带着笑:“沈哥你也不用摆出一副哀怨脸色,其实陈家对我还不错,不仅收留了我还教了我不少东西,要不是他我可能早饿死街头了。” 沈顺清望向曲霆的脸,眼角的伤口被缝过线,疤痕眼神比肤色略浅,歪歪扭扭的凸起一块,像是蜈蚣蜷在眼皮底下。 “你改名是……”沈顺清问。 “陈董改的呗。”曲霆轻轻拨开鱼肚上的姜丝:“陈董是生意人,信风水,说我名字带秋字属火,与他的码头生意相克,给我改了个带水的。” 纵使沈顺清想破脑袋也没猜着是这么个理由。 “那时候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名字不算什么。”曲霆一笑,嚼了口鱼肉:“原来他们叫我曲崽啊,那群混混,我以为至少叫我一声曲老大呢。” 沈顺清也夹起一块鱼肉,吃不出什么味道。 曲霆倒是吃得畅快:“不过也没说错,我小时候是挺瘦的,现在好多了。” 闻言,沈顺清眉头微蹙,放下筷子认真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我不对。” 曲霆不紧不慢盛了饭,嘴角撇了撇:“早就过去了。” 回忆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事现在提起云淡风轻,可当时真的就是一步步熬过来的;但若真要形容当时有多惊心动魄,话到嘴边又凝成一句‘都过去了’。 “那原谅沈哥了么?”沈顺清神色紧张。 曲霆噗的笑出声来,指着糖醋鱼:“这顿你出钱的话。” 沈顺清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必须的。 曲霆笑意未尽,舀了汤汁浇在饭上,懒洋洋地说:“这糖醋鱼没我做得好,蒜末放太多,盖味儿了。” 沈顺清心直口快,把碗一搁。 “下次来我家做吧。” 注:按说秋字,禾属木,火属火,属木克水,属火被水克,反正就是和水相克。 (估摸着陈董既不想曲哥哥克他生意,也不想生意克曲哥哥吧,真是费心了。←我瞎编的) 第十五章 你会消失么 争执过后,曲霆也算在兜兜转转中坦白了身份。 沈顺清对这个失而复得的旧友兼弟弟黏得紧,时不时就去片区晃悠,追问何时去他家做糖醋鱼,执着得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此时沈顺清正满面春风地坐在他办公室的红木沙发上,一举一动仿佛变回那意气风发的沈记者,曲霆看在眼里,觉得这个样子才更像他。 他看着沙发上的人,没好气地笑:“沈哥,我怎么觉得你想把我往你家里拐呢!” 曲霆这话说的坦然,可沈顺清弯成一盘蚊香,听进耳朵里就有点变味儿,心跟被猫爪似的酥痒。 哥这是为了你们兄弟团聚。他暗自腹诽了句,接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曲霆想了想:“要不等开工仪式后吧,开工后轻松点。” “到时候给沈哥露一手,我来做点好吃的。”曲霆眼神一挑,沈顺清心又噗通荡了转体两周半。 不过这话倒也提醒了他,曲霆是被派来征收的,眼下工作已经完成,待片区开工后,后续事情就要移交给分公司。 “开工后你就要回去了吧?” 曲霆停下手上动作:“按理说是要回去的。” “不按理呢?” “不按理就想办法留一段时间呗,找点投资项目之类。”曲霆走到沈顺清面前,一脸得意:“沈哥好像很舍不得我走?” 怕是你弟舍不得,沈顺清内心反驳。 曲霆不知沈顺清心中所想,不过两人重归于好倒是让人心情舒畅,他晃了晃手上的车钥匙,笑道:“沈哥要是没事儿,陪我去个地方?” 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行,山路两旁的林木密密匝匝铺开,仿佛坚不可摧的城墙。 曲霆人长得结实,面相也是棱角分明的那种,此时开着一辆强悍的路虎揽胜,咋一看跟古代武将骑马赴战场似的,沈顺清脑海里窜出长串“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威风凛凛”之类的句子,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曲霆偏过头,诧异的问。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衣服为什么是王海买的?”大红大绿、品味独特。 “王海爱耍点小聪明,他有意讨好,我就收着了。”曲霆不怎么在意地说。 沈顺清牙疼似得张开嘴,惊得下巴半天没合上。 他算是明白了,曲霆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多半是王海要送,曲霆也没拦着由他去。一想到自己查曲霆过去这事也轻描淡写地过去了,沈顺清就觉得他内里还是当年心思纯净的曲听秋。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与苦痛一一过招,仍把岁月哼成歌。 沈顺清思及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柔软。 “干嘛这么看着我?衣服很难看吗?” 曲霆右手微晃,路虎灵巧地沿着山路转了个弯儿。 “呃……”是不怎么好看。 沈顺清眼神不自觉飘远,视线在车内转了两圈掩饰尴尬:“我们去哪儿?” 曲霆拨亮近光灯,幽幽看着前路,片刻才说:“去看我妈和小飞。” ----------- “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威风凛凛”——出自《三国演义》 写关二爷的 郊区的夜总是来的极快。刚还层层晚霞,热闹得像大火烧了半边天,转个弯儿就剩孤零零的弯月挂在山头了。 曲家出事后,后事由曲墨儒一手操办,沈顺清并不知道杜阿姨葬在哪里。至于曲飞……他更是一直把他当个“人”看,下意识的回避了曲飞已死的事实。 沈顺清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不敢想象看见曲飞的遗照挂在墓碑上的画面,偏过头闷声说:“我没买纸钱,也没买香。” “没事,后车厢有。”曲霆轻声说:“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这是一座郊区公墓,建在半山腰上,上山的路一半平坦一半泥泞,车开十来米就得颠一次,沈顺清有心事也没真睡,闭着眼假寐。 车停稳后,曲霆拎出一袋供品,又敲敲车窗,沈顺清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墓园里的灯滋滋作响,蚊蛾在灯下聚成一团,衬得墓园更加阴深。沈顺清脚步不由得慢了,曲霆便停下来,等沈顺清跟上才迈开脚,两人并排走着。 “就是这里。”曲霆停住,蹲下`身把供品摆出来,又朝沈顺清招手:“沈哥来搭把手。” 沈顺清如梦初醒,赶忙帮着把香炉、碗碟摆好。 曲霆端正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妈,我和沈哥来看你。沈哥您还记得吧,以前您可喜欢他了。”沈顺清见状,也取了香连拜三下。 曲霆双手交握,静默在碑前,像是在与母亲说话,沈顺清安静地退到他身后,不经意瞟到墓旁另一座深灰色的碑。 两墓碑紧挨着,这座稍小一些,顶上积了许多灰,有根不知何处吹来的树杈不偏不倚地落在围板上,遮住半边碑文,只露出一张黑白遗照。 遗照上是个漂亮的孩子,树叶挡了一小半脸,但他知道,被遮住的部分是圆鼓鼓的下巴,像梅花瓣儿。 “那是小飞。”曲霆的声音幽幽响起,沈顺清吓得一抖,慌忙中后退好几步。 曲霆赶紧扶住他,好气又好笑:“怎么怕成这样?” 沈顺清被吓得有点腿发软,抓着曲霆的手臂才站稳,一时也没松开,只听曲霆又说:“小飞去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曲飞……”沈顺清想了想:“眼睛大大的,脸颊有两块肉,鼓鼓的。个子……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下。 曲霆笑出声:“想不到你和小飞感情还挺好。” “也不是。”沈顺清低头,发出极小的声音。毕竟曲飞生前,两人并不如现在这般。 曲霆拉着沈顺清上前,把树杈扔到一边,碑上露出一张可爱的脸。 是张熟悉的脸。 沈顺清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曲霆磕头、烧香做完整套祭扫动作,又点燃三根香递过来。 怎么办?要上香吗?他克制不住颤抖,内心有个声音不断翻涌:曲飞不在这里,在他家住着,能跑能飞能看电视……像一个鲜活的生命。 在墓前站了许久,沈顺清连鞠三躬,又把香递回曲霆,小声说:“你帮我插上吧。” 曲霆不觉有异,顺手插了香,沈顺清却觉得毛骨悚然,心里不是滋味。 礼毕,曲霆轻轻拍落手上的灰,说:“走吧。” 沈顺清点头,转身前却不经意看到碑文上的刻字,喊道:“等等。” 曲霆应声停下,见沈顺清弯腰凑近墓碑,拿手机照亮下方小字,回过头来问他:“曲飞要过生日了?” 碑体下方刻着逝者的生卒年月,曲霆心算着日期,曲飞生日恰好在三天后。 但沈顺清为何突然在意起曲飞生日?印象中两人并无太多交情,小时候他粘着沈顺清的次数较多,曲飞年龄比沈顺清小了近一轮,玩不到一块儿去。 曲霆还没接话,沈顺清又问:“你们片区哪天开工?” “下周吧,怎么?” “不要开工后。”沈顺清退回曲霆身边:“不要等到开工后,就曲飞生日那天到我家来。” 沈顺清站定:“工作尽量上午完成,我下午你公司去接你,然后来我家怎么样?” 曲霆不明所以:“可以是可以。”可是为什么这么着急? “那就说定了。” 曲霆不解,但还是顺着沈顺清的意思说了声好。 回去的路上,山风吹得脸发凉,曲霆开了小半截路,刚想问沈顺清家住哪里,却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还挺能睡的。”曲霆轻笑,停车脱下外套搭在沈顺清身上,把衣角捂严实,又升起车窗留下一丝缝儿才缓缓启动车。 空气无声的流淌着,偶有飞蛾聚在远光灯前充当起引路人,曲霆放慢车速,悠悠的开着。 沈顺清醒来时已回到城区,车停在江边的一处空地,倒是离他家不远。曲霆正靠在椅背上玩手机,他靠近瞅了眼,竟然是消消乐。 “想送你回去,但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只好先停这儿。”曲霆见人醒来,退了游戏。 沈顺清还处在迷糊状态,掀开搭在身上的衣服:“我睡着了?” 曲霆笑了声:“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松林路……”沈顺清说完,突然清醒:“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就在前面不远。” 他还没和曲飞说呢,万一那小鬼见到他哥控制不住情绪怎么办? 曲霆没想到沈顺清会拒绝,玩笑心起:“不方便?家里有人?” “算,算是吧。”沈顺清顺着答道。 曲霆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应是嫂子在家,便说:“我送到楼下就走。” “不用了,”万一那小鬼飞出来看到你,整栋楼的电路怕是要炸,沈顺清在心里盘算着,“车坐久了头晕,我走回去吧,谢谢你的衣服。” 沈顺清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曲飞生日那天,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曲霆点头,拨亮远光灯照向沈顺清回家的路。 直到回到家,沈顺清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他不想曲飞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撞见曲霆,正如他不希望两人只是见一面就好,有种更深的想法,从得知曲霆身份那天起就开始酝酿。 “最近经常加班?”沈顺清刚进屋,曲飞就迎上来,熟练地拿出拖鞋放在沈顺清脚边。 “对不起啊,又回来晚了。”最近晚归次数有点多,总是留这小鬼一人看家。 “加班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曲飞小声嘀咕,转身去捡滚到墙角的皮鞋,不明白沈顺清为何每次脱鞋都能把鞋甩飞。沈顺清抢先一步弯下腰,把鞋收进鞋柜。 曲飞睁大眼,双手交叉撑在脑后:“您今天真反常。” 沈顺清一听,乐了:“我就不能自己做点事儿?!” “还真没见过。”曲飞一脸鄙夷:“地是我拖的,被子是我叠的,饭……哦,咱们家没做过饭,厨房只有烧开水和煮泡面功能。” “看把你能的,衣服总是我晾的吧。”沈顺清往沙发上一躺:“家里的租金和水电费也是我交的。” “我要是去阳台晾衣服,恐怕整院儿的人都能看见衣服乱飞的画面,租金和水电费是银行自动扣款。” “臭小子。”沈顺清扬脚欲踢他,曲飞倏地腾空飞起,拖鞋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曲飞也来劲儿了,凑到沈顺清身边:“沈哥,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咱家是不是缺个女主人啊?” “少皮了,来,沈哥跟你说正经事。”沈顺清坐起,把人揽过来。 曲飞是个懂事的孩子,闹是天性,但正经场合十分拎得清。听沈顺清说这话,便乖乖坐好。 “你哥三天后过来,你得有点心理准备。”沈顺清按着曲飞的肩膀说。 曲飞有点紧张,壁灯忽明忽暗的闪。 “不准炸我家电器,现在不行,你哥来的那天更不行。”沈顺清加重语气:“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你想把人吓跑么?” 曲飞乖乖点头。 “我不仅会把你哥带来,还要想办法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曲飞急了:“可是他看不见。” “这世上也未必就我一个人能看见,说不定你哥也可以呢?就算他看不见,只要他相信你的存在就行了。”沈顺清认真地说。 “会不会很麻烦?”曲飞有点害怕:“他会不会以为你疯了?” “现在说不清,要看你哥接受程度了。” “万一不行,我就看看他就好,我怕把我哥吓出病来。”曲飞小声说。 “你小子……当初怎么没怕把我吓出病来。”沈顺清给气笑了:“别想那么多,那是你亲哥,不会有事的。” 两人无声地挨着坐了会儿,曲飞大概是有些紧张,抓起遥控器半天没按下去。 “在你哥来之前,我得问你个事儿。”沈顺清握住曲飞的手,准确的按在open键上,电视瞬间亮了。 曲飞疑惑地看过来。 “你先告诉沈哥……”沈顺清摸摸曲飞的脑袋。和曲飞同住四年,这孩子没长高没长胖,连头发都没长长一厘米。“你的心愿是见到你哥么?” 曲飞愣住了。 沈顺清接着说:“我之前问过,你好像不愿回答。但现在不一样了,若是你心愿是见到你哥……” 他顿了顿,坐起身倒了杯水,猛地灌了两口:“在那之后,你会消失么?” “我……”曲飞默不作声,他当然知道自己之所以现在这般模样,是因为遗愿未了。 “如果你会消失,至少给我点心理准备。” 沈顺清握着水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他早就习惯了有这小鬼闹腾,怕是见不得突然空荡荡的房间。 他等了很久,久到以为曲飞不会开口了,才听见曲飞小声回答。 “不是。”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不完全是。” 第十六章 哪儿来的嫂子 生日当天,曲飞居然没有一大早就飞没了影儿,而是端正坐在客厅里,这让沈顺清很不适应。 “你不是每天早上跟老太太们晨练么?”沈顺清边刷牙边说。 曲飞一脸‘你在跟谁说话’的表情:“我为什么要晨练?” “那你每天早上出去干嘛?” “我出去走走。” “那还不是晨练?”有区别么。 曲飞急得大喊:“我回家了!” 回家?沈顺清动作一滞,吐了漱口水:“回哪儿?红房子?” 曲飞缓缓飘起,坐在洗漱台上,看着沈顺清对镜刮胡子,可惜镜中映不出自己的模样,闷声点头:“我想家,就回去看看。” 沈顺清的剃须刀用了两三年了,嗡嗡的震动声几乎盖过曲飞的声音,他对着刀口吹了吹,杂声瞬间少了些。 沈顺清道:“你家那栋屋,学校收回去好久了吧?” 当年曲墨儒受聘林城中专,学校分了房,后来曲墨儒带着儿子回G市,房子便被收回。而曲飞死后,鬼魅一般飘了十多年,也许这小鬼比他想象中寂寞。 沈顺清如此想着,便说:“别给人家添麻烦就行。” 你炸我家电灯也就算了,别一激动把别人家给烧了。 待沈顺清换好衣服准备上班,曲飞还像个玩偶呆呆坐在洗漱台上,沈顺清敲了敲门,发出声响:“我走了。” 曲飞回神,幽幽地跟过来:“慢走。” 沈顺清见状,迈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蹲下`身拉住他:“这里也是你的家,想家的时候可以待在这里。” 曲飞的眼神变得清亮,宛如枯缝中长出绿芽。 “今天你哥会来,别乱跑,乖乖等我们回来。”沈顺清在曲飞脸上捏了一把。 刚走到车库,就见车窗上夹了张宣传单,一看是附近的商场店庆,打折促销一类。 沈顺清突然意识到,和曲飞生活的这四年里,从未庆祝任何一个纪念日,无论是生日、忌日还是他捡到曲飞的日子。 毕竟曲飞这样的存在,完全找不到可庆祝的理由。 人死灯未灭,说不清是喜是悲。 沈顺清叹气,狠踩一脚油门,驶出车库时却见有个人影挡在路中间,细看竟是曲飞! 他赶紧刹车,瞅了眼四周无人,探出头呵斥:“你怎么出来了?!差点撞上。” 撞到我也不会怎样。曲飞心想,还是老老实实走上前:“就想来送送,看你去上班。” “送什么呀,又不是不回来了。回去吧,我走了。”沈顺清故作轻松的挥手,心里百味陈杂。 自从能看到鬼后,他帮过不少“鬼”了却心愿。 人活着烦恼再多,死前的牵挂却往往异常简单,大多有关亲情、友情、爱情。曲飞死时年仅7岁,谈爱情尚早,若是友情,大可不必藏着掖着,剩下的便是亲情了。 如今曲霆是他唯一的亲人。 你是不是要走了?沈顺清看着后视镜,心里默默念道。 曲飞站在远处,镜子里空空荡荡。 当天沈顺清出奇的忙,以至手机铃响起时,差点当骚扰电话给掐了,细看了眼才发现来电显示是曲霆。 “沈哥几点下班?”曲霆在电话另一头直接问道。 沈顺清盘算着,如果午餐直接叫外卖解决,可以压缩不少时间:“下午3点吧。” “那我3点来接你。” “不是说好我去接你么?”沈顺清心情舒畅。 “何必麻烦沈哥,”曲霆在电话另一头笑得很大声:“我来就好。” “好吧,”沈顺清当然乐意有人伺候,爽快答应:“对了,你知道曲飞喜欢什么吗?” 电话里传来疑惑的声音:“什么?” “你弟弟曲飞,”沈顺清重复道:“喜欢的东西,比如玩具什么的。” 曲霆想了想:“糖醋鱼?” 原来两兄弟都喜欢糖醋鱼。 “还有呢?”曲飞不用进食。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热带鱼吧……” 热带鱼? “儿童绘本上的那种尖尖的五彩斑斓的鱼,小飞生前好像特别感兴趣。”曲霆耐心解释,忍不住又问:“沈哥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你来了再说吧。” 沈顺清干完活儿,不偏不倚刚好三点,乐呵呵地关机下楼,正准备打电话问曲霆到哪儿了,就见保安手足无措地拦住一辆熟悉的路虎。走近一看,曲霆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衬衫,高头大马地坐着,手肘撑在车窗上,活脱脱的地痞流氓气质。 这是黑社会来收保护费了吧?他忍住吐槽的冲动,安慰地拍拍保安肩膀,钻进车里:“我朋友,我们马上就走。” 车窗缓缓升起,曲霆打开暖气,暖风顿时迎面扑来。 “先去一个地方,”沈顺清点开手机地图:“直走,上林江大桥。” 曲霆按照沈顺清的指引,最终停在一处花鸟鱼市场。 “你说的是这种热带鱼么?”沈顺清指着一家摊铺。 摊铺不大,大大小小的鱼缸堆叠着,蓝剑沙、黄提灯悠悠地躲在珊瑚后面。摊铺老板见有客到,口若悬河把自家商品逐个夸了个遍。 “真要买热带鱼?”曲霆觉得沈顺清举止怪异,先是问起曲飞生日、喜好,现在又来买热带鱼。 “买点呗,我养。”沈顺清拉着曲霆上前:“哪种好看?” 曲霆是个码头边打架长大的混混,审美不是强项,随便指了几个花花绿绿的,沈顺清也没异议,让老板配了鱼缸珊瑚水草,一并打包搬到后车厢。 一番折腾完毕,曲霆习惯性掏出钱包,沈顺清却抢在他前面,掏了几张红票子塞到老板手里。他狐疑地看着沈顺清爽快地交钱,甩干手上的水渍,又兴致匆匆坐上车。 “搞定!现在去买菜,做糖醋鱼要买些什么?”沈顺清拍着驾驶座催促:“上车啊,抓紧时间。鱼要什么鱼?鲤鱼?鲫鱼?还是草鱼?” “鲫鱼,或者黄花鱼也行。”曲霆回神,跟着上车。 一到超市,沈顺清傻了眼。 鱼嘛,不都长一个样?长长扁扁的,前面是头,后面是尾,中间是鱼鳞。 沈顺清扒着水缸绕了三圈,坦白:“我不会挑。” 曲霆心想,也是,家中有嫂子,沈顺清应该不用做这些,便挑了条鱼眼清澈的,又挑了胡萝卜和洋葱,问:“家里有生粉么?” 什么是生粉?沈顺清一脸茫然:“应该……没有。” 曲霆添了袋生粉:“生姜呢?” “这个没有。”沈顺清答得飞快,生姜他还是知道的。 怎么跟抢答似的?曲霆疑惑的看了眼,又添了两块姜。 原本是只做顿晚餐,东挑西拣后竟然塞满了一推车,曲霆看着车里的醋和花生油,满脑子都是问号:“沈哥家里没有醋和油么?” “用……用完了。”醋和油有是有,就是不知道过期了没。 曲霆无语地推去结账,见沈顺清又抱着一套刀具跑过来。 曲霆:“家里连刀也没有吗?!!” ---------------- 还没进小区,沈顺清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院子口,穿着粉黄色的睡衣,不怕冷似的光脚贴着地面。 见车驶来,人影轻飘飘地浮起…… “等等。”沈顺清突然急促的喊了声,曲霆脚下一顿,踩了刹车。 “我们小区登记管理,我去和门卫说一声。”沈顺清飞快地说,不等曲霆动作,解开安全带跳下车。 曲霆不明所以的看他跑远,和门卫说了句话,又做了个凭空拉拽的动作,消失在视线中。 “你怎么站这儿?站了多久了?”沈顺清拉着曲飞,躲在门房后面。 “车上的人是我哥么?”曲飞挣脱着想飞出去。 “是你哥,但你要保证别激动。你哥那车,炸坏一个灯就是我半年工资。” “哦。”曲飞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曲霆等了会儿,见沈顺清从屋后走出向他招手,一脸狐疑地驶近停下。沈顺清瞎编了句‘有野猫’糊弄过去,想了想又打开车门坐在后排,伸出手做了个赶鸭子似的动作,曲霆顺着看去,却是什么没有。 “小鸭子”曲飞穿过车门乖巧地坐在副驾上。 曲飞跟着两人上楼,眼神直挺挺的在曲霆和鱼缸间打转,沈顺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好在曲飞够乖,直到电梯稳稳当当停住都没出什么意外。 曲霆抱着鱼缸,见沈顺清把两袋沉甸甸的菜搁在地上,从包里掏钥匙,才意识到一件事。“嫂子不在家?”不然敲门不是更快么? “哪儿来的嫂子?”沈顺清一脸不解地打开门。 “那天你……”不是因为家里有人,所以不方便我送你么? 沈顺清摆出一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先进来吧。” 家里干净明亮,从地板到鞋柜都被擦得锃亮。沈顺清瞟一眼便知曲飞应是清扫过,习惯性地想揉揉曲飞脑袋,回头一看小鬼飘在半空中,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曲霆身上,只好作罢。 曲霆不知这状况,单纯打量着沈顺清的住处,见家中陈设简单,除了必要的餐桌、沙发、电视外,找不到任何装饰性摆件,确实不像有女主人的样子。 沈顺清招呼着曲霆去厨房弄菜,自己则抱着鱼缸又是清洗又是摆珊瑚水草。曲飞坐在灶台上看曲霆下厨,见沈顺清忙里忙外又飘了出来:“哪儿来的鱼?” “买的,”沈顺清瞅了眼厨房里的人,轻轻捏了把曲飞的脸:“小鬼,生日快乐。” 曲飞眼睛瞪得圆鼓鼓的,看不出是感动还是讶异。 沈顺清挡在曲飞面前,飞快地把鱼食递到他手上:“快,趁你哥没注意,你来喂。” 曲飞颤抖地接过,捻了几粒鱼食投下,突听厨房传来曲霆的声音:“沈哥?”他吓得手里一松,袋子掉在地上。 “来了,来了!”沈顺清捡起鱼食放好,揉了揉曲飞脑袋:“别紧张。” 沈顺清闻声进屋,见曲霆一脸局促:“围裙在哪儿?” “我家没有这东西。”沈顺清摊手,笑意盈盈地走过去:“要不你换一套我的运动服?你这衣服看起来挺贵。” “算了,就这样吧。”曲霆脱下西装递给沈顺清,露出大花衬衫,卷起袖子剖鱼。 不得不说曲霆还真有两把刷子,等沈顺清把西装挂好回到厨房,鱼鳞已经剖净,见曲霆左手压住鱼肉,右手手肘微微向上抬起,食指轻抵在刀背上,从鱼头方向斜切至骨,然后缓慢收刀,每一刀都力道均匀,刀口深浅一致。 沈顺清瞧着眼前的画面,没想到这身穿恶俗的花衬衫,颈戴粗金项链的糙汉子,下刀竟如此柔软,剖鱼都像是在绘山水画,神情专注又从容。 “你厨艺好像挺厉害的。”他拿起一瓣蒜头剥着玩,心中像被流水轻抚过,平静澄清。 “一个人住的时候经常自己下厨。”曲霆回答,突然停下动作:“沈哥不下厨?” “只会泡面。”还会烧开水。 曲霆把切好的鱼装盘:“那嫂子呢?嫂子没在家?” 沈顺清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奇怪了,哪儿来的嫂子?谁说我娶老婆了?” 曲霆闻言一愣:“上次送你回家的时候,你说家里有人。” 是有人没错,不过是你弟。沈顺清心想这误会大了,解释道:“那不是嫂子,我没结婚。” 曲霆狐疑地看了眼:“那是女朋友?” “女朋友……”沈顺清扔了蒜瓣,斜靠在冰箱上:“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可能小学时候喜欢过双马尾同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曲霆手一滑,手里的生姜被刀口挑起一小块,滚到砧板上:“看不出来。还以为……” “以为?” “以为沈哥桃花运很好,沈哥看上去是会撩女生开心的那种。”曲霆的视线停在沈顺清脸上,又低下头认真切姜丝:“长得也好看。” 沈顺清笑了声,走到曲霆身后。曲霆肩宽体壮,沈顺清贴在他身后就像黏上去的补丁似的。 “你先把刀放下。”沈顺清说。 “嗯?” “放下呗,我怕你切到手。”沈顺清小心地握住曲霆手腕,抽走他手上的刀放在一边。 曲霆好脾气的转过身,只听沈顺清细条慢理地说—— “女朋友是没有,不过有过男朋友。大学的时候谈了一个后来分了,毕业后又谈了一个。”沈顺清舌头微卷,在干涸的唇上润了一圈:“要说桃花运的话,都是别人追我,对方长得也还不错。所以,应该还算可以?” 曲霆呆立当场,像停摆的大笨钟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好了,继续切菜吧。”沈顺清从袋子里翻出一个苹果,放水龙头前冲了圈,叼在嘴里:“厨房交给你了。” ---------------- 第十七章 胡说什么呢 曲霆做的糖醋鱼堪称大厨水准。 完整的鱼身覆在平滑光亮的糖醋汁上,鱼头稍向上翘起,两只鱼眼微微爆出,如同活鱼跃出水面,鲜嫩的汁水如金丝编织的缕衣包裹鱼肉,盘面上还摆着两片柠檬片做点缀,很是俏皮。 沈顺清胃口大开,忙把曲霆迎上桌,又挪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就在曲霆以为沈顺清要坐在他身旁时,沈顺清却在他对面坐下了。 曲霆一头雾水地看向空着的座椅,曲飞见状,机灵地坐在椅子上。 沈顺清偷偷对曲飞竖起大拇指。 糖醋鱼肉嫩汁滑、入口即化,酸不倒牙、甜不腻口、鲜不发腥,还藏着柠檬的香气。对于不是在食堂用餐就是煮泡面度日的沈顺清来说,每尝一口都感动得想流涕。 曲霆心思却不在菜上,扒了两口饭问:“那你毕业后的那个呢?” “哪个?”沈顺清嘴里含着鱼肉。 “那个男朋友。”曲霆挑起鱼肚子最嫩的一处放在沈顺清碗里。 “分了好几年了,那家伙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管不住下半身,不要也罢。”沈顺清不在意的说。 “这些年沈哥都一个人过?”曲霆望了圈,这家不像有另一个人的痕迹。 “这……”沈顺清卡了壳,看了眼曲飞:“先吃饭吧。” 饭后,沈顺清主动提出洗碗,让曲霆坐沙发上休息。曲飞围着曲霆飞了几圈,又绕到鱼缸边看鱼,最后磨磨蹭蹭地飘进厨房。 “你喜欢男人?”小鬼瞪着眼。 沈顺清侧身看了眼客厅的人,回过头勾手在曲飞额头上敲了下:“小鬼不要偷听大人讲话。” “不是偷听到的。”我光明正大地听的,你们在餐桌上讲的。 沈顺清蹲了下来:“沈哥没打算瞒你,只是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你会因此讨厌沈哥么?” “不会,”曲飞摇头:“我又管不着。” “谁说管不着?“沈顺清宠溺的捏了捏曲飞的脸:“将来我的另一半,可是要过咱们曲爷这一关的。曲爷不喜欢的,沈哥就不让他进门了。” 曲飞嘟嘴,嘀咕了句‘你会洗碗么’又回到客厅,一会儿蹲在曲霆面前,一会儿坐在他旁边,沈顺清听见曲飞小声地喊哥哥,曲霆却毫无感觉地玩着手机。 沈顺清内心叹气,忖量着如何开口。 擦干手回到客厅,在曲霆身上打量了几圈,他深吸一口气,佯装认真:“今天怎么没戴领带?” 这话问得不着天不着地,把曲霆给逗乐了,“来沈哥家还得正装出席?” “那倒不是,你坐这儿等会儿。”沈顺清走进卧室,找了条深色领带出来:“我还挺喜欢这条,一会儿别给我弄坏了。” 曲霆简直不知道对方在演哪出戏:“拿领带做什么?” 沈顺清想了会儿,摆出一副山寨头子的流氓样,装模作样的勾舌头:“惊悚play,玩不玩?” “哈?”曲霆木楞地看着他。 “手给我。”他站在曲霆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嘴角挑起一个轻浮的笑,微微屈身,膝盖抵在沙发上,把曲霆夹在他与沙发中间。 两人几乎贴身,沈顺清看了看曲霆的身型,觉得有点压不住,索性一屁股坐在曲霆腿上。 “绑住你的手,是免得你掀了我家桌子;坐你身上,是避免你跑出去。你等会别乱动,不然我会掉下去。”说完把领带两端打了个结。 曲霆哭笑不得:“接着呢?” “接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沈顺清表情变得严肃,曲霆上一次看到这样表情还是沈顺清说知晓了他的过去那次。 那次两人激烈争吵,不欢而散;这次沈顺清贴着他,几乎肌肤相亲,沈顺清胸口的起伏顺着轻薄的衬衫传来,他能感受到沈顺清在强压着心里的情绪。 他有一种预感,这种情绪预示着接下来的话会打破今晚的宁静。 他不想听。 不管接下来沈顺清说什么,他都不想听。 从曲听秋到曲霆,他名字变了,地位身份都变了,但那些自小烙在心上的恐惧或许至死都不会改变。他害怕无端被挑起的风云,他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就突然和母亲弟弟阴阳两隔,为什么难得团聚的家庭顷刻支离破碎?为什么前一秒还在哄他入睡的父亲,待他醒来就变成冰冷的尸体? 变故从何处来?为何没有预兆?保持现状不好吗?为什么要打破它? 他不想听,不要听。 他想捂住双耳,无奈双手被捆;想起身,又被身上的人死死地压回去。 沈顺清望着曲霆的眼睛。 “你的亲弟弟——曲飞,在这里。” 他加重语气,带着一股的逼人的气势。 “曲飞,就在这个家。” ------------------ 壁灯噗呲噗呲的作响,沈顺清抬起头,回头见曲飞局促地站在电视机前,瞳孔瞪得近乎脱落。 他给了曲飞一个警告的眼神,房间才恢复平静。 “沈哥你逗我呢?”曲霆嗤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沈顺清压了回去。沈顺清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手心沁出汗来。 “没逗你,曲飞在这里。”沈顺清重复了一遍:“从你进屋的时候就在了,我有办法让你相信。” “曲飞死的时候穿着黄色的睡衣,胸前是卡通熊,光着脚。我有没有说错?” 曲飞保持着这幅样子与他共同生活了4年。 “你家出事那天,我放学回家时你家早就被警戒线拦起来了,我不可能看得到曲飞的样子。我能说出来,他就在这里,而且我看得见。” 曲霆不可思议地看向沈顺清,他眉头绷成一条直线,鬓角的青筋隐隐爆出,眼角的疤被血色涨红,仿佛活生生的蜈蚣。 对峙片刻,振聋发聩地笑声猛然划破屋中宁静。 “哈哈哈哈!沈哥!你疯了吧?!” 曲霆放声大笑,激烈的挣扎起来,手腕猛地一收,想从沈顺清手中挣脱,沈顺清迅捷无比地压在他的身上,整个人贴住他:“你听我说。” “听什么听!曲飞死了十四年了!沈哥你是不是没睡醒?!” 曲霆大吼,弓起手肘一把撞向沈顺清腹部,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竟是曲霆的拳头重重的抽在沈顺清下颌上。 沈顺清闷哼一声,眼前一阵晕眩,头不自然的扭向一边。 曲霆顿时惊住了。 房间内鸦雀无声,细细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直往下坠,曲霆的动作僵在半空,像是电影画面刻意定格在此处,待观众回神,便是硝烟弥漫、尘渣乱飞。 “下手真重。” 沈顺清苦笑,扭了扭脖子,双手依旧紧紧抓住曲霆手腕不肯放松。 曲霆身形魁梧,自幼靠打架为生,拳头的力道比常人大一些。这一拳打得沈顺清脸色都变了,牙齿磕得一响,曲霆方才清醒过来,像是放弃挣扎般,缓缓地垂下手:“我不是故意的。” 曲飞咚的一声坐在地上,垂下头,看不清表情。 沈顺清回头看了眼,不敢放松警惕,继续说:“你若不信,我有更多方法,直到你信为止。” 他压着曲霆纹丝未动:“曲飞,把电视打开。” 电视倏地亮起,蛇蝎心肠的女二号正在处心积虑弄死女主。 “电视声音调小一点。” 遥控器腾空飞起,画面上音量条一格格的减少。 曲霆浑身发抖,视线不可思议地在电视和遥控器徘徊。 “现在你至少能相信,这里有个人,或者是你看不见的生物。”沈顺清长吁一口气:“接着,我来证明它是曲飞。” 曲霆像是被抽掉发条的玩偶,木讷地看着沈顺清,神情呆滞。 沈顺清见状稍稍放松,靠在曲霆身上,放缓语气:“曲飞,说点小时候的事儿吧,只有你们哥俩知道的。” 曲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曲飞说,你小时候喝不完的牛奶都偷偷倒掉了。” 曲霆:“这事也许我爸妈说过。” “那好,继续。”沈顺清望了眼曲飞,继而回头:“曲飞说,你不喜欢吃的青椒会偷偷塞到他碗里。” 曲霆:“……” “念初中那会儿,不想上体育课谎称弟弟病了逃课回家;有女生约你出去玩,你就说曲飞病了要照顾他……”沈顺清话没说完,自己先乐了:“你还挺坑弟的嘛!” 曲霆板着脸,嚷了句:“沈哥。” “好好好,说正事。”沈顺清也意识到这场合不适合玩闹,示意曲飞接着往下说。 “曲飞还说,你从小就……”沈顺清突然停住了,费解的回头。 曲霆脸色一僵:“从小就什么?” “从小就……崇拜我?还常和他说……”沈顺清歪着脑袋,扭头看向曲飞:“啥意思?” “和他说什么?” “常和他说什么孙悟空?什么意思?我是猴子?”沈顺清低头自言自语:“我小时候是不是太调皮了?真有那么像猴子么?还是说我长得瘦?” 什么猴子,那是孙悟空。 你是我儿时的英雄。齐天大圣一样的英雄。 白痴。 曲霆心跳渐渐平复,视线落回沈顺清脸上,清晰地看见他额头沁出的汗和拧成结的眉,脸颊靠近嘴角的位置隐隐有淤青,是自己刚刚不小心打到的。 “沈哥,松开吧。”曲霆无力靠着沙发,闭上眼:“我相信你了。” 房间的灯突然猛地闪了两下,顷刻陷入黑暗又很快恢复光亮。 屋外传来簇簇耀眼的光,像是闪电霎时划破夜空,沿街的路灯噼里啪啦的炸裂,碎玻璃从高处跌落,引得路人惊慌逃窜。 曲霆大惊:“怎么了?” “曲飞,飞出去了。”沈顺清瞅了眼窗外:“那孩子情绪激动时有点破坏力,可能不想我家被炸得乱七八糟。他是个很乖的孩子。” 曲霆似懂非懂地点头。 沈顺清一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是刚下战场般疲惫不堪,解了曲霆手上的领带,顺势躺在他腿上。“我累了,跟打完仗似的。让我靠会儿。” 曲霆一手搭在沈顺清背上:“我可以抽根烟么?” “嗯。”沈顺清有气无力的应着。 曲霆摸出烟,弹开打火机摩挲了会儿,点起小窜火苗又合上:“算了,你在戒烟。” 沈顺清轻声笑了。 “你怎么能看到……小飞?小时候也看得到么?”曲霆把玩着打火机。 “不是,四年前出过车祸,醒来就莫名其妙能看见了。” 沈顺清简单着描述着当年的情况,曲霆神色紧张:“车祸?” “嗯,不过不严重。不光是曲飞,其他类似的……鬼也能看见。”沈顺清说鬼字的时候,总是不利索,其他话倒是流畅得很:“这么一说,我该不会真撞坏脑子了吧。” “别瞎说。”曲霆在沈顺清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下,带了点惩罚意味。 “反正就这么回事吧,”‘挨打’的沈顺清不怒反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或许只有你能完成。” --------------------------- 夜色已深,屋外却熙熙攘攘,高空作业车打着双闪停在行车道上,电力工人爬上灯杆查找路灯爆炸的原因。 曲霆轻轻拍着沈顺清的背:“小飞的心愿?” “嗯。他这个样子游荡了十多年,终究不是个事儿。”沈顺清把此前替其他鬼完成心愿的事讲了一遍:“我以前问过,但曲飞好像不愿说。而且我最近才知道,他惦记着红房子那个家。所以我想心愿也许跟家人有关,你问问看?” “我要怎么问?”曲霆认真起来。 “先试着和他多说说话?我怕他是有什么心结。”沈顺清起身看了看,见曲飞还没回:“也不知道曲飞几点回来,要不今天你先回去吧,反正他住我家,再找机会问。” 曲霆顺着沈顺清的视线看了圈,心知就算曲飞回来了他也看不见,心底泛起一阵失落。 他伸手把沈顺清拉回来,又取了西装搭在他身上:“继续躺会儿吧,我再等等。” 厚实的西装沾着曲霆的味道,沈顺清抬头瞄了眼:“我记得我今天隐约地表达过,我是个同性恋?” “嗯。”西装质地光滑,沈顺清一抬头衣服直往下溜,曲霆手快,抓着衣领盖住沈顺清的肩膀。 沈顺清只好又躺下:“所以,你别撩我。”直男撩Gay,最为致命。 曲霆掖着衣服边角,裹住欲睡的人。 “胡说什么呢,我哪儿撩你了。” 沈顺清好气又好笑,心里暗骂了句“直男”。 “不行,我得给曲飞留个言,万一我真睡着了,曲飞回来了你也看不见。” 沈顺清爬起,从茶几下摸出采访本写上:「曲飞:回来了就叫我起来。」然后端端正正摆在茶几中央。 曲霆笑了笑,把人拉回腿上躺好,不一会儿,见沈顺清真睡着了,才弯腰拿起小本在留言后加了一句。 「小飞:看到留言后把电视关掉,我便知道是你回来了,别吵醒沈哥,他累了一天了。——哥。 」 曲霆按下静音,望着电视里的哑剧画面,脑袋里像被灌满了浆糊,稠得理不清思路。 如今看来,此番兄弟会面像是筹划已久。究竟筹划了多久?从他来林城那天起?还是更早?想起沈顺清执意地让他承认自己就是曲听秋,又讨好似的往家里带,曲霆又惊又叹,也不知这纤瘦的身躯里藏了多少心思。 沈顺清偏着脑袋往他身上拱了拱,曲霆拾起滑落的西装,把熟睡的人捂严实了些。 施工队修好了路灯已经退去,窗外的喧闹声也声声鸟鸣代替,不时夹杂着野猫的嗲叫,屋内的电视悄无声息地地播放着片尾曲,突然间屏幕一黑,更显寂静。 “曲飞,你回来了?”曲霆望着门口。 桌上的采访本忽的翻过一页,圆珠笔腾空飞起,缓缓落在页面上,一笔一划地出现了几个大字——回来了。 曲霆低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沈哥睡着了。” 沈顺清却在此时迷迷糊糊醒过来,睡眼稀松地嚷:“我真睡着了?几点了?曲飞你回来了?” 曲霆揉了揉发麻的腿:“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我先回去了。你说的事儿……”他指心愿一事,可朝屋里看了圈,还是看不见曲飞,失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我会试着问问的。” 沈顺清应了声好,见曲霆走到门口,又犹豫地朝厨房方向看去。 “怎么?”落下东西了? “那个,”曲霆指着厨房:“垃圾袋我带下去吧,有鱼鳞和内脏,过夜容易臭。” …… 他家厨房从没开过火,还真没注意这茬。沈顺清笑了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曲霆就真的去厨房收垃圾袋了,沈顺清不可思议地看着这粗犷的汉子弯下腰,食指抠住篓子边缘扯了扯,轻轻拎起垃圾袋跺在地上,又走到橱柜旁翻出个干净的袋子套上,再提着塞满鱼内脏和烂菜叶的袋子,神色自若地走出来。油渍沾在他价格不菲的西装裤上,沁出脏兮兮的一团渍。 曲霆叮嘱了句早点休息便走进电梯,沈顺清呆站在门口,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电梯平稳缓慢地下降,曲霆拎着垃圾袋看着递减的楼层数字,仍觉得今晚信息量极大,身心俱疲。 突然见,隐隐有股外力拽起他手中的垃圾袋,似乎想帮忙托起,曲霆沉思了会儿,松开手指——垃圾袋悬空而立,稳稳当当的漂浮着。 曲霆见电梯四下无人,小声问道:“曲飞,是你么?” 曲飞提着垃圾袋,飞在半空中,电梯开门的一瞬间,飞快地探出头去,见楼外没人,才放心的拎着一袋子垃圾直奔小区垃圾桶。 曲霆赶紧跟上:“不管怎么说,哥很高兴。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我都很高兴。” ----------------- 第十八章 是我做的 有了曲飞这层关系,曲霆和沈顺清走动的次数频繁了许多,曲霆偶尔到报社接沈顺清下班,再一同回去做饭,两人一鬼在家里聊聊天。 两兄弟无法用语言交流,沈顺清甘愿当起传声筒。 不过,沈顺清发现兄弟俩也有自己的沟通方式,比如写字。茶几上的采访本变成两人专属,曲飞拿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字,曲霆看完便知道曲飞想说什么了。 沈顺清走近,见曲霆在纸上画着工地的平面图。 “聊片区改造呢?”他从茶几上抓起一个苹果,胡乱抹了两下,叼在嘴里。 “嗯。”曲霆停笔:“小飞问我在林城做什么工作,我正解释给他听。” 沈顺清看着工地图,扭头看向曲霆,见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纸上画房子,正想开口,感觉手机震了下,见是环城片区派出所老所长发来短信,说从省城回来了。 沈顺清沉默了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上次遇到林城片区派出所的小赵,他说之前见着王海在派出所周围晃悠,你派王海去那儿干嘛?” 曲霆手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线:“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你们来林城后没多久。” 曲霆放下笔:“或许是他自己去晃悠吧。” “小赵说连着好几天都看到他呢。”沈顺清斜靠在沙发上,把玩似的抛着的苹果,嘴里说着胡话,视线却紧紧落在曲霆脸上。 曲霆合上采访本:“这我不清楚,你得问王海。” 曲霆面色如常,像个攻不破的堡垒,仿佛推开他说着“沈记,你认错人了”一幕重演,同样冷漠的口吻,一样防御的姿态,又如小时候在他家寄宿的曲听秋一样,擅自筑起一道高墙,把自己锁在里面。 沈顺清一时接不上话,靠在沙发躺了好一会儿,又从果盘里挑了个苹果递给曲霆:“听说上次那个抢孩子的流浪汉给送回去了?” 曲霆捏着苹果在手上转着:“嗯,派出所联系上家人,给接走了。” “哦。”沈顺清拖长口音,佯装好奇:“那流浪汉到底是哪儿人?怎么跑咱们林城来了?” 曲霆缓缓地看过来,眼神复杂,许久,他把苹果往茶几上一搁。 “沈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苹果慢悠悠地滚到了采访本边上,晃了两下停住了。空气里藏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沈顺清瞅了眼曲飞,见曲飞耸耸肩,飞到电视机前看电视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对不起,职业病犯了。” “我问了你会说么?”沈顺清轻声问道。 曲霆头也不抬:“我不说,沈哥不也会查么?” 话音刚落,就感觉气氛陡然僵硬。曲霆变了脸色,再看沈顺清也是一副隐忍的样子,语气又不自觉软了下来:“对不起,我无心的。” 沈顺清擅自调查曲霆过去一事,一直是两人心里的隔阂,虽然事后两人有默契地不再提及,但沈顺清知道,曲霆反感他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派。 沈顺清咬唇,把啃得稀烂的苹果丢在茶几上:“于私,我不拿工作那套对你,那种事儿我就做过一次,不做第二次;于公,现在陈灿在查这事,我也没拦着。” 曲霆沉默片刻,说:“贼在牢里关着,流浪汉已经遣返,警察那边都结案了,他怎么查?” 沈顺清闻言,心中便有了结论,只觉得心里堵得荒,揉了揉眉心:“果然还是你啊。” 曲霆不予置否,淡淡反问:“沈哥做采访?” 曲霆自我防卫起来,简直刀枪不入。 “说了不拿工作那套对你。”沈顺清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往桌上一搁,平静说道:“手机没开录音,录音笔在包里,采访本在你面前,我两手空空做个屁的采访,我就想听句真话。” 曲霆望了眼沈顺清,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掩饰性地抓了茶几上的笔,把玩着:“然后呢?” 沈顺清卡了壳:“什么然后?” “如果是我做的,要捅出去么?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们就信了吗?” 电视画面闪着斑斓的光,照得光亮的地板一阵青一阵白。 沈顺清重重地躺在沙发上,似乎把整个人嵌进去。 “如果是你做的,至少能证明陈灿的怀疑是对的,我会鼓励他继续查下去;如果不是你做的……” 沈顺清叹了口气:“你说句不是,我就信。” ------------------------- 空气无声流淌,带着一丝凉意,入夜后气温似乎降了些,冷风顺着纱窗灌进来。 曲霆拿着笔在指尖转着:“是我做的。” 沈顺清顺势问:“哪件?” “都是。”曲霆说:“小偷是王海找的,在派出所附近蹲点那些刚放出来的毛贼,让他偷点东西,进去蹲几个月,出来后给他一笔钱。” 看来陈灿说王海在派出所附近出现是真的。 “那贼能信你们?” “给张银行卡,但钱被冻着,半年后自己去取就行。到时候工地都开工了,闹不出什么了。”曲霆靠在沙发上:“开发商的惯用手段了,沈哥,我不信你没听说那些开发商半夜强挖、找艾滋病人闹事的……” 沈顺清打断:“你想说和他们比,你的做法算是温柔的?” 曲霆哑了口。 “那抢孩子那事儿呢?” “那个比较复杂。”曲霆把笔抛在茶几上,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流浪汉本来就是昌盛的人,简单的说,昌盛手下有一批人,做暗事的。” “那流浪汉年轻的时候嗜赌成性,抛妻弃女。后来流落街头又良心发现满大街找女儿,直到遇见一个昌盛女员工像极了他女儿,就成天守在昌盛大楼外面。这事儿被王海给瞧见了就抓来问。后来我们找到那个员工,以体检为名偷偷给两人做了DNA比对,还真是父女,不过体检也发现那女儿心脏有点问题,要做搭桥手术,昌盛帮忙出了医药费,本还想安排父女见面,但被他婉拒了。那流浪汉为了感谢我们,就自愿为昌盛做点事。” 沈顺清无语:“你们让一个丢了孩子的人,去抢别人的孩子?” “这不演戏么?说好了闹了事就收手,然后会有人来把他接走,不犯法的。” “什么叫不犯法?治安管理处罚法也是法,不犯法他能被行政拘留?”沈顺清心烦意乱:“所以王海失踪,是先去派出所附近找了个惯偷,又回G市带了人过来?” “差不多。”曲霆面露不悦,望着头顶明晃晃的吊灯:“可沈哥,你知道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接着说:“见报?不可能的。上面早打过招呼,市里正为搬迁圆满收尾庆功,不会让媒体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告诉那些老人真相?老人们早拿着钱过新日子去了,这事儿已经翻篇了。” “所以就当没发生过?”沈顺清抬脚,不轻不重踢在曲霆小腿上:“你见过那群老人吗?被偷了两三百块钱急得心脏病都快发了,那个程大爷以为孙女被拐跑了,差点没被吓瘫……” 曲霆本就恼火,这下也烦了,他不是个爱吵架的人,全凭好脾气压着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那我怎么办?不能强拆不能闹事不能断水断电,讲道理不听,给钱不要。昌盛给的拆迁款都已经高于其他开发商了,那群老人还是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我能怎么办?” 沈顺清倏地站起:“所以就让人去偷去抢?” 曲霆烦躁地掏出烟,捏在手里,声音也提高了几度:“那沈哥您支个招?你知道这项目耽误一天就损失多少钱吗?你知道工地上多少建筑工人等着干活吗?林城分公司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都等着项目开工拿钱养家,你让他们怎么办?老人要生活,我手下的人就不过日子了?” “再说了,他们有什么损失?急得心脏病快发作,那发了吗?差点没被吓瘫,瘫了吗?现在还不拿着钱过日子去了。” “你……”沈顺清哑口,纵使他舌灿莲花,竟一时找不出还嘴的方式。 房间霎时陷入沉默,空气仿佛凝结成冰,曲飞回头看了眼,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沈顺清看见曲飞,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可心里还是堵得慌,索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闷着不说话。 曲霆也沉默着,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瞟了眼沈顺清,说:“算了,我先回去了。” 沈顺清默不作声,看着曲霆站起身,抽了卫生纸包住桌上的苹果核,又从厨房提了垃圾袋,冷着脸出门。 曲飞吓得赶紧跟上,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飞回沈顺清面前:“你们吵架了吗?” 沈顺清抬头望了眼:“他走了吗?” “在电梯口抽烟呢。”曲飞闻言又飞出去,很快又从门外钻进半个脑袋:“现在走了,进电梯了。” 沈顺清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阳台,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照得围栏透亮。 他倚着栏杆,看着曲霆的路虎从地下车库驶出,越走越远,车灯渐渐缩成一个圆点,消失在视线中。 这样一个人,即使争吵的时候,都没在他面前抽烟。 走的时候也没忘记把垃圾带走。 “我哥是不是做错事了?”曲飞的声音幽幽传来,他虽然听不懂争吵的内容,但也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 沈顺清望着空荡的街:“起了点争执,别太担心。” “严重么?会和好么?” 沈顺清翻了个身,仰着头,月光洒在他脸上,像镀了层霜。 会和好吗?他也想知道。 曲飞坐在栏杆上,和沈顺清一起看月亮:“你们吵架之前,我哥问我有什么愿望来着。” 沈顺清闻言一凛,见曲飞仰着脑袋,眼神空荡。 “我还没说。”曲飞低着头:“我不太确定,我要想一想……” 沈顺清看向曲飞,这小鬼的心愿埋了这么多年,怕是很严重的心结。他伸手把飘在半空的人牵下来:“好好想想,别怕,有什么说什么。” 曲飞顺势飘到沈顺清面前:“那下次我哥来的时候说。” --------------------------- 第十九章 世界是有苦衷的 夜凉如水,沈顺清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次日,他顶着黑眼圈,拎着两盒上好的黄山毛尖直奔环城片区派出所,临走前见曲飞蹲在沙发前,默默地翻着和曲霆聊天的采访本。自从曲霆到家里来后,这小鬼倒是没再去过红房子。 本想从老所长口中找点线索,沈顺清却阴差阳错得知了真相,让这场拜访变得嚼然无味。 “我们查过,这人没有前科,也没有犯罪意图。就是以前丢过一个孩子,犯这事儿说不准是脑瓜子懵了。”老所长为人和善,对沈顺清也不摆架子,有一说一。 沈顺清:“一个流浪汉,从G市流浪到1500多公里外的林城,不是很奇怪吗?” “当然不是直接过来的,他四处乞讨,在其他地方也短暂待过。”老所长啜了口茶:“你们这些记者就喜欢过度揣测,凡事非要有个合理的解释。我看那流浪汉就是犯浑,遣回去让家里人好好看着就行。” “那盗窃那事……” “小沈啊,”老所长突然开口,打断他。 “我在这儿工作了30多年了,就搬迁区那筒子楼前的樟树,刚种下那会儿就这么高。”老所长比划着:“我看着它发新芽,着它长高又看它枯萎,成了楼里老太太们挂腊肉的地方。巷子口那条路,年年补年年裂,轧开的缝都能钻进老鼠了,后来区里也不管了……” 沈顺清盯着老所长的手,那蜷起的手指有很深的纹路,手背皱皱巴巴的,显然是上了年纪。 “今儿早我在那片儿巡视遇到个老爷子,他问我‘警察同志,这儿以后会有诊所吗?’,那老爷子说他快80了,落下个风湿的毛病,可市医院又远,就盼着这附近能开个诊所。” 老所长眯着眼,向窗外看去,窗外几棵梧桐树,已经变成了深红色,秋风一吹,树叶颤颤巍巍地往下落。 “我说,会有的。等这块儿发展起来,一切都会有的……” 老所长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若是这片黄土地能发新芽,我觉得也好。” 话说至此,沈顺清纵有千言万语也被堵在腹中,闷着一肚子气,心烦得很。不一会儿接到赵博文的电话,说是有人找,让他赶紧回报社,沈顺清只得先告辞。 等候着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女子挽着男人的手臂,像是情侣。 见沈顺清前来,男子局促地站了起来,沈顺清打量了一番,把人引到接待室,在脑海里过滤着相熟的人。以他的能力,见过面的大多能叫得上名字,可这对小情侣实在面生。 接待室是个小房间,只有一张圆桌、几把椅子和一台多天不换水的饮水机。 沈顺清见是年轻人,省了客套,叫报社的小年轻买了两听可乐送来,问:“找我?” 男子神色慌张地站起来,从背包里翻出一叠旧信封递给沈顺清。 沈顺清狐疑着接过,见是三个旧信封,信封有些年头了,邮戳已经糊成一片,信封上被画得惨不忍睹,满是飞机坦克和看不出是猫还是狗的动物,还有用水彩笔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在一堆花里胡哨的涂鸦里隐隐能看见「沈顺清收」四个字。 “我姓陈,是个开画室的,这是我女朋友,她是幼师,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名字。”男子拘谨地站着:“您可能不认识我,不过我小时候住在您家,我是说您家对外出租的那套房子。” 沈顺清拖长声调哦了声,当年从红房子搬出时,沈顺清还是学生,房屋出租由父母一手操办,看样子是租给眼前这户人了。 “我们住进去没多久,就有信寄过来了。说来也巧,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帮我订了牛奶,我们就把报箱拆了换成了牛奶箱,信是放在牛奶箱里的。”男子细细说着:“我小时候不懂事,喜欢乱涂乱画,就把这信当画纸了。” 男子羞红了脸,身边的女生倒是大方地握住他的手,示意他继续说。 “后来我们也搬走了,这些信夹在我小学课本里一并带走了。本来这事儿我也忘了,直到前些天收拾屋子……”男子面带羞涩,声音越来越小。 女子接过话大方地说:“是这样,我和我男朋友要结婚了,这些天收拾些东西搬到新房去,无意间发现了几封信。” “我本来是要扔的,但我女朋友说万一是很重要的信呢?信已经被我涂得看不清内容了……”男子继续道:“不过这上面有您的名字,我很少看报,听女朋友说您是名人,后来我也问过父母,当时租的就是您家的房子,我想这信应该是寄给您的。” 沈顺清狐疑地接过信封,三封信都被拆开过,内里的信纸因为年代久远变得暗沉,纸的背页被画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案,正面也是五彩斑斓,沈顺清只能隐约从涂鸦中找出一些原先的字迹。那字迹十分幼稚,首行「沈顺清哥哥」五个字几乎挤在一块儿,纸张的末尾倒是工工整整地写着「曲听秋」和日期。 王海曾透露过曲霆有写信给他,但他一心想着两兄弟见面,又当王海酒后胡言,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想来沈顺清搬走后,曲霆按照红房子的地址写了信,这男子把信当画纸留了下来,时隔多年才意识到是信件,在女朋友的鼓励下找到了他。 “印象中不止这三封,我只找得到这些了。”男子内疚的说。 沈顺清挥挥手表示不在意,失而复得已是意外之喜。 情侣走后,沈顺清试着从满是涂鸦的信纸中拼凑出完整的内容,无奈只能看清一些零散的句子。 「今天陈爷爷请了老师教我打拳,老师说我太瘦,要喝一种蛋粉长肌肉,我不想打拳,也不想长肉。」 「我要改名字了,霆字真难写。」 还有中二气十足的句子,让人啼笑皆非。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的生活特别黑暗,也许,世界是有苦衷的。」 信上的日期已经模糊,沈顺清算着,时间相距最久的一封应该是曲霆被陈家救起后不久,而后的两封也在是当月写的。 年幼的曲霆在被救后,一个月内给他写了三封信……或者更多?而此前又写了多少?此后呢?为什么要写信给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亦或是期待? 时隔十三年的信,慢慢慢慢,兜兜转转,回到他手上。 沈顺清想不明白、头痛欲裂,他合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如被抽空,像是经历了一场逃难,累极了,心脏的跳动都像是在垂死挣扎,他如同濒死者一般趴在桌上,耳鸣、手抖、呼吸困难。 有种情绪似乎要迸出。 时而具体、时而抽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 咚咚。 沈顺清歪着头,见是赵博文站在门口,轻轻叩门。 “睡着了?”赵博文问。 “不是,”沈顺清提起精神,站起:“有事?” “过来看看这份通知。” 什么通知?沈顺清双腿像灌了铅,麻木地跟着赵博文走回办公室,见陈灿躬身杵在电脑前。 “宣传部发来的报道通知。”赵博文说。 「环城东路片区改造期间,以正面宣传为主,多宣传市里招商引资取得的成效,禁发负面报道。 ——宣传部新闻科。」 沈顺清和陈灿对视一眼。 “应该是开工仪式在即,市里下发通知以免生事。”赵博文说。 沈顺清不语,看来曲霆真的和上面‘打好招呼’了。 陈灿啧了声,一语不发的坐回位置上,此次昌盛报道受阻,他的抵触情绪最大。 沈顺清心里乱作一团,走到陈灿身边,却见他把电脑里偷拍的片区照片删进回收站。他双手一撑,坐到桌上,犹豫着开口:“想知道真相么?” 陈灿面色铁青,嘟囔了句‘算了’,不一会儿又猛地站起身也不知道是冲着谁喊:“你们就这样被噤声了?” 声音不大,但在一向安静的办公室里称得上突兀,以陈灿少言寡语的性子,这一爆发更是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别的部门的小年轻停了手上的活儿,偏着脑袋往这边瞅,沈顺清顿时收了吊儿郎当地性子,跳下桌把无关的人赶走。 “算了,是我多事。”陈灿泄气地坐下:“沈哥你知道什么也别告诉我,就当我没好奇过。” 沈顺清皱眉,看了眼赵博文,见赵博文摇摇头,不慌不慢地往他那中老年人保温杯里添枸杞。他拍了拍陈灿肩膀,没说什么,和赵博文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环城东路片区工地已是开工前的忙碌景象。 身躯庞大的挖掘机杵在半山高的土堆上,地面上满是压痕,几台抽水机正忙碌地抽干工地上的水坑,发动机轱辘轰隆隆地转。 沈顺清远远地看见曲霆站在工地中间,带着土黄色的安全帽,伸手指着某处比划,身旁的下属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连连点头。 他在工地外站了好一会儿,曲霆才转过身,视线与他相对。 王海眼睛尖,小声提醒‘那像是沈记’,曲霆嗯了声,对着王海耳语几句,朝他走来。 “怎么过来了?”曲霆挥散众人,走到沈顺清身边。 昨日的不欢而散似乎并没给曲霆带来多大影响,见曲霆面色如常地和他打招呼,沈顺清也佯装镇定地看着四周:“明天就要开工了?” “嗯。” “能进去看看么?” 曲霆愣了一秒,摘了安全帽扣在沈顺清头上。 沈顺清笑了笑,径直往工地上走,工地里坑坑洼洼,又滑又脏,不一会儿,稀泥烂浆全往他裤腿上沾,鞋也湿了大半。他却像没知觉般,慢慢悠悠地走着。 “我啊,刚入行那会儿一窍不通,被人敷衍、放鸽子,经常被骗得晕头转向。”沈顺清踩过浅浅的水洼:“好在现在混出了点名堂,总算是在林城传媒圈算是叫得上号了。” 寒风从远处吹来,在水坑上晕开圈圈涟漪。 他侧身看了曲霆一眼:“你觉得我靠的是什么?油嘴滑舌的功夫?还是打字速度?” “都不是,是立场。” 沈顺清平静说道:“也许你别无选择,你要赶工期,你要养活你的建筑工人……这些我都懂。但我不能认为你是对的。就算你觉得也是受害者,就算你认为这些没有实质性的伤害都不算加害,但我不行。” 沈顺清缓了缓,找了块石头踢掉脚底的泥:“我一旦认为你这么做是对的,我的职业生涯也走到头了。” 曲霆一语不发,不动声色地把沈顺清往干净的空地上引。 沈顺清跟在曲霆身边:“现在媒体被管得严,稍微影响到市里形象的都会被请去喝茶,搞不好还会丢了工作。”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真相就在那儿,我不能当做没看见。” 曲霆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沈顺清也跟着停住:“如果抢孩子也没能让程大爷搬走,你会怎么做?” “找人挖电缆,断电。”曲霆说。 “如果有老人在黑暗中跌伤呢?坠楼呢?” 沈顺清继续道:“这世上有一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不会顾及道德、法律、感情,甚至会利用权力封住质疑的口,斩断揭开真相的手。如果他们享受到胜利的果实,就可能愈演愈烈,毫无底线。” 曲霆面色阴沉:“我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有时候探寻真相,或许是为了在事态更严重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吧。” ------------------ 第二十章:那我追你吧 工地空旷,风刮得愈发肆意,沈顺清带着安全帽还能保持形象,曲霆的头发被吹得竖起,乱糟糟如鸟巢,两人无声地面对面站着,陷入僵持。 许久,曲霆缓缓开口,有条不紊地介绍起片区规划,从住宅区占地面积到商业区招商进度,以及整个片区改造后的风格和定位,像是做项目汇报,丝毫看不出情绪。 直到两人绕回工地入口,沈顺清才看见王海站在曲霆的路虎旁,怀里抱着一个等身的粉红布偶熊,活像等女朋友的小青年,模样十分滑稽。 曲霆让王海把布偶熊放进后车厢,又叮嘱了几句,示意沈顺清上车。 沈顺清一头雾水,呆呆地问了句去哪儿,曲霆帮他系好安全带,打开导航输了一个地址。 “昨晚连夜查的,程大爷现在住在县城。” 乡下气温比城里低上好几度,沈顺清一下车就打了个寒颤。 “冷?”曲霆脱下外套。 沈顺清忙说不用,缩着脑袋走到他背后,曲霆人高马大,恰好能挡住风。 曲霆回头看了眼,默默地带路。 树林沙沙作响,风里有泥土的腥味,路边的野花长得放肆,大大咧咧地横在路中间,沈顺清也叫不出这些花名,只觉得这冷飕飕的冬天里还能怒放,特别佩服。 程大爷的家在乡下可以称得上气派,三层高的农村小洋楼,红墙白瓦,门口还有块儿不小的菜田,沈顺清到访时,老大爷气汹汹地站在门口朝菜田里嚷:“你怎么又来了!” 沈顺清顺着看去,见一灰衣老头弓着腰,乐呵呵地钻进地里:“摘几个你家的辣椒,媳妇儿煮面没辣椒不够味儿。” “摘!摘!摘!我辛辛苦苦种的几株苗都被你摘光了!”程大爷挥着拐杖就要赶人,却站着没动,田地里的老头腿脚麻利地摘了辣椒就跑。程大爷气得大吼,转过头又对着沈顺清不好意思地笑:“让沈记看笑话,这乡下人没规矩。” 程大爷本就精神矍铄,现在嗓门更是足,搭着一身土气的棉衣,像个乡村莽汉。沈顺清见他面色红润,直夸气色不错。 程大爷一脸得意,说乡下空气好,儿孙也在身边,闲着没事就带带孩子种种地,又冲着曲霆问:“这位是?” 沈顺清看着曲霆,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曲霆主动说:“我是昌盛的员工,一同来看看您。”说完又把布偶熊递过去。 程大爷看曲霆价格不菲的衣着,心知这并非一般员工,客气了一番,就朝门里喊:“囡囡!” 一个小丫头跑出来,沈顺清只在那段路人录制的视频里看过这孩子,那时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看不清模样,细看这小孩虎头虎脑,脸蛋红扑扑的。 “城里的叔叔给你的,说谢谢叔叔。”程大爷道。 小孙女奶声奶气地说着谢谢,曲霆弯下腰揉了揉小孩脑袋,又对程大爷介绍起片区规划,说道若是将来想搬回去,价格可以算便宜点。 “不啦,这邻里一散,回去也没意思,我就在这儿享享儿孙福吧。”陈大爷抱起小孙女,捏着她的羊角辫儿。 曲霆和沈顺清对视一眼,便没再开口。 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晚,乡下的夜格外的黑,田里蛙声如潮。沈顺清手肘在车窗边缘,撑着脑袋看向黑漆漆的窗外。 曲霆连看了好几眼,沈顺清仍保持着那动作,曲霆只能看清他半张阴沉的脸在远光灯下忽明忽暗。 “不告诉他们真相么?”他试探着问。 沈顺清手指微微蜷起,望向窗外,许久才开口:“算了。” 若探寻真相,是因为真相就在那里;揭开真相又意味着什么? 万一真相和幸福是二选一的命题呢? 车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路颠簸,窗外的景色也变了好几重,越靠近城区越是灯红酒绿。曲霆朝沈顺清看去,见他仍像木雕般一动不动,忍不住打开车载收音机,弄出点声响。 “被偷的一共三户,我已经让王海去查他们的住址了,沈哥如果在意,我们可以找机会去看看。” “搬迁这事我不想说什么。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他偷瞄了眼沈顺清:“以前这类事见得多,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曲霆说着,突然踩了脚急刹,沈顺清随之往前一栽,见不知是哪里窜出的野狗,后腿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中央。 他手撑在方向盘上,静静的等着,身后有不耐烦的司机按着喇叭超车,从野狗身边飞一般驶出。 街上的喧闹似乎与曲霆无关,他就像是耐心极好的老人,直到野狗消失在道路边的绿化带中,才松了刹车缓缓起步。 “昨晚回去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后如果遇到类似情况,”曲霆接着说,眼望着前方:“我会试着问问沈哥的意见。” 沈顺清终于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冒出来。那像是一种快迸发的情绪,潜藏在他的血液里,寄生在他的毛囊中,从收到儿时的信起,突然不安分起来,疯狂的繁衍、伺机暴动。 那情绪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 沈顺清偏过头,突然开口:“前面路口左转。” “去哪儿?”曲霆疑惑地问,拨亮了左转向灯。 ---------------------- 顺着沈顺清的指引,车停在江边一处空地上。 沈顺清跳下车,示意曲霆锁车,便径直走下江堤,曲霆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 “学会打水漂了吗?”沈顺清掏出手机,就着一小束光亮,找了块扁平的石头掂了掂扔过去。 曲霆连忙双手接住,拇指在石头上摩挲了会儿,翻起手腕一甩,石头顺着手心飞出去,灵巧地在水面上蹦跶着飘远。 “会了啊,谁教你的?”沈顺清说不清欣喜还是失望,又捡了块石头扔进江里。 “以前在码头没事儿扔着玩,扔几次就会了。” 江上晚风猎猎,吹得衣袂翻飞,沈顺清哦了声,缩着脖子找了块空地坐下,突然问:“你以前给我写过信?” 曲霆一愣,只觉得江风喧嚣,沈顺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断断续续。 他老实回答:“嗯,写过。” “怎么没听你提过?” “沈哥没主动说起,我怎么好提。” “这么多年,我没回信你都不问?” 曲霆也坐了下来,捡了块石头捏手里玩,没做声。 沈顺清接着说:“我没收到,确切的说,我今天才收到。”说着又把事情讲了遍,当年沈家搬走后,谁也想不到会有信寄来。 “还记得你写了什么吗?”沈顺清问。 曲霆看着粼粼江面:“不记得,那时候日子过得很乱,做了些什么都不太记得。” 沈顺清笑了声,背书般地念:“太阳挂在天上,却照不到我身上,风吹得海水都凉了,我还抱着希望……是不是你写的?” “真厉害,我高考都写不出这水平。”他本想调侃句不愧是曲叔叔的孩子,想到曲家的遭遇,又把话咽回去。 曲霆歪着脑袋,像是努力回想:“这是我写的?” 沈顺清笑,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信递过去:“信被人涂得面目全非,那么多乱涂乱画的痕迹里,恰巧这句完整干净,每一个字都是你当年写的。” 曲霆迟疑的接过信,也不看,就捏在手里。沈顺清见他愣着没动,嘟囔了句不看就还我,又把信抽回。 他顺着江堤躺了下来,凹凸不平的堤面有些磕人:“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晚风吹打着江面,铮铮作响。 沈顺清等了片刻,见身边人似乎被点了穴,追问:“为什么要听我的意见?搬迁也好,以后其他事情也好,你不是有你的立场么?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讲大道理时、指责你时,有问过你么? 曲霆对他的大度和宽容有时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曲霆扔了手中的石头,脱下外套折成一团,示意沈顺清抬头,垫在他脑后:“不知道,可能就是觉得沈哥有沈哥的道理。” 沈顺清噗嗤一声笑了:“要是我不讲道理呢?” “我会衡量的。”曲霆平静地说。 藏蓝色的夜空笼罩着江滩,外套上有曲霆的味道,染得空气都沾了甜意。 沈顺清仰着头,深吸一口气:“你有喜欢的人吗?” 身边的人猛地一惊,与他四目相对。许久,他像是摇头,又像只是从震惊中回过神,小幅度的晃了晃脑袋。 沈顺清也不管那动作究竟是什么什么意思,继续说:“那我追你吧。” 滔滔江水撞击着江滩,好像闷雷滚动,曲霆只觉得似有山崩地裂的响声,不知是浪的声音,还是他的心跳声。 “反正我早就坦白过性向,你若是觉得恶心……” “不恶心。”曲霆脱口而出。 沈顺清笑,揪起一根狗尾巴草细细缠在指尖。 以知名记者的身份在林城站住脚后,沈顺清对自己头上的光环颇为满意,更是习惯遇事先衡量,找出正确的决定,最后圆满收尾,享受稳操胜券的感觉。 而自打曲霆回林城后,沈顺清觉得自己时常身不由己,曲霆像是有一种魔力,让他争吵后又想亲密,疏远后又想靠近。 有一种声音在心底叫嚣,不要计划,不要考虑,不要循序渐进,只要靠近。 越靠近,心越定。 “也许你觉得这话很突然,对我来说不是。我了解自己,认定了才会开口。”沈顺清慢慢说道:“年轻时爱玩,觉得伴侣要找年轻帅气的,看着就养眼;工作后又觉得爱人要找稳重的,让我省心;现在看着你,我才知道,我想和什么样的人生活。” 他站起来,指着江面:“你像那光,非要贴近才安心。” 沈顺清所指之处,是一盏渺小的航标灯。灯孤零零地浮在江面,却如磐石立于江心,微弱的红光照亮一小块江面,轮渡绕灯塔而过,晕开波浪。 “不管有没有吓到你,反正我就要说。我觉得你很好,让我追你呗。” ----------------------------- 第二十一章 好像有人来过 曲霆坐在原地,眼里映着沈顺清的背影。 沈顺清指向江面,看似随意的动作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曲霆脑海里突然窜出许多画面:沈顺清眼带桃花的拉着他的衣领叫他“小听秋”时,用全身的力气压着他说‘曲飞就在这里’时,带着土了吧唧的安全帽着他的立场时……都如这般,看似轻佻,实则坚不可摧。 究竟谁更像光?到底是谁让谁移不开眼? 曲霆还没从呆滞中回神,沈顺清却回头,捡起地上外套递过去:“不用急着给我答复,考虑一下?” 他赶紧站起:“回去了?” “嗯。”沈顺清点头,耸着背缩成一团:“风大,冷。” 曲霆连忙又把外套递给他,沈顺清也不推辞,接过披在身上。“别送我了,我慢慢走回去吧。”他摸不准曲霆心意,纵使平日脸皮再厚,此时难免紧张,佯装淡定地顺着江堤爬上,又问:“明天就是开工仪式了吧?” “嗯。”曲霆缓缓跟上。 “那我提前祝开工顺利,忙完了到我家来,曲飞可能有话和我们说。” 曲霆木头木脑地回了句好。 开工当日,全程媒体蓄势待发。沈顺清此前帮区里写过汇报,开工仪式的报道自然也落在他身上,陈灿却是不情不愿,拿着镜头盖磨磨蹭蹭半天。 “走吧,别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那些肥头大耳的领导们想要上镜还得靠你。”沈顺清拍了拍他肩膀。 陈灿埋着头跟在沈顺清身后:“我虽然没找到证据,但我总觉得,拆迁那事不是我想太多。” 沈顺清愣了半秒,心想陈灿或许还真有点察觉真相的天赋。这事要不是曲霆告诉他,几乎滴水不漏。 “你后来还有继续查下去吗?”沈顺清打开车门,示意陈灿上车。 陈灿摇头:“宣传部不让报,查下去也没用,算了。” 沈顺清听出他话中不甘心的成分,内心叹气:“上次问你想不想知道真相,你说不想。” “嗯。”陈灿摆弄着相机,小声回应:“我觉得记者这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本想接着问‘你想象中的记者是什么样’,但看陈灿情绪低落,也不好说了。 工地现场,彩旗飘扬、人山人海。曲霆在台前招待领导,分身乏术,倒是王海见着他,跑来打了声招呼,沈顺清只得让王海带话,叫曲霆忙完到他家来。 仪式冗长而烦闷,记者追着一众领导做采访,忙得焦头烂额,沈顺清采访完才发现手机里有曲霆发来的短信。 「晚上有晚宴,可能要晚点回来。」 沈顺清盯着「回来」两个字看了很久,眼角带笑,回了句‘好哒’。 没想到沈顺清的卖萌不起作用,这一「晚点」竟晚到半夜,他开门时,曲霆醉醺醺地站在门口。 “回来晚了,对不起。”曲霆脚步虚浮,摇摇晃晃。沈顺清赶紧扶住,身子被压得一弯,忍不住在心里骂,小时候那么可爱,现在怎么长这么壮。 “我哥喝醉了?”曲飞紧张得围过来,帮忙撑住另外一条胳膊。 “应该是。”两人合力把人搬到床上:“行了,剩下的我来吧,你去看电视。”沈顺清关上门,一边埋怨怎么喝这么多,一边扒了沾满酒气的外套。 “都是官老爷,不照顾好怎么行。” 曲霆口齿不清地嘀嘀咕咕说了一长串,后面他也没听清,只觉得自己苦逼极了,昨天还表白来着,今儿就伺候上了,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把外套扔在地上,凑到他耳边:“昨天和你说的事,考虑了吗?” 曲霆迷迷糊糊嗯了声。 沈顺清撇嘴,一巴掌拍在他裤腿上:“快点考虑,别让我等太久。” 他也就那么随口一说,谁知曲霆突然翻身,把他压在身下,脸猛地靠近几乎与他相贴:“太久是多久?” “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曲霆眯起眼:“过了这个时间呢?你就去追别人了吗?” 沈顺清分不清曲霆是醉是醒,一时竟答不上话,又觉得压迫感十足,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想过……” “别去追别人。”曲霆醉醺醺的,酒气全呼在他脸上:“我有考虑,你现在只能追我。” 沈顺清脸颊发烫,扬了扬嘴角,偏过头去:“那你要考虑多久?” 卧室鸦雀无声,空气里满是甜腻的味道,他等了许久,扭头才见压在身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想杀人。 曲霆第二天醒来时,卧室空无一人,床头贴着一张便签纸和一把钥匙。 「我上班了,这是备用钥匙,记得锁门。」 曲霆看了房间陈设,才想起昨天应是来问曲飞的事,结果自己喝到断片,也很无语。 于是,沈顺清下班回家时看到一桌子饭菜,荤素搭配、鱼肉俱全,某醉汉还买了新砂锅,炖了一锅山药排骨汤。 看在食物的份上,他很大度地没计较某人昨天的失态。 一顿饭吃得颇为顺心,沈顺清打着饱嗝,老神在在地躺在沙发上。 “我和你哥都在这儿,有什么心愿可以说了吗?” 曲飞乖巧地站着,又好似有些不安,盯着脚趾头,半天不开口。 沈顺清打了个哈欠:“说吧,都到这份上了,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么?” 曲飞抬起头,目如铜铃:“我听到敲门声。” 什么?! “就是我死……我家出事儿那天,好像……有人来过。” ---------------------------------- 沈顺清猛地站起,看了曲霆一眼,曲霆不明所以,见沈顺清面色铁青,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沈顺清坐下:“你先继续说。” 曲飞说的事,确实出乎他意料。 曲家出事那天,曲飞还未入学,母亲杜晓菁在家为曲飞做了午饭,便哄他入睡。按理说,杜晓菁应该在曲飞睡着后再去上班,却不知为何忘了灶上炖的汤,直到曲墨儒下午回家,才发现汤已烧干,母子二人煤气中毒死在家中。 曲飞说,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 这人是谁? 长什么样?为何敲门? 要找一个不知姓名、相貌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难怪曲飞憋在心里。 可偏偏又多了条线索。 那天杜晓菁一直在翻找东西,一个类似档案袋的东西。 “我记得我妈找出来了,还和我说早点睡,她出去一下。”曲飞说:“可等我变成这样,看见妈妈趴在茶几上,袋子……不见了。” “什么样的袋子?什么材质?什么颜色?”沈顺清走到书房,翻出信封、A4文件夹、档案袋摊在曲飞面前。 曲飞指了指档案袋:“这种。” 沈顺清疑惑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你确定’? “沈哥,也许你把我当7岁的孩子看,但若算年龄,我都21岁了。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游荡得越久,记忆反而越清晰。妈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记得。”曲飞坚定地说:“我那天迷迷糊糊的好像是睡着了,后来又闻到了煤气味儿,想爬起来但没力气。” 沈顺清眉头紧蹙,第一次意识到曲飞或许比他想象中成熟。他找来采访本,把曲飞说的每一个字记录下来,才说:“你先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哥商量下。” 房间内顿时只剩下曲霆和沈顺清两人,沈顺清摊开采访本。 “简单地说,小飞想找一个人,这个人在我们家出事那天,或者说出事之前来过,或许还拿走了一个档案袋?”曲霆问。 沈顺清皱眉:“现在不敢判定,曲飞那时候才7岁,可能他记错了;就算没记错,他只听到敲门声,也可能这人并没有进门。” “那消失的档案袋怎么解释?” 沈顺清拿起笔在采访本上敲着:“这样,我们先假设有人来过。你母亲要把档案袋交给那人,后来他来取走了……” 曲飞讲了四个细节:当天杜晓菁找出一个文件夹、他听到有人敲门、死后变成鬼魂状态只剩杜晓菁一人在家,但文件夹不见了。这其中有没有关联,暂不清楚。 曲霆面无表情:“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我母亲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沈顺清心一沉,见曲霆面色紧绷,担心他多想,忙说:“你母亲的死是意外,当时警察下过结论的。” 曲霆看向沈顺清,放轻了语气:“小飞想知道是谁来过我家,我们把这人找出来就是了。问题是怎么找?” 若是真有人来过,得先左邻右舍。沈顺清当即就给父母打了电话,结果他父母当年也在林城中专任教,和曲墨儒作息时间相同,几乎是同一时间下班,同一时间得知变故。 “我爸在林城没有亲戚,熟识的应该是林城中专的老师,我去学校问问看吧,还有我妈的亲戚那边。”曲霆说道。 沈顺清点头:“我去问问当年办这案子的所长,也许还记得一些。” 当年办案的老所长姓田,已退休多年,每天在家挺着三层脂肪的肚皮喝枸杞。 “我都退休了还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呢,当年这事儿就没立案,意外来着。”田所长见沈顺清来访,笑得红光满面:“记得那年特别冷,林城又没供暖。就那二氧化碳中毒的老太太,医院一天能收好几个,救护车整天呜呜地跑。” 沈顺清心说杜阿姨又不是老太太,追问:“那个时间可有什么人去过曲家?” “什么人?哪有什么人,”田所长说:“报警的是她丈夫,叫什么来着……曲……” “曲墨儒。” “对对,是这名字。说是一开门整个煤气味儿从屋里窜出来,屋里的人已经不行了。” “我们去现场看过,一来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少,二来那户人家好像口碑不错,没和人结仇结怨,曲墨儒还是个外地人,在林城关系简单,所以,就是一场意外。” “周围邻里都不知道隔壁死人了?” “那年冷得路上的野狗都能活活冻死,整个林城家家户户都关门关窗,屋外哪有人喽。”田所长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房子楼上楼下住的都是林城中专的教职工吧,好像那天开什么会,老师都在学校来着。” 田所长又絮絮叨叨描述着那年有多冷,街上有多凄凉,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大冬天的谁会在外面遭罪?’,沈顺清心想应该问不出什么了,只得看曲霆那边能找到什么线索。 沈顺清回到报社,一头扎进资料室,把出事后几天的报纸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曲家的报道,无奈捧着厚厚一摞旧报纸摊在办公桌上。 “赵老师,当年杜阿姨,我是说曲叔叔的夫人,煤气中毒的事您有印象么?” 赵博文想了想:“哦,那事,都说曲夫人红颜薄命来着。” “怎么没见着报道?”沈顺清翻着报纸。 “那年室内中毒的好几个,隔三差五就送医院,哪能每件都报道。” 沈顺清心想也是,失望地掸着报纸上的灰。 赵博文啜了口茶,又说:“说来也巧,曲夫人不是在义华化工厂工作么,那天义华新的产业园动工,有人私下议论说开工当天就死了个员工,不吉利。上头也没让报,免得群众迷信,瞎传言。” 沈顺清一懵。 赵博文接着说:“那天开工仪式的报道还是我写的,我有印象。” ----------------------------- 沈顺清没花功夫就找到了当天产业园动工的报道,毕竟封面整版照片再加「林城首家磷化工产业园开工」的大字标题十分显眼。 义华化工厂是林城本土化工企业,后发展为义华集团。当天动工的产业园是旗下的重要项目,也正是这座产业园让义华集团地位大增,后来成功上市。 沈顺清弓着腰通读当天的报道,照片中间的是当时的市领导,然后是董事长祁敬义,还有一人显得脸生,身材修长、眉清目秀,年龄看似30来岁,在一群顶着啤酒肚的老领导中间十分出挑。 “赵老师,这人是谁?”沈顺清捧着报纸。 “这人……”赵博文想了会儿:“祁董的儿子,叫什么……” 赵博文接过报纸,一目十行:“这儿有写,当时义华化工厂的总经理,祁云。” “义华的总经理不是姓景吗?”沈顺清掏出手机,搜索‘义华集团’,官网显示化工厂现任总经理名叫景青禾,这人同时也是产业园的总负责人。 “这个祁云,虽是祁董的儿子,但听说不是个经商的料,一心想搞艺术,跑到国外画画去了,都出去十几年了。”赵博文说:“景青禾就是祁云出国后接的班。” 沈顺清细细读着当天的报道,全文并没有出现景青禾的名字,可见当时的地位并不足以见报。 赵博文是老记者,洞察力非同常人,问道:“怎么突然问起曲家的事?” 这……总不能说大海捞针地找个无名无姓无相貌的人。沈顺清撇嘴,只说随便问问。 “这新园区开工,所有员工都到场了?”沈顺清指着头版照片,台下密密麻麻地群众,声势浩大。 “应该是吧。”赵博文说:“我记得当时化工厂也就三百多号人,包几辆大巴全运过去了。”企业为了撑场面,通常把员工全部叫到现场。而化工园区污染严重,选址往往远离城区,义华化工产业园位置更是偏僻,地处距离城区车程近2小时的一个老山村,要把员工送过去必须依靠车。 “可杜阿姨死在家里,她不用去?” 沈顺清见报道所写的开工仪式时间是下午3点,杜阿姨的死亡时间是中午。 如果有人刚好在中午到曲家,还取走了一个档案袋,会不会是开工仪式上所需的东西? 晚上,沈顺清下班回家又见曲霆做了一桌子饭菜,好像曲霆自从得知沈顺清不会下厨后,不仅非常乐意到他家做饭,还乐此不疲地往厨房里添加各种用具,比如——围裙。 “你还买了围裙?”沈顺清乐了,看着厨房越来越丰盛的锅碗瓢盆,昨儿是砂锅、今天是围裙、明天是啥?榨汁机?豆浆机? 曲霆很坦诚:“买个围裙方便。” “还知道我喜欢吃苹果呢。”沈顺清笑嘻嘻地翻着购物袋,抓起个苹果放在水龙头下胡乱一冲,咬了口。 “不削皮就咬啊?” “嗯,我懒。” 曲霆摇了摇头,脸上却是笑意:“出去休息吧,我做好了端出来。” 沈顺清倚在门口,看着曲霆的背影,抛了个飞吻走出去。 刚走出厨房,就见曲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两人大小眼互瞪了半分钟,沈顺清心一横。 “喂,小鬼。”他牵着小鬼走回客厅:“你的心愿,我和你哥在查,你不用操心,继续看你的肥皂剧,也别跟我说你21岁了这种胡话,安心当个小孩。” “我不是小孩。”曲飞犟。 “好吧成年人,第一、心愿的事儿你别操心,第二,”沈顺清瞟了眼厨房,厨房里的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刮土豆皮,沈顺清高兴,嘴角翘得老高:“第二、你哥以后是我的人,反正你迟早得知道,先跟你通个气。”说完叼着苹果,拿起鱼食琢磨着准备喂鱼,无视曲飞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 “今天喂过了!你别喂!会撑死的!”曲飞赶紧拦住。 沈顺清撒手,他才懒得管鱼,顺手揉了曲飞的头毛,还挺软。 “不是,”曲飞一缩脑袋,大叫:“什么叫我哥以后是你的人?” “小点声,耳朵都聋了。”别人听不到,不代表他听不到。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哥以后是要和我过日子的。你也看到了,正给我做饭呢。”沈顺清很得意。 曲飞急了:“我哥将来要和他媳妇过日子的。” “那就是我呀。”沈顺清桃花眼一眨,偷瞄了眼呆站着的小鬼,心想既然非要说自己是成年人,那哥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自己体会吧。 曲飞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饭后,两人开始商量各自找到的线索。 曲霆:“那年学校承接了市里的庆新春文艺汇演,出事那天全校师生留校内彩排,所以我爸下午才回去,其他老师也一样。” 杜晓菁当年辍学当太妹,就和家里几乎断了关系,听说后来嫁人,娘家都没露面。而学校方面,和田所长说的相符合。 换言之,来访者不是杜家人,也不是学校的人,按田所长的说法,那年冬天冷得路上几乎见不着人,曲家又不曾与人结怨,看来只能先以义华为方向查查看。 曲霆:“这么肯定是义华?” 沈顺清:“当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至少是个方向。而且我很在意那个档案袋。”他双手交叉撑在脑后:“为什么是档案袋?什么东西需要装到档案袋里?信封不行吗?塑料袋呢?” “或许是谁的档案?” “你母亲当年做人事的?” “我记得是前台。” “那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档案,或许是什么文件,让前台转交的。”沈顺清:“总之,按理说杜阿姨应该是赶着去厂里坐车参加开工仪式,却在这个时候找东西,我觉得与义华有关的可能性很大,比如开工仪式上领导的发言稿一类。” 餐桌上一时陷入沉默。 沈顺清:“你有办法接触义华的人么?” 若以采访的名义去,像义华集团这样的上市集团,得先把采访提纲送过去,由企业审核后安排,比较麻烦。曲霆倒可以利用昌盛的名义去谈项目,但是昌盛在林城暂时没有其他的投资计划,而且义华主营是化工,和昌盛没有交集。 曲霆想了想:“我得想个名目。” 沈顺清沉思着,翻开手机日历:“或许不用那么麻烦,你过几天就能见到义华的人。” 第二十二章 全民围棋赛 每到年末,林城都有一大赛事——义华杯全民围棋赛。 由义华集团主办,一年一届,今年已是第七届。每场比赛在无论是职业棋手还是普通百姓都可同台竞技,赛程从每年年底一直闹到近农历新年,也算是林城的一件热闹事。 围棋赛定在林城最大的棋社——月天棋社。棋社也是义华出钱创办,以围棋棋圣黄龙士为名。义华集团董事长祁敬义是个棋痴,很大程度带动了林城的围棋热。 开赛当天,棋社里满满当当全是人。沈顺清和曲霆站在后排,并不惹眼,沈顺清环顾了圈,找到工作人员塞了张名片。 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沈顺清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义华集团现任总经理、产业园的总负责人——景青禾。 细看景青禾个头不高,约1米7出头,出奇的瘦。颧骨凸起、下颌削如尖锥,整张脸仿佛骨架外罩着一层青黄色的薄皮。此时景青禾身穿一套黑色西服,远远看去,像裹了油布的老竹竿。 “沈记者大名鼎鼎,早就想见上一面了,一直没有机会。”景青禾笑着伸出手,那手也是瘦骨嶙峋,细如牙签。 沈顺清大方伸手回握,油嘴滑舌商业互吹:“景总才是,我拜读过您的专访,深受鼓舞。” 沈顺清此言不虚、这景青禾确实是个人物,沈顺清没少在报纸上看到他名字。 景青禾出生农村、家境贫寒,据说这孩子出生时,母亲为维持生计还在下地插秧,娃儿就这么滚了出来,得了青禾这么个名字。景青禾自幼聪明,学习成绩高出同村娃儿一大截,景家父母高兴极了,起早贪黑赚钱供孩子上学。 景青禾高三那年,两老累得双双重病。眼看走投无路,村民们见他可怜,竟然这家出一百那家出五十,把孩子的学费给凑出来了。景青禾也很争气,高考一举夺魁、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绩被青桦大学录取,为村里长了脸。 寒门出了状元,惊动了市里。各级媒体涌到景家争相报道,记者们一看景家穷得揭不开锅,纷纷拿出看家本领,怎么感人怎么拍,专访、纪录片轮流上。年幼的景青禾用瘦若竹签的手,捧着录取通知书说‘我想上学’的画面被反复播放,感动了不少林城百姓。 这其中就有义华集团董事长祁敬义,祁敬义当即承担了他大学四年的学费,并承诺不求回报。 故事至此已够圆满,偏偏还有更感人的后续。 大学期间景青禾成绩优异,国内外诸多企业向他发出邀请。而他毕业后一声不响地回到林城,直接找到义华集团人事部称要入职。得知此事的祁敬义非常感动,连夸没看错人,让景青禾以助理的名义跟着他。 这一跟就跟了十六年,景青禾的故事变成一段知恩反哺的佳话。 两人客套了会儿,景青禾又把目光投向曲霆,沈顺清见状做起引荐:“昌盛地产的曲总,来林城验收环城东路改造项目的。” 景青禾眼前一亮:“曲总莅临真是蓬荜生辉。”他看似瘦弱、但站姿笔直、说话得体,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身型的不足。 此时,助理上前耳语了几句,景青禾听后面露歉意:“祁董马上到了,我得去迎接,两位随便看,感兴趣就上场切磋两把,我让员工给你们安排。” 沈顺清虽然提笔能文,但琴棋书画样样稀松,连忙找理由推脱,景青禾也不强求,叮嘱工作人员好好照顾贵客。 景青禾一走,曲霆就凑到沈顺清耳边问:“这景青禾会不会和我母亲认识?” “多半认识,景青禾年近四十,大学毕业后就直接进了义华,从时间上来说,还是你母亲的前辈。”沈顺清小声说:“找个机会约他出来。” 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义华集团董事长祁敬义在众人前呼后拥下走进棋社,祁敬义已过花甲之年,但心宽体胖,反而显得年轻,头发像是刻意染黑过,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脚步稳健、气场十足。 人群中还有一少年,年轻帅气,沈顺清从未见过。 周围有人交头接耳:“那是祁家小少爷祁阳,听说棋艺相当了得,比祁董还高。” “看上去不过是个学生,真有那么神?” “长江后浪推前浪,说不定真有两把刷子。你看之前和ahpa狗对弈的棋手,20岁不到……” “说的也是。那对局精彩……” 参赛棋手很快就聊到围棋上,沈顺清不懂棋,只得打量着来人。 祁阳身穿一件水蓝色的针织毛衣和黑色的破洞牛仔裤,头戴一顶棒球帽,帽子反戴着,帽檐耷在脑后、几戳头毛从尾洞翘出来,倒显得青春洋溢。 祁敬义出现在开赛仪式上,只是礼节性的露面,在主席台上说了些赛出水平赛出风格一类的场面话,又在众人簇拥下绕了圈便离开了,倒是祁阳盯着赛场直播的大屏幕看了会儿。 景青禾送走祁敬义,回到沈顺清身边说着招待不周,突然听到有人唤他。 “景叔。” 他回头一看,祁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便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小少爷。 “决赛是什么时候?海选水平太次,没意思。”祁阳边玩手机边问。 “通常都在春节前,小少爷感兴趣就到时候再来看。” “行吧,我先走了。”祁阳挥挥手,景青禾示意助理们赶紧跟着,一群人众星捧月般走了。 沈顺清和曲霆见景青禾要照看这么大的赛事,忙得脚不沾地,便交换了联系方式,约时间改天再聚。 刚走出棋社,就见祁阳开着法拉利从路口经过。法拉利虽然风骚,但林城交通实在太烂,沈顺清看着祁阳单手撑在车窗上,等着前面的五菱宏光起步,不耐烦地敲着车框,画面十分滑稽。 但豪车就是豪车,何况还是骚到天际的亮黄色,就停着这么小半刻,不断有路人拿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恨不得趟路面碰瓷。 “不愧是富二代。”沈顺清感叹。 曲霆也顺着看过去:“满18岁了吗?可别无证驾驶。” 祁阳长相俊朗,还真看不出年纪,沈顺清哈哈大笑:“还挺关心社会安全,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五讲四美的一面。” 真是越看越喜欢。 “喂,”沈顺清忍不住弯起手肘撞了撞曲霆:“上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给个回应啊。” “什么事?”曲霆走到自己车前。 沈顺清跟上:“别装傻,就我追你那事儿呗。这一晃都过了一个星期了,至少透露点风声,我有没有戏?” 曲霆闻言,突然停了下来。 沈顺清一阵紧张,见曲霆打开车门,示意他上车:“我说沈大记者,你也知道过了一个星期了呀?这一星期你光说不练,是不是男人?” 哈? 曲霆撑在车窗边缘:“虽说咱俩两个大男人,送花可以免了;看电影,你要是觉得不妥也可以省去,但总得有点其他的表示吧?” 他嘴角一扬:“还是说你打算什么都不做,表白完就空手套人?” 哈?哈? 沈顺清第一次觉得曲霆口若悬河,他竟然无言以对。 按理,曲霆说的也对,当初他确实说的是‘那我追你吧’,不是什么‘做我男朋友’、‘喜欢你’一类,结果说完就跟万岁爷似的撒手不管、等人觐见,不厚道。 但也不怪他忘了这茬,而是沈顺清活了31年,没追过人。 追人,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这……”沈顺清面红耳赤:“那你想要什么?” 曲霆绕上驾驶位,顺手帮他系上安全带:“做顿饭我吃吧。” “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曲霆发动车,挂挡起步,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 沈顺清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枕着脑袋望天:“曲总,咱俩商量下。说真的,我这种油盐不分的人,做出的东西你也未必吃得下,换个吧。” “不换。” “要命了。”沈顺清哀嚎:“厨房对我来说就两种功能,烧开水和煮泡面。” “非要选的话,我只能下面给你吃了。” 曲霆:…… 沈顺清:…… 空气有一丝凝结,若是拍电影,大概会配有乌鸦的叫声,冷场专用那种。 “那个,很老的黄色笑话,原来你也听过。”沈顺清不知道是该吐槽自己嘴皮子太顺溜,黄腔张口就来,还是曲霆居然看过TVB。 TVB红火那会儿,曲霆不是应该正在码头当古惑仔吗? 曲霆在红灯前停下:“也可以。” “什么可以?” “就你刚刚的提议,也可以。”曲霆笑得颇有深意。 沈顺清:…… 卧槽? 刚还夸你五讲四美呢? 第二十三章 下面给你吃 就曲霆戏谑的那表情,沈顺清当然不会单纯到认为他想吃康师傅或者统一。 于是他开始认真考虑,如何‘下面给他吃’。 30多岁的男人了,害臊什么的可以免,但还是要矜持一下,以免显得太饥渴。 不过这份矜持,在沈顺清翻完卧室里的大柜小柜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安全套,没有。 润滑液,沈顺清摇了摇蓝色小瓶,过期了。 扔了废旧的润滑液,打开淘宝挑个同城下单,次日达、高效,然后给曲霆发消息:「明晚来我家吃饭」,一气呵成。 不一会儿,曲霆回复问是否需要他买菜,沈顺清想了想,回道:「不用」。 当曲霆到沈顺清家的时候,发现确实不用他买菜,因为餐桌上摆了一桌子大鱼大肉。 “曲飞呢?”曲霆脱了外套。 “我让他出去玩去了。”沈顺清顺势接过,帮他挂好。 “先坦白,不是我做的,反正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沈顺清老实说:“这一桌都是翠松楼的大厨做的,为了让他们送过来,我答应了经理为他写三篇广告。” “我也是花了功夫的,免得你觉得我没诚意。”沈顺清撇嘴。 曲霆轻轻笑了声。 “曲总,满意不?”沈顺清扬了声调。 “还不错。”曲霆煞有介事地点头。 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沈顺清还装模作样地斟了两杯红酒,像个讨表扬的孩子和曲霆碰杯:“我还买了礼物送你。” “店员说送男人皮带钱包最实用。送钱包管钱,我也不想管你的钱,你挣的钱你花,有多的话就有养我,要是你不够花,我还能挣点;送皮带是栓一辈子,我觉得这个喻义不错,所以就买了。” 他掏出一个精致的礼盒:“我这是很认真的在追你了。没有花,但是有红酒,没有电影,但是有礼物。” 曲霆闷笑,接过大大方方说了声谢。 吃完饭,曲霆主动承包了洗碗任务。沈顺清正想着要怎么把话题往‘下面’的方向引导,就听到清脆门铃声。 这时候居然有人敲门,他狐疑地开门,见是王海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咦?”王海也是一惊:“沈记,这是您家?” “是,你怎么来了?” “老大也在这儿?”王海歪着脑袋往屋里瞧。 “在。”沈顺清侧身准备喊人。 “不用不用,老大让我送点东西过来。”王海飞快地说,把塑料袋往沈顺清手上一塞,跑了。 曲霆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怎么了?” “王海刚刚……”沈顺清一脸错愕的打开塑料袋。我`操?! 两盒安全套,还是螺纹的。 一盒润滑液,还好,没什么特别口味。 沈顺清看着包装上“520颗粗大颗粒、G点爽滑连绵”额头汗都滴下来了。 曲霆走过来,笑得不怀好意:“小飞都被你赶出去了,我要是还不懂,就该去测智商了。” “什么赶出去。”好像他虐待曲飞似的。 “这小子速度还挺快,我刚发完消息就买来了。”曲霆接过袋子,把安全套翻出来:“怎么就两盒?” “两盒还不够?” “逗你的。”曲霆突然偏过头,在沈顺清额头上吻了一下。 沈顺清:…… 沈顺清呆站在原地,曲霆却大方地坐在沙发上,研究螺纹安全套去了。 “喂,”他走到曲霆身边坐下:“你刚刚算是回应了吗?” 曲霆拆了安全套的塑料膜:“不然我干嘛让王海跑一趟。” “怎么突然就答应了?”太不真实了。 “也不算很突然吧,比不上你告白突然。” 沈顺清眼皮一跳:“我发现你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了。” “近朱者赤?” “说真的,我想听听理由,之前不是一直端着么?”沈顺清躺在沙发上,看着曲霆硬朗的背,那背很宽,紧实的肌肉把衬衣绷得鼓胀,看得沈顺清有点燥热。 “这要什么理由。”曲霆指了指沈顺清送他的皮带,又开始拆润滑剂的外包装:“我也想拴着你,一辈子。” 沈顺清只觉得脑门一热,瞬间红了脸,分不清是害羞还是情`欲涨的。只见曲霆好玩似的倒了几滴润滑剂在指尖,又用拇指揉搓着,两指轻轻捏合,扯出细细的粘线。 曲霆笑得玩味,回头对上沈顺清涨红的脸,突然把人压在身下,膝盖紧紧困住沈顺清的双腿,一手环在他腰间,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恶作剧般把指尖的粘液涂在他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比起沈顺清的体温,润滑液明显冰冷很多,沈顺清被刺激得口干舌燥,说不清话:“干嘛呢……” “玩。”曲霆手指顺着脸颊滑下,把未干的润滑液抹在他脖子上。 老子又不是玩具。沈顺清脸像火烧,又觉浑身燥热,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该不是现在想……” “想什么?”曲霆压下来,轻轻在沈顺清耳垂上咬了一口,哑着声:“沈哥,你脸好烫。” 灼热的呼吸全喷在他的耳边,一阵酥麻从耳根蔓延到全身,沈顺清差点呻吟出声,喘着粗气提醒:“我们刚吃完饭,是不是要先休息会儿,看会儿电视……” “别说这么煞风景的话。”曲霆惩罚似的用牙齿拉扯他的耳垂,抓着沈顺清的手移到自己火热的地方。 “没听说过饱暖思淫`欲吗?我现在……”曲霆拉着沈顺清的手往下摁,用撑得满满当当的部位抵着他,“有淫`欲了。” ------------ 曲霆确实有了淫`欲,那硬`挺的凶器来势汹汹地抵着他,再直白不过了。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沈顺清同样欲`火上身,火热烧遍了全身,但他也没忘这是明晃晃的客厅,用残存的理智思考着是不是该矜持一点。 “我……我先去洗澡。” 他不安分的扭动,想借此减轻酥麻的快感,却蹭得曲霆呼吸更加粗重,惩罚性的在他根部捏了一把:“再瞎蹭现在就办了你。” 鼓胀的敏感处被猛地捏住,沈顺清瞬间软如一滩春水,断断续续地喘气:“沙,沙发太小。” 曲霆打量着沈顺清,忍着欲`望起身,不愉快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发出清亮的响声。“一起去。” “干嘛打我?”沈顺清捂着屁股。 “情趣。”曲霆啪啪连拍好几下,又在圆润的臀肉上拧了一把。 氤氲的水汽升腾,曲霆脱了衣服,露出硬朗的肌肉和粗大的性`器,男性荷尔蒙气息瞬见弥漫了整个浴室。 沈顺清光是看着就受不了,只想彻底臣服在曲霆的胯下,被他狠狠操弄,索性丢了羞耻心,解开自己的皮带。 曲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动作,像是看一场脱衣表演。沈顺清阴`茎紧紧绷在内裤里,顶端冒出粘液,染湿了内裤的一小块布料。 曲霆突然轻哼一声:“沈哥,你硬了。” 沈顺清平时听他叫沈哥也没多大感觉,毕竟曲霆从小一口一句沈哥哥跟在他屁股后面,但这一声‘沈哥’混着曲霆低沉的嗓音和雄性的荷尔蒙,他就像是被灌了春药,一阵酥麻感阴`茎窜从到尾椎,双腿微微颤抖,前端又渗出不少液体。 “你硬了,我帮你。” 曲霆抓住沈顺清的手臂,用力一拉,他瞬间跌在他怀里,两人一同向墙壁靠去。 曲霆揽过沈顺清,用灼热的呼吸侵袭他的脖颈,灵巧又湿热的舌头沿着喉结往下,舔上他的锁骨,又啃又咬,落下深深浅浅的牙印。 他用力舔舐着,一手落在沈顺清胸前突起的乳粒上,用拇指揉戳,不停地把那突起揪起又松开,恶作剧般用指甲在乳`头上抠弄。 “唔……疼……” 突如其来的快意涌遍全身,沈顺清拼命忍着,却忍不住哼声,瘫软在曲霆怀里。 “疼还是爽?” 曲霆减轻了力道,掌心按压着乳`头周围,却不碰那突起的一点,舌头舔上沈顺清耳廓,舌头伸进洞口,热气直灌进他耳里:“嗯?是疼还是爽?” 失去刺激的乳`头酥痒难耐,胸`部的揉搓远远止不了饥渴,沈顺清忍不住往曲霆身上贴,乳尖抵着他的皮肤磨蹭,呜咽着呻吟:“爽……” “乖。”曲霆很满意这个回答,愉悦地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享受光滑又充满弹性的手感,又忍不住拍了两下,舌头也没停着,从耳廓一直舔到胸口,最后落在突起的乳`头上,舌尖一卷含了进去。 “啊……”沈顺清忍不住叫出声,舌尖虽没有手指力气大,但湿软灵活又滚烫,阵阵强烈的快感刺激着神经,他兴奋地无法控制,身体颤抖,两脚不停地夹拢,颤颤巍巍地摩擦,腿间的鼓起把内裤撑得老高,沈顺清扭着腰,想扯掉束缚。 曲霆突然抓住他的手,惩罚性地用牙齿咬住乳`头,用力一吸,拔出啧啧水声:“说了我来。” 沈顺清又急又恼,仰着头,一脸欲求交欢的模样:“那你来……” 曲霆吸得更卖力,时不时换到另一边轮流吮`吸,而每当舌头包裹一边的乳`头时,另一只手就会顺着腰身往上,用力揉搓另一边,爽得沈顺清阵阵发颤,下面硬得像块烙铁,马眼里汩汩渗着前列腺液。 “下面……”沈顺清颤抖着,呻吟愈发甜腻。 “嗯?”曲霆含着乳尖,轻轻嗑出一道牙印:“听不见。” “下面,摸一摸……”沈顺带着哭腔,忍不住伸手去抓曲霆的手臂,引着他往下摸。 曲霆一脸笑意,站直了身子,手顺着他的腰部往下,舌头又咬上他的耳垂,呼着热气在耳边轻笑:“沈哥,你好浪。” 他一把他握住湿润又滚烫的性`器,隔着布料,扣住顶端,找到那细孔,用指尖划了下去。 “啊!!!”沈顺清放声大叫,说不清是疼的还是爽的,只觉眼前一阵模糊,除了性快感,任何知觉都瞬间消失。 好疼,好舒服,好热,好想要…… 他酥软得说不了话,脸上更是发烧似地红的滚烫。曲霆隔着布料狠狠揉搓着他的性`器,上下撸动。沈顺清爽得眼睛都红了,主动仰起头寻找曲霆的嘴唇,他轻轻咬着曲霆的下颌,舌头撬开他的牙齿,灵活地与之交缠,口齿间沁出细细的粘线。 曲霆受不了这般挑拨,闷哼一声,挑起沈顺清内裤边缘用力一扯,把它脱了下来,直接握住他的性`器粗暴地揉搓。曲霆手指力道很大,粗糙的手指与脆弱的性`器不断摩擦,爽得沈顺清身体无法自控,眼里满是水光。 “啊……轻点……” 他胡乱喊着,却忍不住摆动臀`部将性`器往曲霆手裡送。 曲霆看着沈顺清口是心非,心底越发兴奋,他的性`器早就肿胀难耐,完全依靠‘想让沈顺清先舒服’这最后一丝理智硬绷着。此时沈顺清又是哭叫又是摆屁股,一副任他蹂躏的模样,他的神经几乎被烧断,浴火全部集中到坚硬的性`器顶端,只想狠狠地捅进沈顺清的后`穴,插得他疯狂叫喊。 “沈哥,我想进去。” 曲霆飞快地倒了润滑液,伸手探到沈顺清后面。 “唔……嗯……进来……” 沈顺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能地接着曲霆的话呻吟,曲霆的手指在臀缝上磨蹭,轻轻刮了几下,没费多大力气就探了进去,就着润滑液抽送起来。 沈顺清爽得乱颤,肉`穴被手指勾起阵阵麻痒。 “里面好热,紧紧裹着我的手呢……”曲霆喘着粗气,又探入一根手指在内壁抽`插着。 “唔!”被他这么一说,沈顺清紧实的穴`口又是一阵颤抖,随着他手指的抽动开始收缩,紧紧锢住手指不让它出去。 “都出水了。”曲霆蜷起手指轻轻刮着,在内壁上摸着他的敏感点。 “别……啊……”沈顺清拼命扭着腰像是想逃离,可后`穴传来的快感却越来越明显,男人摸到他内壁上微微凸起的一点,开始猛烈地攻击。 啊……好爽…… 曲霆不仅抽`插着他后面,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股间伸到前方,握住粗大的硬物用力撸动,时不时揉搓着根部和睾`丸之间的细肉,轻轻抠着上面的青筋,叠加的触感让沈顺清亢奋地浪叫,前后都渗出透明的黏液,沾了曲霆满手。 好舒服……还要……要更多…… 火热的情`欲烧得他快要熔化,他只想沉溺在曲霆的性`爱里,反手搂住曲霆的脖子,主动吮`吸着他的舌:“不要手指……快进来,要你……” 他想要这个人男人插入,狠狠地操弄他,操到他欲仙`欲死。 曲霆一阵激动,含住主动凑上来的舌头,极具侵略性地交缠:“再说一遍,沈哥,说你要我……” “要你……我要你……”沈顺清浪叫。 曲霆血气上涌,抽了手指,掏出早就硬到不行的坚`挺,抵在肉`穴入口,就着淫`水,狠狠地捅了进去。 “啊……”沈顺清眼角渗出泪水,说不清是爽的还是疼的,曲霆细细吻着他的脸,下`身的力度却丝毫不减,用力地冲撞着。 沈顺清几乎站不稳,双手死死箍住曲霆的背,抓出几道掐痕。 曲霆也不觉得痛,反而更卖力的抽`插着,轻轻抬起沈顺清一条腿,让肉`棒插得更彻底。曲霆性`器粗长,又浑身有力,每一下都捅到了肠道底,几乎要戳到内脏。沈顺清浪叫连连,哭着喊着求他轻一点,可真当曲霆心疼地放缓了速度,沈顺清又撅着屁股往他身上撞。 几番下来,曲霆也不管沈顺清是哭是闹,直接顶到最深处,又整个拔出来再捅入,穴`口蜷缩的嫩肉被曲霆粗壮的阴`茎带出穴外,又被猛地挤回体内,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 “啊……啊……”内壁的搔痒被极具侵略性的肉`棒磨去,肉`棒不停的摩擦着往里面深入,两瓣臀肉也被撞得通红。 曲霆粗大的手掌也在沈顺清身上四处点火,从腰肌揉到乳尖,爽得他直颤。 “唔……啊……舒服……” 曲霆像得到鼓励似的,更是卖力抽送,不断改变频率和力度,坚硬的肉`棒几乎要把沈顺清内壁撑破。 “啊……啊……轻一点……”沈顺清哭叫着扭动身体,却完全阻止不了身后的人猛烈地抽`插,敏感点被一次次辗过,后`穴开始急促收缩,曲霆找准了那点,疯狂的冲刺。 “慢……慢一点……受不了了……” 快感排山倒海般侵袭,想要射`精的欲`望让他双腿直颤,“……好热……”沈顺清失了魂似的浪叫着,穴`口已经被撞击得完全酥麻,坚硬的肉身更是控制不住要流出东西来,他忍不住用手急促地撸动。 曲霆的大手握了上来,抓住他的手撑在墙壁上。 “让我射……”沈顺清摇头哭叫。 “把你插射好不好?” 曲霆舔过沈顺清眼角的泪水,提着他的腰身让沈顺清背对他,又猛地插入,每一次都狠狠地撞在前列腺上。 曲霆速度越来越快,沈顺清双手几乎撑不住墙壁,身体被撞得直耸。“啊……啊……”沈顺清炙烫的肉身一阵阵抽搐,再也受不了地尖叫着射了出来。 高`潮后的沈顺清全身脱力,根本无法站稳,身子顺着湿透的墙壁往下滑,就要瘫软在地。曲霆温柔地揽过他的腰身,缓缓抽了肉茎,扯了浴巾裹在沈顺清身上,把他横腰抱了起来。 “啊……”后`穴失去了贯穿,不由得一缩,身子又突然被抱起,沈顺清大脑空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满意地哼哼唧唧着,手臂乱挥,拳头全落在曲霆身上。 曲霆也不恼,轻轻地在沈顺清额头吻了一下,把人放到床上。 “躺好。”曲霆像拆礼物般扯了浴巾,分开他的双腿,手指从他双腿间探入后续,轻轻搅动两下,又把肿胀的肉茎抵进去。 “哦,躺好……”后`穴突然被塞满,沈顺清又老实了,垂着手臂软成一滩,听话得不得了。 曲霆没好气的笑,俯下`身贴着他,舔着他的耳垂,温柔插送:“我还没射呢。” 躺在床上的沈顺清晕乎乎的,闭着眼享受曲霆的舔舐,舒服得直喘气:“唔……那你快射……” “瞎说什么,”曲霆在沈顺清腰间掐了一把,“你男人哪有那么快。”猛地一个挺身,插到最深处。 “啊!”腰处传来疼痛,沈顺清猛地一颤,穴`口又本能的收缩,那肉`穴湿软又炙热,这猛然间一夹,夹得曲霆血气直涌,哪还有什么理智,抬起沈顺清的大腿,更大力地往深处撞去。 沈顺清很快又只剩下嗯嗯啊啊地浪叫声,疲软的肉身颤颤巍巍地滴着残存的液体。 “啊……啊……” 沈顺清的浪叫就像春药,曲霆死命地插到最底,熟悉了内壁的肉`棒更是轻车熟路的找到他的敏感点,死死的往那处戳,两颗卵蛋拍打在沈顺清臀间,啪啪直响,他双手将沈顺清臀瓣掐住,像是要把那浓密的耻毛也塞入后`穴一样,扒开臀瓣猛烈抽送,越插越深。 曲霆越插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润滑液从穴`口的缝隙间渗出,粘在两人交`合的部位,发出滋滋的水声。 “唔……啊……”强烈的刺激让沈顺清呻吟都变了调,肉壁更是紧紧的绞住曲霆,已经射过一次的他根本受不了这样猛烈的动作:“轻点儿,慢一点……” 他可怜兮兮地又叫又求饶,曲霆却是情`欲上头,没听到似的,箍住沈顺清的腰疯狂撞击:“慢不下来……沈哥……” 曲霆肉`棒越发粗大,马眼的热液也越来越多,粘得沈顺清臀瓣黏糊糊一片,他完全沉迷在沈顺清湿热的肉`穴里,听不见他的哀求:“慢不下来……那天在江堤上,就想操`你了……” 那天江堤的告白,早就把曲霆烧得差点绷不住理智的弦。 沈顺清被撞得七晕八素,哪里还听得清曲霆说什么。他扬起头,双手环住曲霆的脖子,失了魂似的把自己往曲霆身下送,承受他的撞击,爽得声音都在打颤:“操我……” 两人沉浸在激烈的性`爱中,胸口上下起伏不停的喘息,舌头疯狂的交缠着,迷蒙中,沈顺清望向曲霆的眼睛,那眼里似乎有自己的倒影,火热而浓烈。 在被操晕过去前,他也没忘记懊恼一番:早知道就不自备安全套了,还加邮费让店家发顺丰。 白花钱。 --------------------------- 第二十四章 嫂子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漏进屋,曲霆就穿了条内裤,近乎赤裸着坐在床边,一身腱子肉在光晕下像被镀了金,背上还有几道青青紫紫的印子,一看就是被人抓的。 呃……被他抓的。 想起昨晚的淫糜,沈顺清后`穴和腰间的疼痛渐渐清晰,瞬间恼火,想撑着坐起,又手臂一软地瘫回床上。 “醒了?”曲霆听到动静回头,眼角都带着笑,沈顺清觉得那笑容里有小人得志的味道,像偷吃到鱼的猫。 “笑什么?”糙汉子一个还笑,难看死了。 “没什么,看到了沈哥不一样的一面。”曲霆捂好被子盖过他的肩膀,又捏着沈顺清的胳膊,轻轻揉搓:“我在回味。” 回味你大爷。 “什么不一样的一面,你以为你没有吗?”他不服气地戳着曲霆胳膊上紧实的肉:“平日的温柔都是装的吧?你其实是个禽兽吧?干那档事儿懒得装了是不是?” 曲霆被戳戳点点,不躲反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还有哪儿要捏?” 沈顺清一拳打在棉花上,再看曲霆一脸笑意,宠溺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转念一想昨天自己也有爽到,又骂不下去了,心里还多了几分扭捏,翻了个身使唤:“腰,捏一捏。” 手掌移到他的腰,沈顺清懒洋洋地趴着,视线在曲霆身上打转:“你怎么晒得这么黑?” 小时候明明白得跟瓷娃娃似的。 “海边晒的。天天在外打架,每天能跑两公里。”曲霆轻轻按压,掌心腰间揉推。 “长这么壮也是?”沈顺清趁机揩油捏了一把肱二头肌,忒结实。 “长太瘦不能服众,练出来的,每天被拳击教练逼着喝蛋白粉。”曲霆笑。 沈顺清突然心疼起来:“以前受很多苦?” “还好吧。”曲霆见沈顺清腰间有几个泛红的指印,应是他昨天压着他的腰身时留上去的,想起这人在他身下高`潮迭起,得意极了,俯身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下。 沈顺清却没这心思,还在心疼曲霆的过往:“可怜的孩子,要不给你补补?” 曲霆好笑地看着他,怎么补?就沈顺清那厨艺,怕是又要让酒店送餐。 沈顺清知道说错话,倒也不脸红,侧身在曲霆嘴角挑`逗般舔了一口:“口水行么?” 曲霆被他舔得一阵酥麻,受不了这样隔靴搔痒,直接把人压在身下,笑得不怀好意:“要不试试?” 沈顺清一听,嘴角翘得老高,反正都做过了,羞耻和矜持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亲吻什么的,太小意思了…… 一谈恋爱就干柴烈火。 三十多岁的男人也一样。 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情`欲上头也无法自控,两人吻着吻着就喘息连连,下面竖得老高,沈顺清身体有些受不住,只能相互用手打出来了事。 连番纵欲的沈顺清觉得自己低估了曲霆的体力,这人一身腱子肉没白长,让他高`潮时欲仙`欲死,回过神来都还半死不活的。 温柔都是装的,精虫上脑就暴露了。他气呼呼地想。 “我给陈灿打电话,就说你病了,让他帮你请假。”曲霆拿毛巾擦着沈顺清身上的白浊:“你再躺会儿,我去做早餐。” 沈顺清心安理得地躺着:“你不上班?” “让王海去。”曲霆套上散落在地的衬衣,黑底金色大花十分惹眼。沈顺清眉头一皱:“以后别让王海给你买衣服了,难看。我给你买。” 曲霆穿好衣服,笑着走回床边,把钱包往沈顺清手里一塞:“听你的。” 沈顺清翻开一看,红票子厚厚一叠,心里默念了声我`操,掏出手机就往购物车里塞衣服。 曲霆笑了声,起身去做早餐,一开门就和曲飞撞个面对面。 他毫无感觉地走出去,沈顺清却窘得不行,瞅了眼自己裸露在外的肩膀,不自在地把被子往上拉:“什么时候回来的?” 曲飞飘进屋,偏着脑袋往厨房望了眼,反问:“我哥昨天睡这儿?” “嗯。”沈顺清再厚脸皮,在小孩面前也不免尴尬,被子捂过脖子,只露出个脑袋。 曲飞没再吭声,绕着床飞了圈又盯着他的脸,看得沈顺清脸色都变了,恨不得连脑袋都埋进被子里,一句‘没事快出去’还没喊出口,就听这小鬼轻轻叫了声—— “嫂子。” 沈顺清:…… 操。 两人都请了假,在家里消磨度日,沈顺清对着曲飞还有些不自在,曲霆大大方方继续问着十四年前的细节。 “问到什么没?”沈顺清扶着腰。 曲霆摊开采访本:“还是那些,不过小飞问我,”他指着一行字—— 「沈哥以后是我们家嫂子吗?」 沈顺清:…… “你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曲霆拿起笔,在后面工工整整接了个是字。 沈顺清琢磨着‘嫂子’这称呼不太好听,但心里还是甜,满意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找个时间约下景青禾吧,”沈顺清说:“你俩约就行,我这记者身份怕他有顾虑,你是杜阿姨的儿子,他若是与你母亲认识,也好说话些。” 曲霆点头,拨了景青禾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约定周末见面。 两人谈恋爱后,曲霆索性暂住沈顺清家,也很少去工地。工地已经开工,他算是完成任务,只是因为曲飞心愿的事暂时留在林城,开工后的事交由分公司负责,曲霆基本属于闲散状态。 周末林城下起了大雨,这雨从早上一直下到午后,像是江水倒灌。 “你和景青禾约了吃饭?”沈顺清拉开窗帘,忍不住担心:“要不先问问他方便出来吗?这么大的雨,路上怕是会积水。” 曲霆看着窗外,掏出手机。 这时,沈顺清的手机突然跳出微信提醒,他迟疑地点开,见是陈灿发来一张照片。 待他看清照片内容,手猛地一抖:“算了,别问了,他肯定没时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曲霆收到了景青禾发来的短信—— 「曲总抱歉,最近杂事繁忙,改日再约。」 曲霆不解地回头。 沈顺清把手机递给他,照片点开,一辆黄色的法拉利坠下山崖。 --------------------- 午后,沈顺清赶到报社,同事议论纷纷,说交警已经确认过身份,车是祁董孙子祁阳的,事发时间是前一天下午三点左右,地段在通往县城的一条省道上。照片出处不明,像是围观群众拍摄,已经在不少微信群里流传。 从照片上看,出事地点在某山道的拐弯处,山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悬崖峭壁,而是三四米高的斜坡,坡上树枝缠绕,法拉利四脚朝天的困在坡底,车身严重挤压变形,消防人员正拆卸车门。 “有记者去现场么?”沈顺清问。 “事故发生在昨天下午,我们都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现场多半已经清理过了。而且……”陈灿回到座位,打开百度地图:“去不了……” “这是车祸的位置,位于S312省道,而这里……”陈灿往地图上一指:“距离事故点五公里处,今天凌晨出现了山体滑坡,道路通行受阻。” 沈顺清看着窗外瓢泼大雨,这雨从早上就没停,林城县区多山,极容易滑坡,他打开市政府网站,果然看到了交通管制的公告。 祁家孙子出车祸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林城,毕竟亮黄色的法拉利太显眼,整个林城也找不出第二辆,也给正在进行的围棋赛蒙上一层阴霾。 沈顺清抽空去了趟棋社,见比赛照旧,但观众们却心不在焉,小声地谈论着八卦。 “祁家孙子是不是开赛时来过的那个?” “祁家就么一个孙子,这要是出了事,祁董受得了?” 台下七嘴八舌,工作人员上前示意安静,众人才收敛了些。 沈顺清看了圈,没看见景青禾,便拉了个熟悉的工作人员打听,他来过棋社几次,景青禾都敬如上宾,工作人员也不敢怠慢,简单地说着出事后祁董在医院守着孙子,义华集团大大小小的事全堆在景青禾身上,自然是顾不上这边。 工作人员说得随意,沈顺清倒是听出了名堂——至少祁阳还活着。 “小少爷没事吧?”沈顺清关心道。 员工摇摇头,叹了句,谁知道呢。 沈顺清与祁阳仅一面之缘,判断不出这小少爷是个怎样的人物,但身为林城的富二代,既没爆出过花边新闻,也没听说有坑爹之举,又听说年纪轻轻棋艺极高,沈顺清也不免唏嘘,只能在心里祈祷少年没事。 第二十五章 肇事者白某某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这在林城的冬天极为少见,暴雨像从天而降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这座城市。 直到林城老百姓把祁家的故事当茶余饭后的话题聊出了各种版本,沈顺清才想起来:这起车祸关注度不小,交警那边怎么竟然连案情通报都没发? 沈顺清QQ上弹了市交警支队的熟人。对面称,通报老早就挂官网上了,上面有通知不渲染不宣扬,没发给媒体。 沈顺清没好气地调侃,一起车祸还支支吾吾,老百姓的话本都能写出三个版本了。 对面也急,噼里啪啦输入一大行字。 「还不是怕影响不好么,义华集团可是市里的重点企业,市领导们都急坏了……」 得,体制内的干部觉悟就是高。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祁阳车祸的消息传出后,义华集团股票也受到影响,开盘后连续下跌,所幸后来稳住,没落得跌停收场。如今网上流传的照片、微博都被删除,沈顺清想起这是景青禾危难之中扛住局面,不由得对他更加敬佩几分。 他打开林城公安官网,很快找到案情通报。 12月17日15时50分许,林城S312省道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造成行人卞某(女,68岁,林城X县人)死亡,祁某(男,18岁,林城市人)受伤。 经警方调查,肇事者白某某驾驶林A88X88号小型轿车,由林城二环向X县豫光村方向行驶途中,与路面行人卞某相撞,造成行人卞某、司机白某某当场死亡,乘客祁某受伤,车辆严重损坏。 经调查:肇事者白某某,男,汉族,21岁,系无证驾驶。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之中,伤者已转至林城市医院救治,警方已与死者家属接触。 沈顺清把案情翻来覆去读了三遍,拨通了对方的电话。他大老爷们似的坐在椅子上转着笔:“这啥意思,您给解释一下?” “不写得很清楚么?”对面哀嚎。 “清楚个屁啊,满林城都在传祁家小少爷车祸坠崖,敢情还撞了个人?”沈顺清嗓门一嚷,陈灿围了过来,赵博文虽然没动,但也凑着耳朵在听。 沈顺清继续道:“哦,我说错了,人不是他撞的,是这个……”他凑近显示器:“无证驾驶的白某某撞的,那祁小少爷不是受害者么,还跟着坠了崖。” “车主有连带责任,明知同车人无证,怎么能借车给他开呢!”对面反驳。 沈顺清扔了笔:“行行,我现在不跟你讲交规,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交警把事情还原了一遍。 出事当日正是祁阳生日,祁小少爷约了三五好友到位于豫光村的私人别墅开party,祁阳与白某某共乘一车,其余车辆跟随其后。 据现场人员口述,车行至S312省道,白某某提议想试豪车,祁家少爷便把车交由他开,结果因超速撞到路人致其死亡,并导致车身侧翻坠崖,其余人见状报警。 “所以那个白某某无证驾驶,还把自己命搭进去了?”沈顺清问。 “可以这么说吧。” 沈顺清挂了电话,和身旁的陈灿对视一眼:“S312省道的路通了吗?” “通了。” 沈顺清走到窗边,见雨水渐退,回到座位收了东西穿上外套。 “沈哥,”陈灿小声叫住他。 沈顺清停了下来,鼠标停在网页右上角的小叉上。 陈灿指着案情通报,却是半天没说话,小幅度的张开嘴,又闭上了。沈顺清拍了拍陈灿,指着电脑:“把案情通报截图发我手机上,我出去会儿。” ------------------------ S312省道是通往豫光村的唯一公路,豫光村地远人稀,没什么稀罕,只有一栋别墅叫得出名堂。 祁家的别墅。 当年祁敬义路过豫光村,觉得此处风水风景都属上乘,就重金修了别墅,偶尔过来度假。 山区道路蜿蜿蜒蜒,车流极少,尤其靠近事发路段,更是渺无人迹,沈顺清拐了几道弯,连个对向来车都没碰上。 车行到事发路段附近,雨水渐退,彩霞满天,他放缓车速,打开车窗看着山间层峦叠嶂,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路边安全护栏上,那少年背对着他,双手撑在栏杆上,双腿垂在护栏外甩啊甩的,脚下便是断崖,看上去十分危险。 沈顺清驶近,按了声喇叭,滴的一声划破了山间的宁静,声音顺着层峦激起阵阵回音,少年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瘦的脸。 车缓缓从少年身边开过,沈顺清透过后视镜见那少年还坐在原处,身影越来越小。 没走多远,就见山体凹进一道口子,不大不小形成一小块空地,像是刻意辟出的应急车道,他踩了刹车,在路边熄火停车。 “停这儿怕是不安全。”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沈顺清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少年竟站在他身后。 确切地说,飘在他身后。 “上面会有小石头掉下来,这几天一直下雨,”少年指着地上零碎的落石:“这些都是山上滑下来的。” 沈顺清神色如常拉开车门:“这哪儿有能停车的地方?” 少年一惊,瞳孔瞪得老大,飘到沈顺清面前,绕着他转了圈:“原来真看得到我,真稀奇。” 沈顺清耸肩,钻进车:“佩服的话等会儿再说,附近哪儿能停车?” “前面两公里有户农家,门口有个小院。”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多天,这方圆三公里内有多少节护栏、多少棵银杏都数清楚了。 沈顺清望着前面弯弯曲曲的山路,又看了眼少年,见少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突然打转方向盘,就着宽的半边道儿把车掉了个头,在对向车道上停稳,按下双闪、从后车厢翻出三角警示牌搁在百米外,伪装成事故车辆,然后锁车。 “你就停这儿?”少年大惊。 沈顺清摊手,看向山体,意思是碎石滚不到这边。 少年还是担心:“我觉得停在农家院外面比较安全。”万一有滚石或者泥石流、怕是会连人带车一起掉下去。 沈顺清笑:“那还怎么和你聊天?别人看我自言自我,会以为我有病。” 少年一时哑口,沈顺清大方走到护栏边:“我叫沈顺清,你呢?” “白语舟,语言的语,木已成舟的舟。” 沈顺清打量了少年一番,看来他就是事故通报里的肇事者白某某了,又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被撞的卞某,兴许是车祸来得突然,没啥心愿就去了。 山间寂静,蔓草荒烟,雨后的空气透着凉意,山风猎猎作响。 “你特地来找我的?”白语舟坐回栏杆边,双脚依旧搭在栏杆外,风从他裤腿灌进去,吹得衣衫鼓鼓的。 “算是吧,”沈顺清也不知道能否碰上他,完全靠运气。“你和祁家小少爷是?” “同学。” 白语舟身穿一件红黑色方格衬衣,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国产运动服,袖口有些褪色,脚穿一双洗得灰白的布鞋,沈顺清多看了几眼,不忍说你这一身衣服也不像是祁小少爷的同学,贫富差距太明显了。 衣服虽然寒碜,但白语舟气质却让人过目难忘。要说长相,比不上陈灿帅气,也比不上祁阳高贵,偏偏一双眼睛像有灵性,眼睑下方有道深深的卧蚕,仿佛一弯清水轻托住黑亮的瞳孔,睫毛细长又微微卷起,像能随风而动。 “关系很好的同学?”沈顺清轻声问,盯着这样的眼睛,心情都平静许多。 “还行吧。”白语舟静静地坐在栏杆上。 沈顺清轻轻笑了声:“我看不止还行,不然能把400多万的车借你开?” 何况你还没驾驶证。 白语舟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消息,忽地转过身飞到半空,望着沈顺清,鼓着眼睛,艰难地张口。 “我开的车?” ---------------- 第二十六章 是个有钱人 山间突然起了风,吹得林间沙沙作响,白语舟飘在半空,寂静的山野霎时多了几分阴森气息。 沈顺清打了个寒颤,掏出手机点开案情通报,见四周无人,故作镇定地交给白语舟。 手机腾空飞起,白语舟凑近屏幕,从沈顺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垂下的刘海和微微颤抖的手。山风愈发猛烈,在莽林间穿行,发出如野兽呜咽的凄厉声。 许久,白语舟轻轻落下:“哦,我们是挺好的,我想开车,他就把车借我了。”他还回手机,坐在护栏上望着远方:“他现在还好么?” 沈顺清松了口气:“不清楚,据说人在医院躺着。” 白语舟静坐着,细长的眼睫毛耷拉下来,遮住了瞳孔。 “我能去见见他么?” 白语舟说话时语速很慢,声音也是轻轻淡淡,倒与这静谧的山间气氛相贴切。 沈顺清掏了根烟捏在手上:“这是你的心愿吗?” 白语舟没听明白,诧异地望着他,他只得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关于死后心愿那些。 那些无处可归的灵魂,被禁锢在死去的地方,像演唱会散场后不肯离去的歌迷,他们迫不及待地告诉沈顺清那些前世未了的事,像用尽全身力气喊安可,希望灯光再亮起,他们还想再听一首歌。 可白语舟静静坐着,两条腿在空中毫无着落的晃荡,神情淡然犹如微风拂柳,沈顺清都摸不准这人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那天车撞上护栏,然后翻下山,就在这个位置。”白语舟指着山脚:“他当时就昏过去了,我还有轻微的意识,使劲摇他,但没用,很快我也没力气了,后来就变成你看到的这样……” “我看到有同伴报警,救护车把他送走,我跟过去但又回到这里……” 白语舟语气慢悠悠的,从事发当日到现在过了八天,他也在这深山里困了八天。这方圆三公里,只有荒山野树、飞鸟走禽,和他口中的一户农家。 “后来有人来修护栏,车也被吊走了,再后来就没有人来了,一切照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低着头抠着护栏的一小块绿漆:“这里太偏僻,人车都少,没人看得见我,你是第一个。要不是你的出现,我都快忘记怎么讲话了。” 白语舟垂下眼睑的时候,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气质。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死后是这样的,不上天堂不下地狱,只是困在这荒山里,原来是我心愿未了。你看我多好笑,活着的时候想不明白,临死又不甘心。” 他轻轻回头,扯出一个勉强又难看的笑容:“我能再见祁阳一面吗?一次就好。” 沈顺清看见白语舟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 祁阳现人在医院,沈顺清也不知他是生是死,或者说何时能生,何时会死。 “听说人还昏迷着。”沈顺清捏着烟,在护栏上轻轻地敲。 白语舟却不怎么在意。 “那我等等呗,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十年,二十年,他总会醒的。” 那表情像是真不怎么在意,仿佛哪天这山崩了,他还会等在这儿…… 风渐渐停息,倦鸟归林,扑闪着翅膀往树丛里钻,惊落几片枯叶。白语舟一直坐在护栏上,双手撑在两边,脚耷在护栏外,望着远处某个山头。 “你一直坐在这里?”他换了个话题。 “那里是我家。”白语舟说。 “我无意发现的,从这里能看到我家的方向,”白语舟手指着远方:“那座山,山脚就是,我家门口有一颗柿子树,这个季节整棵树红彤彤的。” 沈顺清也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却只有一座墨绿的山,山腰笼罩在薄雾里,山头是黑压压的云,哪有什么柿子树? 夜色悄悄降临。 白语舟转过身,跳下来,与沈顺清面对面:“在此之前,能不能替我去看看我父母?” 沈顺清到家的时候,八点档的电视剧都放完了,曲霆和曲飞坐在沙发上齐刷刷地望着他,像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心突然就暖了。 曲霆走过来:“饿不饿?我削了苹果。” 无视小鬼的存在,三两步走到曲霆面前,把头埋在这人怀里。 “怎么突然撒娇?”曲霆轻轻揽过他的腰:“加班累着了?” “嗯,充电。”他深吸一口曲霆身上的味道,熟悉的、安心的。 曲飞嘟囔了句辣眼睛,起身喂鱼去了。 沈顺清撤了全身力气,黏在曲霆身上。 他只是猛然间想到白语舟,山间夜凉如水,不知道他是否还坐在冰冷的栏杆上,想着见不到的人,望着到不了的家。 还好,他有曲霆、小鬼和灯光明亮的家。 真好。 ------------------------ 白语舟家住县城另一个村,离城区有近2小时山路。沈顺清讲完白语舟的事,曲霆怎么也不肯让他独自折腾,要开车送他过去,沈顺清也累了一天便答应了。 白语舟的家和大多农村房屋一样,单层土房,泥墙石瓦,遮风避雨还算凑合,但和城里的高楼一比,实在寒碜。沈顺清想起白语舟身上破旧的衣服,看样子家境着实一般。 通往白家门口的是一段狭窄的土路,两边杂草丛生,车开不进去,只得停在路边。 沈顺清跳下车:“我进去,你在这儿看着车吧。” 绕过稀泥烂浆的土路,屋前果然有颗柿子树,满树的果子压得树枝艰难地垂着,有些熟透了的柿子烂在地上没人管,一脚踩上去,黏糊糊得汁水流得四处都是。 沈顺清手扶着树干,踮着脚地绕过泥巴和满地烂果子,小心翼翼地往前,却猛地和什么人撞上。 他脚下一滑,直往后栽。 对面也没想到有人突然冒出来,动作一恍,眼看沈顺清要跌倒,赶紧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谢谢。”沈顺清晃了两下才站稳,看清了眼前的人。 这人比他高半个头,隔得太近看不清面相,从沈顺清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他嘴唇干涸,下巴有点点胡茬,沈顺清后退两步,又见这人大冬天里只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衬衣,明明冻得脖子都泛青了,还不怕冷似的卷了一小节袖口,十分奇怪。 见沈顺清站稳,对方松开手,绕过他走了。 奇怪的人。 沈顺清默念了句,朝白语舟家中走去,没走两步又觉得背后有视线盯着他,转身一看,那男人站在小路中间,眼神警惕。曲霆的车又刚好停在路口,此时曲霆正倚着车,三人像是站成一条直线。 沈顺清远远问了声:“这是白语舟的家吗?” 男子点头,站那儿没动。 沈顺清不明所以,索性不管那人,走到屋前轻轻叩门,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走出来:“落下东西了?” 沈顺清一愣。 女人也愣住了,眯起眼打量着他,又探出半个脑袋往沈顺清身后看,很快意识到自己认错人,慌慌张张关了门,留下一丝缝儿:“你找谁?” “您是白语舟的母亲吗?” 女人更紧张了,高高凸起的颧骨一抽一抽的,手指紧紧抓着门沿:“您有什么事儿?” “我是白语舟的朋友,来看看您。” “一把老骨头有什么好看的,走吧走吧。”女人不耐烦的说了句,倏地把门关上了。 沈顺清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吃了闭门羹,再敲门已是无人应,不一会儿屋内灯都熄了,死气沉沉的。 沈顺清叹气,转过身见男子还站在原处,定是把刚刚那幕看在眼里。他走过去,这次男子先开了口:“你是白语舟的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沈顺清觉得这人浑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气场,虽然看上去比他小好几岁,头发乱糟糟、衣服也不知道在哪儿蹭过,皱皱巴巴的,但言行举止就跟个冰坨子一样。 不过沈顺清是个不怕事的,反问:“你是?” 男人没搭腔,回头见曲霆站在远处,盯着曲霆的车看了会儿,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你也看到了,她家人状态不好,没事就不要来了。”男人冲沈顺清说。 不一会儿,一辆破破烂烂的客运中巴颠颠簸簸地开过来,男子招手拦停,三两步跳上车走了。 “什么人?”曲霆走过来。 “不知道,不过……”沈顺清回头,屋里熄灯后就没亮过,现在不到睡觉时间,显然是为了避免被打扰刻意装作家中无人。“刚刚屋里的人问我是不是落了东西,说明这人进屋过。”而他被拒之门外。 “那是白语舟的朋友?” “应该不止,我说我是白语舟的朋友却被关在外面,他为什么能进去?” “那是亲戚?熟人?” “不知道,反正是个北方人。”沈顺清答。 男子说话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 “还是个有钱人。”曲霆补充:“他的手表,江诗丹顿传承系列,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 沈顺清诧异,到底什么人?以白语舟的家境来看,显然和富人阶层沾不上边,而从祁阳到这有钱的北方男子,偏偏都与白语舟有关。 “现在怎么办?”曲霆拉开车门。 “先回去吧,”沈顺清看了眼漆黑的屋子,跑到柿子树下捡了片树叶夹在钱包里:“我再去见见白语舟。” 祁阳一直躺在医院,景青禾也没和曲霆联系,棋赛还在不温不火的进行着,片区改造的事情正式交由昌盛分公司负责,曲霆退了酒店搬到沈顺清家中,王海先回了G市,日子回归平静,只有陈灿在得知王海离开林城后闷了一天,脸色不太好。 沈顺清知道,陈灿对没能查清搬迁内幕一直耿耿于怀。 他抽空去见了白语舟,把柿子树叶交给他,描述了女人的模样,白语舟说那是他母亲。 白语舟捏着树叶,双手轻轻垂在栏杆上,沈顺清以为他随时会哭出来,可他没有,鬼没有眼泪。他一直看着山头,好像能看见他的家和那棵红彤彤的柿子树一样。 白语舟主动讲起一些关于祁阳的事,和他自己的事。 像一个老人,回忆着年轻时的故事。 和沈顺清看到的一样,白语舟家境贫寒。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为供弟弟读书,他放弃高考辍学到林城打工,几年下来也挣了些钱,部分留给家用,剩余自己攒着。后来,他想着学门专业,在林城一家知名外语夜校报了名,白天打工,晚上念书。 他和祁阳就是在夜校的认识的。 祁阳是中途转来的学生,听说只读一个月,混个托福成绩,然后出国。 祁阳没有贵族脾气,和同学也合得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人家境极好,他似乎也很享受自己高人一等的出身,时不时带点进口零食分给全班,壕气的时候每人发上一支限量派克金笔,惹得一群人羡慕又争抢。 “那天他生日,叫我去参加生日宴,那辆法拉利是他爷爷送他的生日礼物,刚运来没多久,还是崭新的。” 沈顺清觉得白语舟应该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比如祁阳为什么让他开车,还有在白家门口遇到的人。 “你有北方的亲戚或熟人吗?身高一米八左右,年龄估计25、6岁,看上去挺有钱。”沈顺清问。 白语舟看着远方没有说话。 许久,他摇摇头。 “不清楚。” 日子平静地走过,曲飞也不追问心愿的进展,就像当初说想见哥哥后一样,乖巧地等结果。曲霆和沈顺清几次去棋社打听,得到的回复都是「景总一直没来」,索性开始商讨有没有其他渠道接触当年的事情。 直到景青禾打来电话—— “不好意思,耽搁这么久总算忙完了,曲总什么时候有空聚一聚?” -------------- 第二十七章 谁看到了 “景青禾的意思是,祁阳出院了?”沈顺清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曲霆挂了电话:“他是这么说的。听景青禾的意思,祁阳没大碍,祁董开心得不得了,请了一堆专业看护,把宝贝孙子接回家疗养,祁家生意也回到正轨,所以有空应约。” 沈顺清和曲霆商量,曲霆以商业合作为由与景青禾见面,沈顺清去棋社打听消息,棋社人多口杂,又爱聊祁家的八卦,兴许能找到接触祁敬义的方法。 何况他答应了白语舟,要带祁阳去见他。 曲霆没有异议,两人分工合作。 曲霆与景青禾约在一家粤式茶餐厅见面,地方是景青禾定的,应是打听过曲霆是G市人。 景青禾比初次见面更瘦了,面色十分疲乏,但出门前精心打理过,头发输得一丝不乱。两人谈得投机,不一会儿曲霆就改口叫景叔,说起母亲以前曾在义华工作过。 景青禾来了兴趣:“哦?你母亲是?” “她叫杜晓菁。” 景青禾一顿,茶洒了几滴在桌上,他放下茶壶,扯了纸巾轻轻擦去桌面的水渍:“当然认识,义华老员工没有不认识她的。” “景叔还记得我母亲的事吗?” “你母亲那时在义华做前台,员工每天上班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为人亲切,见人就打招呼,义华上上下下三百多个员工,她全部对的上号,从没叫错过人。”景青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可惜走得早。” “听说母亲出事那天,本是要去参加义华产业园的开工仪式?” 景青禾说:“是啊,义华所有的员工都要去参加,当天安排了好几辆大巴等在工厂门口,到点就发车,可你母亲迟到了。” “当天还有其他员工迟到或者缺席吗?”曲霆替景青禾斟茶。 “应该没有,这么重要的场合没人敢怠慢的。”景青禾捧着茶杯,又问:“曲侄子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母亲出事前,好像有人来过我家。” 景青禾好奇:“哦?什么人?” “不清楚。” “那怎么知道有人去过?” “有人看到了。” 景青禾看向曲霆,轻轻说道:“那你问他就是。” 曲霆想了想,才回:“他没看清。” “事情过去太久了,”景青禾叹气,夹了小块烧鹅放在碗里:“谁看到了?” 同一时间,棋社人头攒动,比往日热闹许多,并非因为祁阳康复的消息让棋手们来了劲儿,而是赛场上出了个高手。 沈顺清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那人,那天在白语舟家门外遇到的那个。 那天男人衣衫单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副落魄样儿,这次倒是穿着面料极好的羊绒衫,看起来精神多了,还有模有样地盯着棋局沉思,判若两人。 “那人是谁?”沈顺清抓了个熟悉的工作人员问。 “中途报名的,目前战绩是连胜。”工作人员从电脑里调出选手的报名表,指给沈顺清看。 简知行,B市人,26岁,属业余组参赛,工作单位写着暂无。 还真是北方人。沈顺清远远盯着简知行,简知行面相年轻,但端坐在棋桌前反倒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气质,他手指修长,捻起棋子时中指微微蜷起,关节处肌理透白骨肉匀称,透着股禁欲范儿,那独特的气质很吸睛,直到曲霆来棋社接人,他视线都没挪开过。 “眼睛都快长人家身上了,喜欢这种类型?” 沈顺清一听赶紧顺毛:“瞎说什么,我喜欢谁你不清楚啊。” 曲霆得意,轻轻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和景青禾聊得怎样?”沈顺清问起正事。 “没有太多线索,我问当天还有没有其他义华员工没到场,他答应帮忙查查。” 沈顺清嗯了声,小声问:“这人出现在白语舟家,又出现在棋社,会不会太巧了?” “他叫什么?” “简知行。”沈顺清细细叙述着报名表上的信息。 曲霆眉头微皱,朝简知行看去。 “你认识?”沈顺清瞧见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曲霆刚要开口,就听门口一阵喧闹,一看竟是景青禾扶着祁敬义出现在了棋社。 祁敬义突然出现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自祁阳车祸后,祁敬义一直没有公开露面,此时出现在棋社,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祁家孙子应该没大碍了。毕竟祁家就祁阳一个宝贝孙子,他若有三长两短,祁敬义再痴迷于棋,恐怕也没那心思。 景青禾刚和曲霆分开没多久又在棋社碰到,本想过来打声招呼,无奈还扶着祁敬义,只能远远点头。 曲霆也不在意这些,冲景青禾回礼,又对沈顺清说:“你搜一下欢腾娱乐,做影视剧的那个,其中有一股东叫简源,网上有不少照片,看看这个简知行是不是和他有几分相像。” 沈顺清掏出手机,曲霆又说:“我见过简董一面,如果没猜错,简知行应该是他儿子。那天在白语舟家门外,这人灰头灰脸的,我没认出来。” 欢腾娱乐,B市著名的影视公司,眼下正红的流量小生、大IP影视剧多出自欢腾,资产比曲霆所在的昌盛略低,但能覆盖几十个义华集团。 还真是个有钱人,沈顺清心想。只是简知行到林城来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来拍戏的。 沈顺清感觉陷入一个谜团,这个谜团从白语舟身边铺开。 但挖掘真相,他恰巧擅长。 事情越蹊跷,他越兴奋。 --------------- 祁敬义是专程来找简知行的。 旁人不知道简知行是何等人物,只当他是横空冒出的高手,一路斩关过将有问鼎趋势。 祁敬义、景青禾都是老江湖,当景青禾看到报名表后,敏锐地将其送到祁敬义手中,再通过B市的人脉打听,简知行的身份不算难查。 此时,简知行的对手坐立不安,他大势已去,输棋已是定局,又不知祁敬义为何突然出现,紧张得额头冒汗。祁敬义没再走近,而是远远看了眼,端了杯茶坐到一旁等待。 不一会儿,对手投子认输。 祁敬义放下茶杯,朝简知行说道:“小兄弟,能否与老夫下一局?” 赛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工作人员将棋桌搬到休息室,退去了他人,只留下景青禾和几个工作人员。 沈顺清与众人一道被拦在休息室外,他倚着墙壁,看着简知行从他身边走过。简知行没留意,反倒是第一眼看到了他身后人高马大的曲霆,继而才看到沈顺清,也愣了半秒。 沈顺清朝他笑了下。 “你说祁敬义为什么会来?”沈顺清小声问。 “看样子是来找简知行的。”曲霆说。 “找他做什么?拉关系?” “有可能,商场上最看中人脉,也许是多一个人多一条路。” 沈顺清瞅了眼已经摆好的棋盘:“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老夫下了半辈子棋,听说出了个厉害的后生就来看看,小兄弟不介意吧?”祁敬义抓子开局:“冒昧问一句,小兄弟和欢腾娱乐的简董的关系是?” 简知行回道:“简源是家父。” “原来如此。”祁敬义见简知行如此坦诚,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去年特别火的《伪装》,老夫也看了几集,拍得好。简侄怎么想到来林城?” 简知行道:“我在休假,路过林城就玩上几天。” 祁敬义莞尔,持白子高挂,几番来回,棋局已经铺开。 “欧洲有异域风情,海岛有阳光沙滩,咱们林城虽比不上,但小城市青山碧水,人闲花落,来休假也好。”祁敬义说得轻巧,落子一转,本该靠求调子,却忽地与黑子顶尖形成对冲,这一手与此前风格大不相同,看似冲动鲁莽,却是剑走偏锋,盘面一时胶着起来。 简知行执子的手微停,不可察觉的皱眉,倒不是因为这局面难破,而是这招风格与老人的沉稳大相径庭,像是在与莽撞又求胜心切的年轻棋手对弈。 简知行细细思索着棋局,不慌不忙地在星位开拆,虽不算精妙,但也盘活了一小块。“我也刚到林城,觉得这儿挺好。” 围棋纵横十九道,藏天地方圆之象、风云变化之机,祁敬义年长又纵横商场多年,终究经验老道,在中盘埋了陷阱后一路引诱,简知行识破时已无力回天。 简知行败了也不恼,恭敬地说:“输了,惭愧。” 祁敬义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简知行也不起身,静静地陪他坐着,房间里只剩下记录员记子的声音。 许久不见两人动作,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景青禾刚想上前询问,却被祁敬义挥手拦住。 他站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又对简知行说:“时间还早,简侄子可愿到老夫家中再下一局?” 这话一出,周围人听不明确,隔得近的景青禾脸色先变了。 对弈结束后,简知行坐上祁敬义的车,一同消失在众人眼中。 棋社的老少爷们一看,直叹这小伙子不得了,攀上高枝了。只有沈顺清忍不住翻白眼,还指不定谁攀上谁呢,就义华集团那点产业,打包送给欢腾娱乐,人家都未必看得上。 “怎么回事?”沈顺清问。 “好像是祁董说让那位年轻人到他家中再对一局。”工作人员说。 沈顺清一拍大腿,“卧槽!”又把曲霆往外拉:“赶紧跟上这人。” 第二十八章 你到底是谁 祁敬义的别墅位于林城富人区,独门独院,院里花花草草十分雅致。 一路上,祁敬义和简知行聊着当下的影视剧,简知行说暂时不管企业的事。简知行话不多,祁敬义问他便答,坐在前排的景青禾听着就觉得这人不易亲近,祁敬义像是没觉得,一路谈天说地,气氛也算活络。 祁家有一单独的棋室,佣人奉来热茶水果,两人又闲聊了会儿,对弈才慢悠悠地开始。 祁敬义下棋还是一如既往的老道、落子稳健,简知行不徐不疾,不一会儿,竟然形成了和棋社那局相同的棋面,也不知是祁敬义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尤其是一手对冲,与上局一模一样,风格陡变、来势汹汹。 简知行也看出来了,夹着棋子想了好一会儿。计时器无声的读秒,眼看就要超时,他手腕一翻,本该跳出靠退反击,却应急下压弃子,这手很并不妙,有些无理手意味,与在棋社那局完全不同,像是慌了神胡乱下一通。 祁敬义盯着棋面,却没再继续落子,眼里透着严肃的光。 “在棋社时为何不走这招?”他问。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祁敬义也不多问,捻了颗子:“后生可畏。” 祁敬义上招相当鲁莽,打断了行云流水的棋面走向,简知行这一手迎难而上,看似弃了一小块地,实则守得云开见月明,反倒是把局势捏在自己手里。 若简知行早知破解之道,却在棋社不动声色让子,多半顾及了祁敬义的面子,若真是才想出的解法,倒显示此人确实聪颖过人。 祁敬义让佣人端来茶:“这招是老夫的孙子想出来的,我这孙子下棋总是能想出鬼头鬼脑的招,看似旁门左道,又让人没辙,老夫都下不过他。”他站起身:“就到这里吧,输赢我心里有数了。” 这局,祁敬义输。 ---------------- 见祁敬义起身,佣人伸手去扶,却被他挥开,稳健地走出棋室,又对简知行说:“跟我来。” 绕过旋转楼梯,两人停在一紧闭的房门前,祁敬义轻轻叩门:“阳阳?” 简知行心猛地一颤,景青禾也围了上来,像是要阻拦,祁敬义挥挥手,示意他退开。 “屋里是我孙子祁阳,比简侄子小几岁,也爱下棋。”祁敬义握住简知行的手背,声音颤抖:“只是发生了一些事,现在情况不太乐观。” 祁敬义又敲了两下,屋里无人应,他轻轻旋开门把手,简知行看到屋里的模样,才明白祁敬义口中的‘不太乐观’指的是什么。 屋内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床角,说照亮其实太夸张,那台灯看上去不过10瓦,就照了巴掌大点地方,一人靠在床头,隐在黑暗中,大半个身子捂在被窝里,头发蓬乱,两手捏着iPhone像在玩游戏,荧幕绿莹莹的光映在他消瘦的下颌上,阴森又萎靡。 祁敬义打开灯,照亮祁阳病恹恹的脸。 床上的人不悦地吼了声:“干嘛开灯?!” 那声音干哑而飘忽,像是濒死的人发出的可怜怒吼。 “玩手机不开灯怎么行,”祁敬义皱眉,站在门口劝道:“别老窝在床上,下来吃点东西吧。” “不吃。”祁阳头也不抬。 祁敬义叹气,轻轻带上门,退到走廊轻声问:“简侄子,你可有办法劝劝我这孙儿?” “这是?”简知行问。 “看到阳阳刚才手机上的画面了么?” 简知行回想手机荧幕上那幽绿的光,祁阳指尖动作轻缓,不像是在玩竞技类游戏,透过映在脸上的光隐约能看到黑白相间的斑点。“在下棋?” 祁敬义赞许地点点头:“这孩子之前出过车祸被吓到了,他有一个朋友也因此……” 话突然在此处停顿,简知行朝祁敬义看去,见他轻轻摇头,一声微弱的叹息从齿间流出。 “这孩子失去了一个朋友,又在医院住了很久才回来。但现在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像除了下棋对什么都没兴趣。” “他若是有心下棋倒也罢了,我看过他的棋面,毫无章法,完全是乱下一通。阳阳也不在意输赢,一局完了就下另一局。他这种状态,我这个做爷爷的看在眼里……” 祁敬义声音沙哑,慢慢说着祁阳经历了一场车祸,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却像失了魂似的,出院后一直自我封闭,家人宠过劝过全都没用,整天在手机上胡乱下棋,赢了不见笑容,输了也不生气,有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落败”的画面。 这不是棋手应有的状态,反而像是自暴自弃后的消磨。 祁敬义不能不担心。 他握住简知行的手,像老人叮嘱自家孩子般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我这孙子心高气傲,看不起一般人,我看简侄子聪明过人又棋艺高超,能不能看在我这花甲老人的份上,想点办法?” 简知行望向老人,祁敬义年过六旬,但看上去精神健旺,在棋社初见,只觉得他气势高过常人,而此时声音沙哑、朴素得和寻常百姓无异,即使头发梳得没有一丝凌乱,还是遮不住满脸的沧桑。 他看向紧闭的房门,狠不下心拒绝:“我只能说试试。” 老人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箍着他手指,微微颤动:“不管怎样,谢谢。” 轻轻旋开门,祁敬义朝简知行微微点头,挪开小步位置,示意他进屋,他眼中写着疲惫和无奈,还有几分期许,像是绝望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比起第一次推开`房门时,此时屋内明亮许多,祁阳还保持着缩在床头的动作,眼皮都不抬。 简知行望着床头的人,无声地朝他走去。 门被悄悄地掩上,只留下一人宽的门缝,祁敬义退到走廊上,给两年轻人留出空间,但又忍不住担心,透过门缝往里瞧。 景青禾紧张地站在祁敬义身后,低声说着让陌生人进屋似乎不太妥当。 祁敬义安慰道:“你也别太紧张,我与他先后对决两局,都用的是阳阳的招式,第一局他输,却输得不难看,我摸不准到底是他不如阳阳,还是在大庭广众照顾了我这老头子的面子。” 他朝屋内看去:“我本决定他若两局都输,不管是棋艺如此还是刻意为之都打消这主意,一起吃顿晚饭再送回去便是。可第二局他赢,那证明他有这个实力和阳阳对弈。既然能和阳阳不相上下,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景青禾面色铁青,仍觉得这主意太过鲁莽。祁敬义继续说:“阳阳太孤单了,身边那些富二代个个游手好闲,别看阳阳表面和他们玩,其实他才看不起那群纨绔子弟。” “我看这位简侄子聪明又会下棋,家庭条件也好,他和阳阳相同环境下出生又有同样的爱好,兴许能玩一块儿去。” “可这人背景不一般,万一惹怒了他……”景青禾担心道。 “商人也是人,除了谈钱也有情感。本来就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要他能让阳阳好起来,若是看得上我祁敬义这点微薄家产,拿去便是。” 论棋艺,整个林城怕找不出能和祁阳比肩的,就算有,祁阳挂着林城首富之孙的头衔,谁又敢轻易赢他?反倒是简知行,既有实力,出身又比祁阳尊贵,反倒成了最合适的对手。 祁敬义拍拍景青禾的肩膀:“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棋品即人品,这人看似冷漠,但心眼不坏。” 简知行无声地打量着房间,回头又看见祁敬义就像个普通老人,担心又生怯地往屋里望,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了不吃!”感觉到有人进屋,祁阳发出不满地吼声。 “没让你吃。” 简知行站在一红木柜前,柜子里的摆饰泾渭分明,一边是各种高达、钢铁侠模型,海贼王火影等漫画,价格不菲的限量手表被随意丢在模型旁,一边又是整齐罗列的围棋丛书,还有几本英语辞典,看上去张扬又乖顺。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祁阳猛地回神:“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滚出去!” “我刚刚就在了,站在你爷爷身后,是你没看见。” 从祁敬义进屋到离开,祁阳头都没抬过。 “我管你是谁,出去!” 简知行闷哼一声,朝他看去,那眼里有种冷漠的光,和怒气冲冲的祁阳相对抗。 ------------------------- 祁阳大病初愈又窝在床上,再怎么鼓眼睛也没多大气势,相反简知行一米八多的身高往那儿一杵,视线自上而下,带着点俯瞰的意思,两人气场高下立判。祁阳不满地瞪了会儿,懒得再去看他。 简知行没再接腔,打量着祁阳的房间,红木桌面上堆着棒球帽、水杯、口香糖和漫画。漫画书下压着一张打印出来的棋谱,是今年围棋界最著名的一场对弈,世界排名第一的棋圣VS人工智能,此局被棋坛公认棋圣已经将实力发挥到极致,下出了职业生涯中最精彩的对局,但仍然不敌人工智能,以1/4子这个围棋规则中的最小差距输掉比赛。 “别乱动我东西。”祁阳瞟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 只可惜声音太哑,放狠话也嗲声嗲气的,像奶狗扮藏獒。 简知行蜷起手指在红木桌上轻敲:“我和棋圣复过盘,白54手可以拆。” “瞎他妈吹。”人工智能所下的白54手被公认为“神之手”,人类思维不可攻破。棋圣就是在这一手后一路溃败,最终输掉比赛。 简知行轻笑:“要不要复盘?我有没有瞎他妈吹,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祁阳将信将疑地看过来:“你到底是谁?” 简知行走出房间时,祁敬义在门外紧张地来回踱步。 “祁小少爷说让您进去。”简知行说。 祁敬义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好好,小跑进祁阳房间,不一会儿又唤了佣人,叫人伺候小少爷穿衣洗漱,又让厨子炖补品。 简知行在门外站了半刻,祁阳才慢悠悠地出来,穿着加厚加长的羽绒服,只露出纤细的脚踝和头发乱糟糟的脑袋。 “爷爷告诉我了,你家也是开公司的,而且比我家大得多。”祁阳缩着肩膀,似乎还是觉得冷,又让佣人取来暖手宝捧在手上。 “阳阳,不得无礼。”抛开简知行的身份不论,能把祁阳从卧室里劝出来,祁敬义感激还来不及,结果自家孙儿一开口就怼上了,祁敬义抱歉地看着简知行,又训斥祁阳。 简知行朝老人笑笑表示不在意,祁阳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假惺惺的,又想起这人在他卧室里拽了吧唧的样儿,心里骂了声虚伪。 棋室暖气开得足,佣人又担心小少爷身子弱,取了一小型电暖器放在祁阳脚边,祁阳故意把暖气片朝简知行的方向踢,一会儿看见简知行热得脸发红,才稍稍解气。 “既然是复盘,我持白子,你解局。”祁阳端着一碗燕窝,示意佣人也给简知行盛一碗。 复盘不同于新局,只需要按照棋谱排演,祁阳落子很快,显然将棋谱熟背于心,简知行不慌不忙的跟上,重演棋圣与人工智能对决的过程。 这人还真是个懂棋的。祁阳忍不住朝简知行看去,这棋谱他背了好多天才能完整复刻,也不知道眼前这人花了多少功夫。 同是爱棋之人,祁阳便多看了几眼,细看简知行剑眉英挺、长得还算英俊,又见他明明热红了脸,还端着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心道都是爱棋的,热出病来不太好,又偷偷把暖气往自己身旁拨。 几回合后,祁阳落关键的一子,照搬了人工智能的“神之手”:“好了,你解吧。” 他提着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不信简知行能解开。只见简知行轻轻落子右下角,放白棋活角,左边残子交换,这一招确实与棋圣此前的右上角打入不同,但行棋不功不过,局势依旧不明朗。 “这就是你说的解?”祁阳盯着盘面,没看出解哪儿了,更关键的是这一招与棋谱不同,复盘也就不存在了,接下来该怎么下? 祁阳心高气傲,没好意思问‘我接下来下哪儿’,忖量了会儿决定角部打入继续追击,简知行不徐不疾切入阻断,至此,棋局变成祁简两人对弈,与棋谱没了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演变成持久战,祁家上下都担心小少爷耗得久了身子扛不住,祁阳却丝毫不知觉,在一个僵局的间隙才回过神来:“好像偏离主题了,已经不是在复盘了。” 虽然对手强劲,值得对弈。 简知行笑道:“先下完这局吧。” 祁阳闻言,捻了棋子却不落下,盯着棋面突然开口:“我要是赢了,你替我做一件事。”说完,又像是觉得自己不太礼貌,补了一句:“当然你赢了也可以提要求。” 简知行手指一顿。 对弈突然成了对赌,祁家老小简直一脉相承,爱先下棋再提要求。他好笑地朝祁敬义看去,见祁敬义也是眉头紧锁,像是又期待又拿不定主意。 “行吧,你赢了再说。”看在老人心疼孙子的份上,简知行不好在这节骨眼上拒绝,再看着祁阳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好胜的年纪,又病恹恹的没半点生气,便答应了。 和祁敬义说的一样,祁阳下棋角度刁钻,许多下出来会被认定为“胡来”、“不成规矩”的棋,在祁阳手中却是妙手,一步步扩大赢面。 “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简知行心想,难怪祁阳提出对赌局,年轻人的冲动和不顾后果在棋艺中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祁阳继续大胆猛攻,将简知行逼到死角,而且越下越狠、猛捞实地,几番下来额头微微沁出汗来,羽绒服的袖子被他撸上半截,露出一段小臂。 “我赢了。”祁阳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叹一口气。 简知行抓着棋罐里的黑子:“嗯,你赢了。”论实力,祁阳确实高他一筹。 祁阳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特别装,输棋都跟没事一样:“愿赌服输,跟我来。” ---------------- 祁阳捏了捏发麻的小腿,走出棋室又绕过客厅往屋外走,佣人和祁老爷子也不知道小少爷在闹哪出,紧张地跟在后面。 “行了行了,离我远点。”祁阳不满地挥手,又让简知行跟上。 绕过一座园林式花坛,祁阳停在地下车库前,他按下墙上的按钮,卷帘门升起,明亮的白炽灯下露出各种款式的豪车。 有钱人热衷买豪车不足为奇,只是这车库里的车虽多,在简知行看来不算壕,标配版的玛莎拉蒂中掺杂着奥迪Q7这种在B市烂大街的车。 “挑一量吧。”祁阳指着一屋子花花绿绿:“既然输了就兑现承诺,给我当三次司机。其余时间这车给你用,三次之后把这车归你,要卖要还随意。” 简知行看向祁阳:“你所谓的做一件事,就是给你当司机?” “嗯,三次而已,如果这期间你要回B市,剩余次数作废。”三次只是他随口说的,简知行也是有身份的人,祁阳不敢提太过分的要求,何况对赌本就出于他的任性,做不来真,祁阳掏出手机:“你手机号多少?” 简知行报了串数字,祁阳低头拨号,接通后挂断:“当然,你可以明天就订机票回去,就当我没说过。” 简知行看了眼来电显示,把手机收回兜里,挑了辆白色的奔驰GLS,论价位这车只能算中档,祁阳也没异议,取了钥匙扔在简知行手里。 “有需要我联系你,你要是没空就另约时间。”反正就一玩笑似的赌局,简知行若要耍赖,他也做不来什么。祁阳看着一车库的豪车,突然厌恶地朝最近的玛莎拉蒂踢了一脚。 报警声瞬间此起彼伏响彻整个车库,刺耳的声音吵得祁阳心烦意乱,他像是不甘心似的又踢了两脚,硬生生把平整的车身踢凹进一块,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声音:“我这辈子都不想开车了。” 车辆的报警声在偌大的车库里来回撞击,形成交叠的回音。 祁阳在原地张望,似乎在寻找东西,突然他眼睛迸出一道光亮,那种光亮很难形容,像是从黑夜里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些细胞,他跑过去,抓起墙角的车载灭火器用力抡起来,朝着最近的一辆车猛地砸下去。 报警声又一次响起来,尖锐的声音夹杂冷风的呼啸像野兽的嘶吼,一种被常年囚禁的野兽,躁动不安,扯开喉咙发出狂怒地咆哮。 他扬手到最高处,又狠狠地砸下,一次……两次……三次…… 厚重的羽绒服让他动作迟缓,好几次都被震得往后跌,但他不停地重复、不可遏制的疯狂……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发了疯地大叫,仿佛在和刺耳的警报声较劲,那声音像是被人从喉咙里拽出来的,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车身被砸裂、光滑的车漆整块整块的往下掉,露出灰色的钢板;车窗被震碎,细碎的玻璃溅到他的手上、身上、脸上…… 祁敬义吓坏了,赶紧箍住孙子往外拖,佣人抢了灭火器踢到一边,祁阳拼命地向前挣扯,双手挥舞,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灭火器哐哐当当地滚到墙角停住了,祁阳脱力地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撕扯着啜泣。 简知行隐约能听见哭声里夹着断断续续的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 另一边,沈顺清和曲霆从棋社出来就把人跟丢了,就在简知行和祁阳谈论棋谱时,这两人正对着林城极不合理的交通规划叹气。 沈顺清本想着跟着祁敬义的车守在小区外,等简知行出来就找机会认识,可连等两个红灯后,祁敬义的车就消失得没影了。 “为什么要跟着简知行?”两人没了方向,只好打道回府。 “只有义华的老员工才知道产业园开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景青禾,祁敬义最该清楚点儿,现在祁敬义有意拉拢简知行,我们可以搭上这条线;二来,祁敬义不是把祁阳接回家了嘛,我想问问祁阳怎么样了,白语舟还等着呢。”沈顺清望着倒数读秒的红灯:“而且我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家门外有点在意。” “你不是说白语舟不认识他吗?”曲霆换挡起步。 “这也是很奇怪的地方。”白语舟那天确实说的是“不清楚”。 沈顺清偏着脑袋想了会,掏出手机:“不过那天我也就描述了下,这回有名有姓有照片,我再去问问他。” 曲霆一脚刹车,害后车差点儿追尾:“你还偷拍了?” “别想多了,职业习惯。”沈顺清嘿嘿谄笑:“这人浑身是迷,我总得留点什么方便打听。” 曲霆斜了他一眼:“是看人家长得帅吧?” “没有没有,哪有你帅。”沈顺清赶紧趁机揩油摸了把曲霆胸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真是工作习惯,陈灿以前还偷拍你呢,我都没介意。我还存了,给你看。”说着还真把以前的照片点出来,伸到曲霆面前。 曲霆懒得听他狡辩:“回去等着挨操吧。” 当晚,沈顺清真挨操了,被操得浑身发软,他平时就爱享受,性`事更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一会儿要舔一会儿要揉,兴致来了还撅着屁股往曲霆腰上撞。曲霆胯下那东西长得伟岸,捅得沈顺清又哭又叫,他还总喜欢抓住沈顺清自撸的手,非要把他插射,沈顺清稍有挣脱,就又掐臀肉又顶他前列腺,一番性`事下来,沈顺清都瘫成了一滩春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曲霆揽过一滩春水:“抱你去洗澡?” “嗯。”沈顺清奶声奶气地嘟哝,张开双手要抱。 曲霆好笑地看着怀里的人儿,做`爱时作天作地,特难伺候,高`潮后却特别乖巧,跟猫儿似的。 浴室的水氤氲一片,水珠顺着沈顺清的身子积到臀间成股的流下,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也从臀缝里滑出来…… “你怎么射里面了?”沈顺清晕晕乎乎地问,套子呢?摘了?什么时候摘的?刚刚被操得像是失了魂,细想来难怪高`潮时觉得有股灼烧感,敢情是被内射了。 “喜欢。”曲霆小心的抠弄,点点白浊粘在他指尖:“以后都射里面。” “不要,麻烦。”沈顺清不满地扭着身子,虽然好像特别舒服,但还是不乐意。 说白了,身子再老实,嘴上还是要说不要。 不然多羞耻啊。 “不能不要。”曲霆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下:“我洗有什么好麻烦的,别乱动。” “哦。”沈顺清又被拍老实了,趴在墙上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什么。 “转过来,前面冲一冲。”曲霆扬着花洒:“明天陪我去趟坪山公墓吧。” 热水顺着头顶淋下,沈顺清清醒了不少:“去公墓?” “嗯,年底了该去看看我妈。” 沈顺清才想起一年就快要过完,明天是今年最后一天,林城又有年尾祭拜的习俗,拖到来年有大不敬的意思,便答应了。 “顺便让我妈看看媳妇。”曲霆埋头在他乳`头上啃了一口。 “别瞎说,”沈顺清又羞又恼,推开曲霆的脑袋:“希望杜阿姨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早点圆了曲飞的心愿。” 曲霆嗯了声,挤了沐浴露在手心搓热,抹在沈顺清腰上:“转过去,洗一洗背。” 沈顺清老实地转身,又说:“如果这事儿调查清楚了,曲飞……” 毕竟一起生活了四年,过完年就算五年了,感情比常人更深。 “他有他该去的地方。早点投胎,投个好人家。”曲霆说。 “投到福利院也行。”沈顺清转过来:“以后等我们想要孩子的时候就到福利院,刚巧碰到和曲飞一模一样的孩子,刚巧那孩子也喜欢我们,然后我们去领回来。我们还可以给他取个名字,曲飞也行,曲小飞也行,曲小霆我也觉得也不错……”他抹了把身上的泡沫,涂在曲霆胸前,“你说怎么样?” 曲霆止不住笑出声来,搂住沈顺清的腰,轻舔他耳垂。 “怎么?”很好笑吗?再说洗澡就洗澡,怎么又腻歪了。 曲霆卷起舌尖,沿着他的耳廓轻轻勾勒:“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要跟我过一辈子了。” 沈顺清扭捏着缩着脑袋,小声嘀咕:“本来就是啊。” 哗哗的水柱突然断了,沈顺清抬头,见曲霆关了热水正把花洒挂起。 “怎么不洗了?”他看着小腿上白花花的泡沫。 “等会儿洗,再做一次。”曲霆贴上来,握住他股间的柔软:“我也是,跟沈哥过一辈子。” ------------------- 第二十九章 你不准走 简知行回到酒店时天色已晚。 祁家本想留他吃晚饭,可祁阳突然疯闹搅得祁家上下没了心思,看护急得满头大汗,强行注射镇定剂才结束这场慌乱,简知行找了个借口说要回酒店,祁敬义就顺势答应了。 他拿着祁阳给的车钥匙,婉拒了指派的司机,开着奔驰慢慢悠悠地在林城晃悠。 林城的夜杂乱而喧嚣,行人和机动车在斑马线上互不相让,满是油烟的烧烤摊占据半边车道,卖车载CD的小贩用劣质音响循环播放《小苹果》,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每一处都吵吵嚷嚷,没有一秒是安静的。 他有些头疼,关上车窗把喧闹隔绝在外。 瞬间,车内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仿佛被丢进寂静的深井。 手机突然响了,清脆又突兀,像是有人在这深井之中投下一颗碎石。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艘白色的木船,注释写着「祁阳」,简知行点了通过,对方却没有发消息过来。 他盯着祁阳的头像看了会儿,把车停在路边,滑开微信联系人列表点开另一个头像。 他看到自己发出去的消息。 「hello,小白同学?」 「小白,你在吗?」 「白语舟?」 「在吗?」 一连串绿色的对话框。 一直没有回复。 如同这车内,死一般寂静。 年末扫墓的人特别多,熙熙攘攘的人群给肃杀又沉闷的墓园平添几分生气。 沈顺清第二次陪曲霆到墓地,心态大不相同,那时还颤颤巍巍地跟在曲霆身后,怀揣着曲飞的秘密,这次曲霆拉着他一起跪下:“妈,我和沈哥来看你。我以后就跟沈哥过日子了,我特别喜欢他,分不开的那种,您生前也特别喜欢沈哥,相信您不会反对……” 糙汉子讲情话就是比沈顺清这种耍笔杆子的实诚,几句话硬是把他说红了脸,耳根都火辣辣得发烫。 好在曲霆也没让沈顺清表态,两人一同磕了头,又烧了些纸钱完成祭拜。在曲飞的墓前,两人轻轻擦干净碑上的灰尘后,没过多表示,心照不宣地往回走。 “简知行的联系方式,可以问景青禾,”曲霆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另外,这上面的人能查到住址吗?” “这是什么?” “我和小飞回忆的名字,小时候我妈带我俩去厂里玩,认得几个叔叔伯伯,只是过去太久只想起这几个,有些字不一定对,差不多是这几个音。我打算去问问当年的事,总不能干等景青禾。” “行。”沈顺清默念着纸上的名字,给化工厂所在辖区的街办和公安分局打电话。 “而且,”见沈顺清安排妥当,曲霆又说:“那天和景青禾聊天……” 沈顺清正认真听,曲霆却突然停下,杵在他面前害他差点儿撞上。 “怎么?” “那边……”曲霆指着大门。 一早,简知行被祁阳电话吵醒,说要去一个地方,但他没想到祁阳提着纸钱和蜡烛,怀里抱着一捧鲜花。 祁阳身体还是很弱,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上捂着条和毛毯差不多大的围巾,车开进祁家院子时,他正站在门口等,脸冻得发青。 “你们别跟上来,烦死了。”祁阳斥退跟上来的看护和佣人,再三勒令他们不准跟来。 祁阳心里也清楚,简知行比他年长、身份比他尊贵,肯当司机纯粹是陪自己任性,和大人陪小孩过家家一个道理,他没敢让简知行多等,车一停稳就自己溜上来,还止不住催促:“快走快走。” 简知行看了眼他怀里的花和蜡烛:“去扫墓?” “好……好好开车,别说话,别分心。”祁阳紧紧抓着安全带,手背青筋暴起,好一会儿才松开右手,点开电子导航输入坪山公墓四个字:“按导航走。”说完又死死抠住安全带,神色紧张地盯着前窗。 简知行减慢车速,顺着导航指引开去。 沈顺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祁阳和简知行。 坪山公墓依山而建,墓地从山腰向山顶延伸,中间是百米长的阶梯,沈顺清站在山上只能看到与祁、简两人身形相似的人影,若要看得真切还需隔近一些。此时,简知行和祁阳正一步一步往山上爬,祁阳爬得吃力,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简知行不急不躁地跟在他身后,祁阳走他就走,祁阳停他就停。 沈顺清三两并步往山下跑,祁阳病弱的样子和在棋社见到的大相径庭,整个人瘦了一团,让他不敢辨认。要不是祁阳身后跟着模样没太多变化的简知行,多半就错过了。 隔着几层台阶,沈顺清看清来人确实是祁、简,细看两人身后,祁敬义不在、也没有佣人、护士、保镖模样的人,这两人竟然是独自来到公墓。 似乎想到什么,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脱口而出:“白语舟也葬在这里?” 话音一落,两道凌厉的视线同时向他射来。 ---------------------------- 山风从高处吹来,把枯萎的树叶卷到台阶上,翻滚着跌下山去。 “你是谁?认识白哥?怎么知道我是来看白哥的?”祁阳根本不记得曾在棋社见过沈顺清,以为眼前的人是第一次见。 祁阳一手捧着花,一手提着纸钱香烛,似乎很费劲才能勉强站稳,简知行跟在他身后,既没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祁阳也没要他帮忙的意思,两人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沈顺清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这么多问题说来话就长了,你要不要先扫墓?” 祁阳犹豫了会儿,又看向沈顺清:“你不准走。” 沈顺清摊手,跟在他身后:“我不走。” 白语舟的墓在山顶,祁阳起先也不知道具体方位,盯着墓园的导览图看了好久,又绕着山脊挨个地找才找到。 这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墓地,恰好位于整座山的顶端,肉眼可眺望远方天空澄碧、远山含黛,不觉凄凉,反而很自然。墓碑是块棱角嶙峋的长条大理石,上面镌刻着生卒年月,中央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墓前有一花束,白色的缎带捆着菊花、百合、马蹄莲和勿忘我。这花像是搁这儿好几天了,向下斜倒着,几朵枯萎的菊花瓣散落在地上。 简知行绕过祁阳,把花摆正,又站了会儿,见花没再被风吹倒才退后。 祁阳看了他一眼,又朝沈顺清和曲霆看去,说:“你们别站这儿,往后退。” 三人无声地退开半米,祁阳神色紧张地朝后望,似乎依旧不安。沈顺清拉着曲霆又往后退几步,简知行盯着他们交握的手,面无表情地走到一颗老树下,掏出烟咔嚓一声点着,倚着树干猛吸了两口。 祁阳这才面朝墓碑跪下。 他弓着背,背影单薄如同一张干瘪的菜叶,旁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脑袋已经垂得几乎看不见,露出一小块苍白的后颈。 简知行抽完一管烟,看着黑色墓碑和蜷成一团的祁阳,突然不耐烦地踱起步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走到碑前蹲下:“把纸给我。” 祁阳一抬头,露出红肿又冰冷的眼睛。 “你这磨磨蹭蹭拜到猴年马月去,我帮你烧。”简知行说。 “关你什么事?”祁阳死死抱住一大捆纸。 “没看见后面还有两个人等着吗!?”简知行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度,吼得祁阳一抖,几沓薄纸的嗖嗖地往地上掉。 简知行烦躁地捡起,抬头正好对上墓碑上白语舟清秀的照片,心狠狠揪了一下,语气也不自觉放缓:“给我,我也烧一点。”说着又从祁阳手上硬拽了些,兀自地烧了起来。 祁阳疑惑地打量着他,简知行却像当他不存在,斯条慢理地把纸点燃,直到火苗窜到手心才松开,缕缕残烟从他指缝中钻出,像不死的游魂在空气中缠绕,透过灰色的烟霾,简知行的眼神也越来越冷,越来越锋利。 一阵冷风吹过,未燃尽的纸钱被卷起,祁阳伸手去抓却扑了空。他右手杵在地上,左手撑着膝盖想起身,却猛地脱力地跌在地上,几次反复,额头都渗出汗来,纸却越飞越远,他慌忙地爬过去把它捡回来,又爬回原处。 直到蜡烛快要燃尽,祁阳才转过身来,与沈顺清四目相对。 他双手交叠撑在膝盖上方,艰难地站起,简知行在离他半步的距离外,看着他痛苦地摇晃。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恐怕只有简祁两人没察觉,沈顺清和曲霆看在眼里都觉得怪异得很。突然,祁阳右脚一崴,踉跄着向下栽去,眼看就要滚下石阶,电光火石间简知行伸手一捞,却是抓着领口给拽了回来。 那动作快如闪电,像一个潜伏者窥视已久,出手准确而利落,沈顺清甚至觉得如果祁阳没有跌倒,他本是要把他推下去。 沈顺清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再看祁阳惊魂未定地站稳,心中不安更甚,忙走到两人跟前:“忙完了吗?” 祁阳嗯了声,吃力地走到最近的一棵老树下,刚好是简知行刚倚靠过的那棵,他斜靠着树干,咬着龟裂地嘴唇:“说吧,你是谁?” 沈顺清简单地自我介绍,又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见你。” “不交朋友不借钱,生意的事找我没用。”祁阳烦躁地说,抬脚要走。 真是个任性的小少爷。沈顺清没好气地想,拦住他单刀直入:“白语舟想见你。”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认识你的白哥吗?是,我认识他,而且他跟我说——他想见你。”沈顺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山风从远处荷荷地滚来,树枝不安地摆动,发出骇人的声响,像是墓里的尸骨挨个咯吱咯吱地爬起,齐声尖啸。 祁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简知行也是。只是沈顺清觉得简知行的眼神里还有点别的,除了震惊,还有一股狰狞的情绪,像被乌云阻隔的暴雨、像山顶摇摇欲坠的巨石、像火山口鼓胀欲裂的熔岩,隐忍而危险。 曲霆不动声色地靠近沈顺清,挡在他身前。 ----------------- 空气仿佛停滞,沉默蔓延开来,祁阳的眼神变了好几层,从惊讶到呆滞再到嘲讽,最后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你有病吧?” “经常被人这么说,”沈顺清向曲霆瞥去,上一个说他‘有病’的就是他,“不过,我没有。” “你可以理解为这世上有一类人,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这座墓里飘着的……”沈顺清说:“我见过白语舟,他不在这里,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他的尸体在这里,但灵魂不在。” 一声呲笑不合时宜地窜出,是简知行。他双手插进口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顺清。 祁阳脸色霎时变得更难看,说:“你要讲鬼故事可以去深夜电台,我们走。” 沈顺清拦在他面前:“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带了点东西。” 一节破损的金属表带。 表带只有拇指宽,侧边的插销已经破损,银色的镀漆也脱了好几块,从白语舟交到他手上后,就一直放在他钱包内层。 帮鬼完成心愿这种事做的多了也有了经验,空口说胡话不行,最有效的就是讲出只属于两人的秘密,曲霆和曲飞相认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当沈顺清找白语舟要点儿‘秘密’时,白语舟轻飘飘地飞到山脚,蹲在树丛里好一会儿,把这个交到他手上。 “白语舟给我的,你或许清楚?”沈顺清把表带放在手心,摊开给祁阳看。 祁阳的脸色唰地惨白,身子顺着树干往下滑。 祁阳生日那天,晴朗如春,天色湛蓝,亮黄的法拉利在阳光下高贵宛如凤凰。 祁阳心情也很好,不仅因为生日,还有白语舟特意换了件新衬衣,虽然外套还是旧兮兮的,但以白语舟那节省的性子,新衣服多半是留着过年穿的。 肯定是为我提前换上的。祁阳瞟了眼副座上的人,乐滋滋地想。 “我今天生日,你有没有准备什么?”因为太开心,说话都带着点上翘的音调。 “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白语舟微微弓起背,局促地靠在真皮靠背上。 “就知道你什么都没准备,拿好。”祁阳熟练的单手撑着方向盘,掏出一个小方盒扔到白语舟腿间。 白语舟接住,打开看是一块金属手表,他认不得国外品牌,但羊绒的内衬和表盘上褶褶发光的碎钻都仿佛在说‘我很值钱’,他愣在当场,觉得捧着烫手山芋。 “哈哈哈,发什么呆,该不会以为我送你的吧?”祁阳突然大笑:“今天可是我生日。” 他轻轻敲了敲礼盒:“你拿着它,然后交给我,说句生日快乐,我就当是你送我的礼物。” 白语舟:“……” “快点啊,我想要这表很久了。”祁阳催促:“限量版,特意让人从国外带回来的。” 白语舟对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简直没脾气,捧着说道:“生日快乐!” “谢谢。”祁阳大方接过,嘴角咧开了花儿,得意得扬了扬盒子:“我很喜欢。” 白语舟闷笑了声,那微弱的笑声传到祁阳耳朵里,酥酥麻麻的。 不一会儿,祁阳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个礼盒。 “礼尚往来,谢谢你的礼物,这是我的回礼。” 又是一款手表,看得出与祁阳手上的是同款,只有表盘的颜色不同,祁阳的是墨蓝色,而白语舟手上这款是米白色。 “喜欢吗?”祁阳翘着嘴角问。 “给我的?” “当然,我一看就觉得特别衬你。” 哪里衬了,白语舟看着身上粗麻外套缩了缩脚,他自坐上车就一直不自在,总觉得这身衣服用来擦车都不配。 “这么贵的东西,你留着吧,我用不上。”白语舟说。 “手表哪有用不上的,看时间用。” “看时间有手机就够了。” “够什么够啊,我问你现在几点了?三秒内回答。”祁阳气得一脚油门踩上70码:“一二三,看答不上吧,这点时间都不够你把手机掏出来的。手表多方便,手机能天天捏手里吗?还有你那手机,哎,不说了,赶明儿给你买个iPhone。” “你都送了我礼物,我回你一个还不行啊,收着收着。” 祁阳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白语舟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个逻辑,就听他越说越不耐烦,像是跟谁赌气。 后来,白语舟有没有收下,祁阳记不清了。灌进耳膜里的只有刺耳地刹车声、车辆撞击山体的轰隆声、从裂开的铁皮缝隙里涌进来的风声…… 还有礼盒撞到车顶又跌落的声音,手表滑了出来,碎钻划破了他的手背,他意识模糊地去抓,车身猛地上下颠倒,安全气囊积压着狭窄的空间,白语舟的身子被挤到一边…… 那是祁阳清醒前看到最后的画面。 还有白语舟额头的血,滴咋黑色的礼盒上,像墨汁里渗出的鲜红脓液。 ……… 祁阳剧烈的干呕起来,他扶着树干,双腿止不住颤抖。 简知行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陌生人,或者比陌生人更冷。 沈顺清紧张地往前,祁阳又说:“我没事,你继续说……这那儿来的?” “白语舟给的,说是你给他的,就在你们出事的地段,他也在那儿。”沈顺清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试图把话说得委婉。 这一小截表带与礼盒里的手表相符,就算沈顺清通过某种方式从车祸现场捡到了碎片,也不可能知道这表是‘他给白语舟的’,富少爷在自己生日那天送出一块价值连城的手表,太荒谬。 那天车上只有他和白语舟,除非白语舟告诉他。 祁阳双腿抖地厉害,曲着身子跌坐在地上。 “你这么说,我听不明白。姑且信你一次,你从头讲。” 这种怪力乱神的遭遇他讲过不下十来次,有的人当他胡言乱语,有的人将信将疑,或许中国死者为大的思想太过深刻,大多数人选择了相信,或者就算不尽信,也愿意陪演一出‘完成心愿’的戏,毕竟那些游荡的灵魂想见的,往往是至亲至爱之人。 “你说白哥还在山里?”祁阳眼里闪着疑惑的光。 “嗯,他被困在那里,也想见你。如果今天没有在墓地遇见你,我也会再想办法把你带过去。我答应他了。” “你……你……”祁阳‘你’了好几遍,蹦出一句:“你是道士?” …… 气氛突然转了弯儿。 “你也可以这么想,但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沈顺清想起坐在栏杆边的白语舟,慢慢蹲下`身来,靠近祁阳身边:“我见过他两次。他很瘦,眼睛大大的,眼睫毛也很长,一直坐在栏杆上,他被困在那里,哪儿也去不了。那时候,我跟他说,你还在医院,不知道是生是死,他说你肯定会醒的,十年、二十年、你总会醒的……”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祁阳厚重的羽绒服上,印出斑斑点点。祁阳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沈顺清和曲霆耐心地等,简知行又掏了根烟叼在嘴里,手指摩挲着打火机,连擦好几次都没点着,他骂了声,把烟捏成两截。 祁阳扶着树干站起:“哪里可以见他?” 从坪山公墓到312省道有近1小时的车程,祁阳非要沈顺清与他们同车,曲霆只好单独开车跟在后面。 沈顺清坐在后排,朝前看去:“我的任务是带你去见他,但你能不能看见,我就不保证了。” 以他的经验,普通人多半看不见。 “少装神弄鬼,万一我看见了呢?”祁阳紧张地抓着安全带。 沈顺清觉得这小少爷还挺倔,“那你刚才在墓地有看到什么吗?” 祁阳被他说的毛骨悚然:“没,没有……” 沈顺清接着说:“不过当他在的时候,你说话他能听得见,如果他说了什么,我也可以转达。” 车灵巧地在山路间迂回,祁阳盯着前方,手指在安全带上掐出两条印来。 “白哥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他问。 “没太多,他说他家在县城,到林城打工,还说你们是同学,说你人不错,没什么少爷脾气。”虽然看起来脾气还是不小,沈顺清在心里默默补充。 “白哥说的?”祁阳问。 沈顺清说是,“我还去过他家,替他看望他母亲。” 不过被拒之门外。 沈顺清想起与简知行的第一次见面,不由得朝驾驶座看去,这人从公墓到现在一句话没说,除了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似乎一直置身事外。 但沈顺清心里清楚,简知行与白语舟好像有那么点联系。 而且以简知行的身份地位,给祁阳开车也很古怪。 这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简知行像是知道沈顺清在看他,也通过内后视镜朝后排望,从狭长的镜面,沈顺清看见他冷着脸,只有提到白语舟的家时,眉头微皱、拧成不自然的弧度。 第三十章 新的一年 离事发路段越近,祁阳越发不安,不停地在座位上扭动。 沈顺清远远看见白语舟,他依旧坐在栏杆上,听见有车轮的声音才回头。 他摇下车窗,祁阳立马大叫:“开……开窗干什么?!” 祁阳在害怕。沈顺清想起他从上车后就不自在,心想大概还有些阴影,便把车窗摇起,对简知行说:“开慢点。” 车速放缓,白语舟轻飘飘地跟过来穿进车,他一眼就看到前排的祁阳,扒着椅背,几乎贴在祁阳身上,喃喃地说:“瘦了呢……” “就在这儿吗?”沈顺清小声问。 “前面有户农家,门口有个小院。”白语舟朝后看了眼:“你们人不少呢。” 祁阳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低着头不敢往窗外望,沈顺清示意简知行继续往前开,又问白语舟:“你不是想见他吗?” 怎么还在……按理应该化成烟了。 前排听他自言自语都疑惑地朝后看,却见沈顺清神色自若的和空气交谈,觉得毛骨悚然。 白语舟笑:“好不容易见着了,说说话嘛。” 两辆豪车停在农家院外,把老实巴交的农户吓了一跳,曲霆掏了几张百元大钞塞到农户手里,说车开累了路过休息会儿。农户见着钱,又看来人身着、车辆都是高档货,热情邀他们进屋坐,还端来炭火、泡了热茶。 “你把我拖到这儿,是要干嘛?”祁阳靠近火炉,脸上才有了血色。 “白语舟在我旁边。”沈顺清摊手,像是在说‘你果然看不到’,又冲白语舟说:“人我带来了。” 一群人围着火炉坐下,几双眼睛都瞪着沈顺清,好在他油滑惯了也没觉得不自在,还做了个往前推的动作,把白语舟推到祁阳面前。 曲霆站起身,对简知行说:“出去抽根烟?” 简知行一愣,视线在祁阳和沈顺清之间转了圈,突然朝沈顺清伸出手:“还没自我介绍吧,我叫简知行。” 这是简知行今天说的第一句话,他语速很慢,尤其是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你好。”沈顺清佯装和他握手,向白语舟看去,直觉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简知行也没必要在这个时机做可有可无的自我介绍。 果然,白语舟听完,像听到不可思议的事,飞起来绕着简知行上蹿下跳,摊开手掌在简知行眼前挥舞:“简哥?!你是简哥?!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掩盖不住欣喜,简知行跟着曲霆走到院子,他就‘简哥简哥’的喊着跟过去。 居然跟出去了?! 就这么丢下屋里两人,出去了?! 他知道白语舟和简知行肯定有什么关系,如此看来两人果然认识,可听到名字就忘乎所以也太怪异了,这边祁阳已经开始不耐烦:“你说白哥在这儿?” “我警告你,你如果瞎掰,我就叫人把你扔进河里。”祁阳吼道。 白语舟听到声音,又匆忙飞回来救场,飞到祁阳面前,戳了下祁阳脸蛋:“总爱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把人扔到河里过……” 沈顺清笑:“你的白哥说你胡说八道,从没把人扔进河里过。” 祁阳:…… “他刚刚戳了你一下,你没感觉到吗?” 祁阳瞪着眼,无力地摊在沙发上,乡下的劣质沙发坐得很不舒服,他像被掏空力气,连坐直的劲儿都没有,一直垂着头,听见沈顺清慢悠悠地说,“他说你瘦了,问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屋外寒风呼啸,气温陡降好几度。 简知行靠在护栏边,抖了跟烟点着叼在嘴上,又拿了根给曲霆。 “不了,在戒烟。”曲霆朝屋内看去,沈顺清坐在沙发上,大半个身子被严实的靠背挡住,只露出个脑袋,祁阳坐在另一侧,垂着头看不清动作。 简知行瞥了他一眼,心说‘那你还找这么个理由’,也顺着朝屋里看。 曲霆无非找个借口把房间留给祁阳和沈顺清、还有他看不见、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白语舟。他不想戳破,但也忍不住怀疑:“你相信你那位说的?能见到鬼什么的?” 曲霆笑:“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看你愿不愿意接受了。” “你到是想的穿。”简知行狠狠拔了一口烟。 曲霆无所谓,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简知行没想到他是昌盛的高管,也改了冷漠态度,但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后,简知行继续抽烟,曲霆刷朋友圈。 一管烟抽完,屋内的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静止的画面。简知行把烟头踩灭,正准备进屋—— 屋内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 ---------------------- 两人互看一眼,猛地冲进屋。 农户也听到声音急忙赶来,曲霆又编了个理由把农户打发走。 “怎么了?”曲霆搂过沈顺清。 “白语舟走了,他就这样了。”沈顺清指着祁阳,也不忍多看,贴在曲霆耳边悄悄说:“可能因为太难过……” 祁阳跪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刮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他像一个哮喘病人一样大口的喘气,喉结激烈地窜动,可除了突如其来的尖叫,再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白语舟去他该去的地方了,”沈顺清半跪下来:“我见过很多灵魂,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了却了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也最重要的牵挂,开始新的生活……”悲痛面前言语变得渺小,他想不出更好的安慰,只得看向简知行,“能先送他回去吗?这里冷……” 回去的路上,两车分道扬镳。 祁阳像是失了发条的木偶,跟着简知行上车,曲霆的车慢慢悠悠跟在后面。 “你们聊了什么?”曲霆问。 到底说了什么让祁阳崩溃成那样。 “什么都没有。”沈顺清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色,“我也以为白语舟是有什么心里话要跟祁阳说,可是不是。他把两人琐事挨个讲了遍,从认识的第一天一直到车祸那天。” 像个讲故事的人。 像写一本回忆录。 从白语舟口里说出的,是个烂俗的故事。 关于友情还是爱情,沈顺清无法判断,或许只有祁阳清楚。 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衔接起情节,像是拼一块完整的拼图。 祁阳含着金汤匙出身,像只骄傲的孔雀,从小到大围着他讨好的人太多,偏偏遇上‘不识好歹’的白语舟。 和白语舟说的一样,两人在夜校认识,同班同学。祁阳只需混上一个月,托福勉强能过关就风风光光的出国,白语舟报了全年的课程,打算今后接一些翻译或者家教的活儿。 在一个普通的夜校,一群普通阶层的年轻人中,祁阳的优势太明显。 他只需要时不时拿出点‘穷人’没见过的玩意在全班显摆,施舍一些自己都看不上的垃圾,就会有人把他当神供着。 可白语舟偏不。 送东西不要,请宵夜不吃,明明从头到脚都泛着一股穷酸味儿,却比他这个全林城最金贵的小少爷还拽。 祁阳当着白语舟的面,把一盘三文鱼赏给成天围着他打转的胖子:“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给脸不要脸。” 后来有一些故事发生在麦当劳,白语舟穿着红色的工作服,看上去比平时身上的粗麻布衣值钱得多。 祁阳从窗外一眼就看到他,可能是低着头的白语舟太好看。 “在这儿打工呢?”他蹿到他面前。 “嗯。吃什么?” “哇,还真有人白天打工晚上上夜校啊,能挣几个钱?咱们那学校不便宜吧,交了学费还有剩吗?” 白语舟也不生气:“不点餐就让给后面的人行吗?” “点点点,当然点,”祁阳看着他:“什么好吃?每个套餐来一份?” “别闹。”白语舟轻声说:“点那么多,你吃得完吗?” 别……别闹? 后来祁阳点了份最贵的,名字他记不住,反正价格最贵就是了,他每样吃了几口就腻了,擦干净嘴才发现餐盘里多了一份小份玉米杯。 他盯着点餐区的柜台看了三遍确定他的套餐里没有玉米杯,小份的玉米杯只在‘开心乐园餐’里,他才不会点这种幼稚的玩意。 “喂!”他端着小份的玉米杯走过去。 “嘘。”白语舟悄悄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中间,祁阳第一次发现白语舟手指挺好看的,白净又修长,白语舟还冲他眨眼睛。 他端着玉米杯走了。 虽然不太明白,请客就请客,为什么是儿童餐? 祁阳是个难伺候的。 非要去白语舟打工的地方点餐,又抱怨麦当劳难吃;吵着要去白语舟的家里玩,又抱怨乡下路太烂,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一会儿说你身上这件是衣服吗,其实是抹布吧;一会儿又说穿这么少也不怕冻死,打电话让人给白语舟做衣服…… 白语舟总是带着笑,有时候祁阳越怼越起劲儿,他就轻轻说一句:“别闹。” 但祁阳闹上了瘾。 什么好看的、好玩的都给白语舟带一份。 白语舟不收,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塞到白语舟抽屉里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回到祁阳的包里。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也许有些白语舟没说,也许真的就这么多。 两人从认识到白语舟的死亡,其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能有多深的感情呢? 白语舟说:你一定以为我很讨厌你吧,怎么会呢,就是那些东西太贵了,真的用不上…… 他说,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那天怎么摇你都不醒,急坏我了。 他说,以后别浪费食物了,麦当劳也不行。 他说,怎么瘦那么多,脸上都没肉了。 他说,早知道会死,还不如好好和你吃一次三文鱼。 一个月,白语舟和祁阳,从认识到阴阳两隔。 “就这些?”曲霆沿着山路转了个弯儿。 “就这些。”沈顺清觉得冷,把车内暖气调高了些:“白语舟说的最后一句是,手表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说完就消失了。” 也许他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 当时没来及说出口。 “听白语舟讲的那些,祁阳应该挺喜欢他的。”沈顺清滑开手机,翻出案情通报的截图:“而且有些事情,已经可以确定了。” 简知行车开得慢,祁阳还是死死抓着安全带,他歪着头,用牙咬着手背。 他哭过几次,起初是小声的呜咽,后来变得安静,没过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抽泣……直到他咬住手背,似乎用这种方法来忍住抽泣。 “还有两次。”简知行突然开口。 除了那句突兀的自我介绍,这是祁阳听到的第二句话。 这人像是会在必要时隐去自己的存在感,从墓地到现在,一群人浩浩荡荡演了一出说来实在荒唐的‘人鬼情未了’,简知行一直置身事外,像个高高在上看客,随他们开场,陪他们落幕。 祁阳突然讨厌起他这种看戏的态度。 “什么两次?”他红着眼问。 “开车。三次赌约,今天已经用去一次了,还有两次。”简知行说。 “我说过了,随便赌着玩的。你如果要走,后面次数可以作废。” “我没有要作废。”简知行突然腾出右手,朝祁阳抓去。 祁阳猛地大叫:“你干什么?!” “不用抓这么紧。”他指着被祁阳抠出指甲印的安全带:“既然这么怕,为什么还要打这种赌?” 祁家也不至于找不出一个靠谱的司机,祁阳也没理由怀着恐惧坐上陌生人的车。 祁阳闭上眼,“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你的命比我的值钱,不会乱来罢了。” 简知行猜不出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从认识祁阳开始,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有时好强、有时倔强、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发疯和哭泣。 祁阳安静地看着前窗,五彩斑斓的霓虹透过车窗印在他脸上。 “你知道今天墓地里的那人吗?”他问。 简知行看了他一眼。 “他叫白语舟,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祁阳自兀自地说,“乡下人一个,没吃过海鲜,也没喝过红酒,我就想带他去看看,我生日宴上什么都有……” “我叫他白语舟,他说我没礼貌,要我叫他白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像我们这样的,只有别人管我们叫哥的份,他什么身份也敢这么说话。” 祁阳像个老式录音机,哑着声毫无波澜地说。 “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看他可怜兮兮的就说给他点好的,他还不要。你说这人是不是很不给我面子,明明衣服也烂、裤子也烂、手机还是几百块的杂牌机,也不觉得丢人。” “我还叫人从国外带了手表回来,可贵了,就知道他个乡巴佬肯定没见过……” 车停在一处十字路口前,红灯像黑夜的统治者无情地拦住来往车辆。 “那天我生日,想带他去见识一下,我找到他住的地方,是一个老小区,那种老得能闻得到霉味儿、阳台挂满腊肉和胸`罩的小区,他就住在这种地方,听说还是租的。” “法拉利开不进去,开到路口就把路堵了。我打电话叫他下来,他说不去。你看,这人多不给我面子,我的生日宴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我就吓他,你信不信我多得是办法让你去……” “其实我哪有什么办法,我也就那么一说。”祁阳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从死水挤出的气泡,咕咚咕咚的往外冒,碰到空气就裂开,他语调平静,没有多余的东西。“但是老天都帮我,那种破烂不堪的小区,我那车一堵就水泄不通,谁也出不去。后来有人向居委会投诉,来了个大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等人呢,他慢吞吞的不下来……” “你猜怎么,一群热心老大妈们把白语舟给劝下来了!你说好不好笑!” 红灯倒数着读秒,简知行捏着方向盘,手指弯曲成怪异的形状。 “他本来不会死的,是我开车把他小区堵了,他才下来。” 祁阳打开窗,让花花绿绿的霓虹照进来,照到他惨白的脸上,就像在他脸上打上城市的缩影,他又一次开始哭,眼泪从眼眶里唰唰往外掉,掉到嘴唇上,他就不停地抿嘴,把泪水往喉管里引;掉到手背上,他就咬住手背,像是要把眼泪吞下去…… “他是没办法才上车……他本来可以活着的……” 祁阳哭着说,那声音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简知行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右手捂住眼睛,他忍不住颤抖,连胃都像在痉挛。 夜越来越深,直到路边店铺的卷帘门齐刷刷地拉到底,再也透不出一丝光,哭声才渐渐听不见了,再看祁阳,已经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 车开到祁家时,祁阳隐隐有些发烧,祁家没敢责怪简知行,佣人医生忙前忙后转个不停。 简知行没有回酒店,开着车在林城闹市区晃悠,最终停在一家看上去档次不错的酒吧门口。 酒吧里的小姐都会看人,当家台柱子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挥去了缠着简知行的莺莺燕燕,挽着他的胳膊找了处舒服的地方刚想撩骚,简知行掏了张银行卡让她开几瓶好酒,钱看着刷,别让人过来,有人太吵的话就赶走。 女当家一看到黑卡,眼睛都直了,像个尽职的守卫,端上最好的酒,赶走周围的人,起初她以为简知行需要她陪,结果发现并不用,简知行自顾自的灌,她只需要为他提供一处安静喝酒的地方。 简知行微醺着掏出手机,点开熟悉的微信头像,从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往前翻。在一连串绿色的「小白,你在吗?」、「白语舟?」、「在吗?」找到了对方最后一条回复,是一个兔斯基的表情。 他盯着手机,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呛得他直咳。 终于,他弓起背,双手捂住眼,无声地哭起来。 酒卸人妆。 夜被月色拉长,年轻人挥舞着烟花守在城中心的钟楼下,看着黑色的指针哐得一声并拢,他们兴奋地拥抱、亲吻,他们跳起来,大喊新年快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 辞旧迎新的兴奋感染着每一个人,天空绽放大朵大朵的烟花。沈顺清站在阳台上,曲霆从他背后环住他贴着他的脸,十指交握。曲飞飞到半空中,看着窜起的烟花,花火照亮了狭小的阳台。 新年快乐,曲霆说。 沈顺清扭过头与他亲吻,说,新年快乐。 酒吧也沸腾了,妖娆的女人挥舞着礼花筒把彩带喷到男人头上,所有人用蹩脚的英文大喊happy new year,在舞池疯狂地扭动,发出刺耳的欢笑声。 除了简知行,他坐在角落,亮闪闪的彩纸从半空落下,掉在他的酒杯里,他嫌弃地把酒泼在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像一个弃儿。 祁家豪宅灯火通明,祁阳烧得晕晕乎乎,全身乏力,他缩在被窝里,桌上的手机不停的闪动,跳出一条又一条微信或QQ消息,有人发新年快乐,有人狂撒红包,滴滴声不间断地在他耳边炸开,这让他很不安稳,他蜷起身子咬紧嘴唇,用手捂住耳朵。 新的一年来了。 ------------------- 第三十一章 十五年 新年第一缕阳光照进卧室时,沈顺清是不愿意醒的,难得的假期应该先睡个懒觉。可曲霆的电话响个不停,沈顺清迷迷糊糊看着他起身,挂了电话说是去接人,让他再睡会儿。 没想到接回来的是简知行。 沈顺清套了件长款羽绒服冲进客厅:“你是去接他?” “他喝醉了,在酒吧睡了一夜,酒吧早上要关门,吧台说帮他叫个代驾,结果他翻出我的手机号,叫吧台打给我。”曲霆指着满身酒气的简知行。 沈顺清往沙发上瞥了眼,钻进洗手间洗脸刷牙,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他怎么有你手机号?” “昨天在农家院外面交换过号码,何况我们本来就要找他,现在他主动找上来不是更好吗?” “说的也是。”沈顺清换好衣服,为简知行泡了杯热茶端过去。 简知行身上酒气虽重,人还算清醒,他打量着房间,视线在两人游荡:“你们还真是这种关系。” 沈顺清被吵醒还有点儿起床气:“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不过我猜你也不是来八卦同性`关系的。” 简知行握住茶杯,水温透过茶杯传到手心:“你昨天说的,能见到白语舟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也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骗祁阳对我有什么好处?” 简知行也想不通,试探着问:“或许是想巴结祁家?” “得了吧,”沈顺清把曲霆往他面前一推:“我男人有钱、地位也不低,我干嘛要巴结别人?” 简知行昨天和曲霆谈天,互相知晓对方身份,沈顺清这话听起来粗俗但也实在,他喝多了酒一夜未眠,头还扎扎地疼,被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顺清见简知行呆坐着,突然把被子往茶几上一搁,说:“行,杯子捧好了,摔碎了就赔套和田玉的。”说完,朝身后嚷,“曲飞,给这位叔叔表演一个隔空开电视!” 简知行还来不及纠正‘叔叔’这个称呼,就见沙发上遥控器突然飞起,遥控器上红灯一闪,电视画面瞬间亮起,播放着早间新闻。 “小点儿声。”沈顺清又说。 电视屏幕上音量条一格一格减小。 简知行手指交握,几乎要把杯子捏碎,手背青筋浮起,茶水从杯子里溢出,滴在他手背上。 “你看不见的生物,我家就有一个。”沈顺清说:“是曲霆的弟弟,死了十多年了,现在暂住在我家,我总不至于骗自己的爱人。” 简知行看向曲霆,曲霆朝他点头。 房间里突然静下来,只有微弱的新闻播报声。 简知行声音颤抖:“那……白语舟可有提到我?有没有要和我说的话?” “他有提到你,”沈顺清话音一转:“只是我可不可以先问问,你和白语舟……是什么关系?” 简知行自己也很难说清,他和白语舟是什么关系。 “要说认识,我们认识15年了。”他说。 15年前,年幼的简知行以为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像他一样无忧无虑,直到漂亮的女班主任在课堂上讲起祖国幅员辽阔。 “大家都是幸福的孩子,可在祖国的一些深山里,许多和你们同龄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他们从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讲到动情之处眼泪连连。 简小少爷深深被震撼,脑补了一群小朋友面黄肌瘦、蓬头乱发的画面。 班主任深情地问:“大家难道不想帮一帮这些小朋友,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想!”小朋友们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简知行也有点儿激动,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吃不饱。 班主任为每位同学发了一张纸条,说希望同学们与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交朋友。在交通不便的深山里,书信是唯一与外界交流的方式。 简知行看着手上的纸条—— X省林城市X县X村平山沟小学一年级二班 白语舟 “这像是刚上学的小朋友嘛!”班主任笑靥如花,“简同学,你是哥哥,要多帮助这位弟弟哦!” 简小少爷重重地点了点头。 多年以后,简知行才知道这不过是全国推行的一项城乡学校帮扶工作,他所在的学校与白语舟的学校“结成对”,除了校方出资建设外,学生们组成“手拉手”文化交流中的一环,两校学生写信交友、相互联系。 这种上面交代的任务,往往是走程序,但那时单纯的简小少爷还是很认真地给白语舟写了信。 他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 「白语舟弟弟:你好,我叫简知行,是B市XX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今年12岁。」 写好的信由班主任收齐统一寄出,简知行很紧张,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担心白语舟看了会笑他。漂亮的班主任轻轻揉着他的脑袋:“怎么会,那可是你弟弟。” 白语舟的回信来得很迟,甚至除了他全班都收到回信了,他一度怀疑这个名叫‘白语舟’的弟弟是个傻子,根本不会写字,但还是每次下课都跑到班主任办公室外往里瞅。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抱着一捆沉甸甸的麻布包裹放在他桌上,说,简同学,有你的包裹。 班主任冲着简知行眨眼睛,说是平山沟小学寄过来的。简小少爷咻地站起身,僵硬如雕像。 同学们围着他,老师帮他拆开布包—— 喀嚓。 小小的种子洒了出来,落在他肉乎乎的掌心,又从指缝轻轻滑落到课桌上。 有同学大叫:“是瓜子!” 他抑制不住雀跃的心跳,身体止不住地颤动,像一个老旧的古钟表来回摇晃,他看到满袋瓜子里有一个茶色的小角,那是一个信封。 「简知行哥哥:你好,我叫白语舟,是平山沟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白语舟的字歪歪扭扭,错字满篇,夹杂着许多拼音。 「田里的瓜子shu了,我zhai了一些,给你ji过来。」 当天,他成了全班羡慕的对象,大家都知道有个远方的小朋友给他寄瓜子了。在B市只有去超市花钱才能买到的瓜子,他就这么轻易地收到了,还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简知行开心得快要飞起。多年后,他回想起那天,依旧觉得白语舟有一种魔力,宛如喷薄而出的红日,能照亮每一寸肌肤。 “手拉手”文化交流没多久就被新的教学任务取代,班主任不再统一收寄信,班上同学也没了当初的热血,陆续和乡下孩子们断了联系,简知行和白语舟的书信却不咸不淡的保持着。 简知行在信里聊着热门的电视剧、港版的漫画书,白语舟讲家里的牛老了,地里的瓜子熟了、新买的耙钩子被虫蛀了…… 因为深山交通不便,简知行寄出去的信件,一个月后才能收到回信,再一看信末的落款,分明是半月前,就这样也坚持了好几年。 直到简知行有了新的玩具——电脑和网络。 网络的普及对少年们来说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他的QQ空间里长着好看的花,网游技术超群,他开始厌倦传统的写信,那种枯燥又落伍的联络方式让他觉得丢人,不适合他尊贵的身份。 白语舟的信还是每隔月余寄到了简知行家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 白妈妈给他生了个弟弟,眼睛大大的。 中考成绩不错,可以到镇上念高中了。 白语舟的字一封比一封好看,字形正倚交错,带着几分清峻,也不再是模糊的铅笔印,换上了碳素墨水。简少爷看完就扔在一边,他已经不是幼稚的小学生了,他对牛和瓜子没有兴趣,耙钩子管他是什么呢,反正都不如他家的奔驰法拉利。 至于回信,开什么玩笑,写封信的时间够他打好几局CS了。 高三那年,当简知行拿到国外名校的通知书时,信又如期而至。 简妈妈嘀咕,你是不是很久没回信了?小时候还吵着说要当人家哥哥,现在倒不提这茬了。 这话倒是惊醒了他。 简知行把屉柜整个抽出,杂乱的信封散落一地。 铅笔印迹的信封上已经模糊一片,只有邮戳还透着点点的红。最近的来信倒是很新,某枚信封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函数,那日简少爷做题没找着稿纸,随手在信封上打起草稿。 从小学到高三,从半月一次的回信到白语舟单方面寄来,整整62封。 简知行突然有些内疚,他想起来,他曾经是想当白语舟的哥哥的。 他提笔开始写信,太久没有写信的他几乎握不住笔,甚至想不起写信的格式,是不是该先写‘展信佳’?还是直接‘见字如面’?呸,他们根本没见过面。 后来简知行简单了写了几句—— 「小白:我要出国了,出国后寄信不是很方便。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有手机,如果买了手机就加我微信。知道微信是什么吗?就是智能手机里的一种程序,能聊天的。你若是不会用,就让营业员教你。」 那年,飞机飞过两万英尺的高空,邮政速递在纵横的高速公路间穿梭,载着青春,呼啸而去。 ———————————————————— 国外的生活并没有多精彩,太阳照样东升西落,日子昼夜交替。除了—— 叮!手机跳出一条新好友消息。 “简哥,我是白语舟。” 简知行想起儿时收到瓜子的那天,光是暖的,风是甜的,连课堂的桌椅都排列成好看的形状,像是万物复苏大地新生。 「买手机了?」简知行打字很快。 白语舟回消息很慢,「是啊,存了好久的钱。」 简知行发了一个666的表情。 「?」 「就是厉害的意思。」 「怎么发表情?」 简知行俯身蜷在课桌下面偷偷发语音:“点开输入栏的笑脸,左下角有个+号……” 等了许久,白语舟发来一个表情。 一个兔斯基。 虽然加了微信,但两人并没有想象中亲密。除了头几日有些兴致外,简少爷很快又回到厌倦模式,因为白语舟打字实在太慢了,这种即时聊天,回的慢了容易没了交谈的激情。两人就这么聊着,有时三四天联系一次,有时半个月。 白语舟依旧讲着家里的事—— 白小弟弟长大了,快上小学了。 田被村里征地收走了,家里只剩下一颗柿子树。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些年的书信来往,白语舟单方面说,简知行静静地听,其实他并不感兴趣,只在想起来的时候回复一个表情。 后来他毕业回国,白语舟为了给弟弟筹学费辍学到城里打工。简知行得知消息时,正躺床上玩消消乐。 「简哥,我不上学了,准备到城里找工作。」 白语舟发消息总跟写信一样严肃,喜欢用‘简哥’开头。若是平日,简哥这个两字看得他心里舒服极了,仿佛这字自带讨好属性,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可这次,辍学两个字十分刺眼。 为什么要辍学?钱不够吗?简知行有些自责,心想白语舟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哥,他除了写信、发微信似乎什么也没做。想起白语舟那些清秀的字迹、说着家中的琐碎,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得有点操`蛋。 简知行退了游戏,微信转了5000元。隔日钱又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系统冷冰冰地提醒:对方未收取默认退回。 「不需要钱?」简知行破天荒的主动发消息。 「嗯。」 「那为什么辍学?」 「想打工吧,先自己挣点钱,书可以以后在读。」 简知行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带着几分真心被拒的烦躁。 白语舟到林城的麦当劳当了服务员,消息发得少了,偶尔说着麦当劳里的见闻,简知行也不在意,消息来了他就看一眼,没消息时也懒得搭理。 「简哥,我报了个语言夜校,听说当翻译工资高,林城很缺翻译人才,我想试试。」 简知行愣了下,翻出白语舟此前寄的信,叫人照着信上的地址把几本英语教材和原版小说寄过去。 钱不要,书总可以吧? 好些天后,白语舟回了一连串的「书收到了,谢谢简哥。」还附带好几个‘兔斯基拥抱’,看上去开心得不行。 简知行又热情起来,自豪得说「哥对你不错吧」,白语舟就回「是呀是呀」和一排兔斯基。 那些天白语舟特别开心,一天发好几条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喜悦,这种喜悦感染了简知行,他没想过这么小的举动能让白语舟开心成这样。他特别满足,又突然想起小时候一心想当人家哥哥,敷衍了这么多年,决定从现在开始做个好哥哥,他想主动和白语舟聊天,听他说打工的趣事,如果白语舟需要帮助,他就冲在最前面。 可他们的对话停留在一串兔斯基的表情上。 那是半个月前的回复。 他试着发消息:「小白,最近英语学得怎么样?」 没有回复。 后来他又说:「hello?亲爱的白弟弟?」 石沉大海。 白语舟虽然打字慢,但简知行的每一条消息都认真的回复过。 除了—— 「还要不要原文教材?哥寄给你呀。」 「白语舟?」 「在吗?」 微信另一头死一般的寂静。 太阳慢吞吞的升起来,电视里的早间新闻已经播完,开始放天气预报。 “笔友也好,网友也好,兄弟也好,随你怎么看吧。”简知行自己都理不清这层关系,说笔友太淡薄,说兄弟太矫情,除了儿时欣喜过一段时间,后来一直平淡如水,可这种平淡却维持了15年,占据了他生命时长的一半以上。 但细想来,似乎是白语舟在维持。 白语舟像一个古老却不停歇的摆钟,滴答滴答,缓慢又绵长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轻轻叩着,一年、十年、十五年…… 当他想认真对待这份感情时,钟摆突然断了。 曲霆和沈顺清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故事,半天说不出话来。 茶水见底了,沈顺清为他添水,热气从杯口往上冒,电视里播着林城今天起开始降温,提醒人们保暖。 “所以你来林城是因为失去白语舟的消息,来找他?”沈顺清问。 “就连我没回信的那几个年,他都一直写信给我,他虽然打字慢,但微信的每条信息都回,除了发生了什么,我想不到他突然不和我联络的理由。” “那天我在白家外见到你……” “我只有白家的地址,还是从信上知道的,就直接去了。”简知行沉默了会儿:“去了才知道,人已经没了。” 简知行捧着茶杯,偶尔喝上一小口。曲霆看了眼明晃晃的天色,把客厅交给沈顺清,自己去了厨房。 “那你怎么会和祁阳在一起?”沈顺清问。 简知行没有说话,盯着杯子里竖起的茶叶。 沈顺清掏出手机,翻出案情通报的截图:“看过这个吗?”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沈顺清弯起手指,在手机屏上轻敲。简知行扫了一眼,双手轻微发抖,茶水小幅度的晃动,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掏出烟朝沈顺清看去。 沈顺清示意他随意:“你是不是……知道白语舟是无辜的?” 简知行拇指划过齿轮,咔嚓一声,打火机窜起蓝色的火苗。 他吸了一口烟,问你听谁说的。 “猜的。”沈顺清回:“祁家孙子车祸消息传出后,坊间出了好几个版本,有人说飙车有人说酒驾,还有说毒驾,义华的股票一路下跌,如果开车另有其人,义华早放消息以正视听了,不可能放任流言。” “这场事故中还有一个受害者,是一位老人,祁阳的车是撞了人才坠崖,但整个事件中这个人像不存在一样,既没听说她的子女找白家闹事,也没听说补偿。白家的家庭状况,你我都看到了,撞死人至少要赔偿好几十万,白家未必出得起,所以我猜钱是祁家出的,第一时间封住了死者家属的口。” 沈顺清找了个空可乐罐充当烟灰缸推到简知行面前,简知行手指在罐口轻轻一磕,抖落些烟灰。 “前面都是猜测,我是昨天在墓地遇到你们才证实的。”沈顺清接着说。“知道林城的墓多少钱一平米么?坪山公墓从山脚往山顶,风水越好越贵,白语舟的墓大概抵得上城区一套房,白家哪儿来的钱?我猜这墓是祁敬义出于补偿挑的。” 其实还有很多疑点,比如白语舟连祁阳送的小东西都不收,怎么会突然想要开豪车?沈顺清虽然只见过白语舟三次,但看得出他心思纯净,若是害祁阳跌落山崖又怎么会一句道歉都没有?那天白语舟讲了那么多事情却没有提起这茬…… 他朝简知行看去,“至少我觉得白语舟不是那种明知道自己没驾照,还会想去试车的人。” 简知行把烟摁灭在易拉罐上。 他不知道白语舟暂住在林城什么地方,只有他家的地址,那个什么村什么沟,听上去就很穷的地址。 当他走出林城机场打算包辆车过去时,司机们都说,不去不去,给钱都不去。那地方又远路又烂,搞不好还没开到地儿,车就陷泥里了。后来有好心人告诉他,可以坐城乡客运巴士,还要中转。 客车破到无法形容,浓黑的烟顺着排气管呼哧呼哧地往外冒。从大巴转城乡客运再转严重超载的面包车,简知行被挤在角落,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脚臭汗臭混搭的酸腐味。后来,他跳下车,在路边干呕。 乡下的房屋不太好找,他抓着路人问,知道白语舟的家在哪儿吗,那些穿着破布袄的乡下人用一种轻蔑地眼神看着他,说就那儿就那儿。 简知行听见他们说,又来了一个有钱人。 是啊是啊,白家娃儿命好。 听说200多万呢。 啧啧,发了。 他在一户房屋前停下,大声的喊,白语舟在吗?有病恹恹的妇人来开门,看见他后如见鬼一般,门哐当一声关住了。 哈?如果他还有心情说笑,多半摆出一副‘excuse me?’的表情,可他太累了,下飞机后就是马不停蹄的转车,一路颠簸得头晕胃绞,此时他已经无法站稳,瘫软地在门口坐了下来。 从小到大还没这么苦过呢……他意识模糊地想。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拍醒他的大概是同村的妇女,他迷迷糊糊地说找白语舟。 妇女脸色立马变了,和之前那些路人一样,嫌弃地走开:“白家的大娃儿不在喽,开车撞了人,自己命也赔进去喽。”还盯着他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看,“认识你们这些城里人真好,娃儿死了还能赚一笔。” 简知行觉得脑子像被巨石砸中。自两人书信相识以来,虽从未见面,但他却像亲历了白语舟成长的每一个步,十五年来白语舟讲着自己的所有事,说要念高中要辍学要打工要学英语…… 印象中白语舟不会开车,他甚至认为如果白语舟学会开车,一定会跟他说的。 简知行跳起,大力拍着门,嘶喊着:“阿姨!我是简知行,我来看白语舟!你有听说过我吗?白语舟有没有跟您提起过?我叫简知行!” 门呲呀一身打开了,妇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许久,却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妇人自称是白语舟的母亲,面形消瘦、颧骨高凸、嘴唇因长期干燥裂出了口子。 她拉着简知行的手,说,舟儿可崇拜你了,说有个B市的哥哥,有文化会读书。枯槁的手指轻抚过他手背,激起一阵寒意。 “虽然不曾见过,但我们一家都很感激你,舟儿小时候就爱讲你的事。你的信舟儿都有好好保留着,你给舟儿寄的书,我们也收到了。” 妇人蹒跚着从衣柜里取出一个老旧的鞋盒,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信,盒子里还放着两颗樟脑丸, 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舟儿是个好娃儿,从小学习成绩好又懂事,说要养家不去高考,他爹把他打个半死,结果这娃儿硬是在他爹门外跪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城里打工了。” 说完,她猛地跪在地上—— “舟儿是个好孩子,所以……对别人我们不敢说,可你……你陪着舟儿长大,我们不想骗你。” “舟儿他没有撞人,他没有撞人啊!” 白语舟的父母是在儿子死后才得知的消息,医院除了冰冷的尸体和穿白大褂的医护,还有一群西装男,为首的男人自称是祁家的律师。 林城只有一个叫得出名的祁家。 白家父母吓得发抖,以为儿子惹上什么惹不起的人,可律师笑脸迎人,不停地夸白语舟人中龙凤,天妒英才。 律师讲话极有技巧,三五下就把重点说清了。 两天前,林城发生一起车祸,一辆法拉利超速行驶撞上过路老人,老人当场死亡,车身侧翻撞向附近山体,司机昏迷不醒,副驾失血过多死亡。 司机是祁家独孙祁阳,而当时坐在副驾上的正是白语舟。 车祸并不复杂,可牵扯到祁家就变了味。 律师一个劲儿地说,祁少爷和白先生是好朋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小少爷的错,您老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白先生的后事我们一定处理好,他的家人我们也一并照顾。 他们把老人安顿在城里最好的宾馆轮番照顾,细致的处理后事,该跑腿的、该交钱的让老人抄一份心。 白家父母心善,看到祁家赔礼道歉又照顾两个初次进城的老人,还一个劲儿的劝“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到后来心态已经缓和了许多,直到白语舟入土为安,律师拿出一份调解书。 “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有预谋的呀!”白母跪在简知行面前:“他们让我们承认车是我儿开的,人是我儿撞的,那个祁家子只是坐在副驾,是无辜的。” “我们不认,他们就派律师轮番做工作,还找人劝我们不要闹,可是我儿……我儿……”妇人哭的声嘶力竭,似乎要让老天爷听到这满腹怨气,那些嘶吼仿佛从暗无天日的深井中喷出,奔涌到简知行面前,撕心裂肺。 后来,是祁家老董事祁敬义亲自出面,扶着白家妇人到祁阳病房外。 “我孙儿现在昏迷不醒,他罪有应得我知道,我也只想他醒后免了这牢狱之灾,若是他没能醒来那便是天意,我也不与天争了……您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也处在失去孙子的边缘,咱两家都要往前看……” 白家两老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富人,步履缓慢、声音沙哑、朴素得和寻常百姓无异,即使头发梳得没有一丝凌乱,还是遮不住满脸的沧桑。 祁敬义握着白母的手说,您家小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我来承担,以后可以进义华工作,若想找其他工作,祁家也尽力而为。 祁家承诺赔偿200万,按照律师的说法这起车祸属于意外,白家只能获赔60多万。200万足以保障白家一家、包括还活着的白弟弟今后的生活。 当白父颤抖着接过递来的调解书时,妇人两眼一花,晕了过去。 事情就这样黑白颠倒—— 12月21日,祁家少爷与白语舟同车行驶到省道,白语舟提议想试豪车,祁家少爷将车交给白语舟,白语舟因超速撞到路人致其死亡,并导致车身侧翻,司机身亡,同车祁阳送往医院救治。 白家签了字,再多委屈也能往肚里吞。村里非议四起,说白家儿子命值钱赚了200万,白家不敢言,成天大门紧闭。 妇人后面还说了什么,简知行记不清了,耳边只有她喃喃的声音“舟儿是个好孩子,是爹妈无能为力……” 离开白家时,简知行已经累得拖不动腿,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堵在心里,他想离开这个地方, 想当自己没听过这个故事。 他无法去判断谁对谁错,简、祁家境相当,他甚至能为祁家想到更多理由,如事情曝光后引发的名誉受损、对手趁虚而入……不管怎么看,祁家都会保全祁阳,简知行毫不怀疑,如果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那慈眉善目的父亲也会这样做。 白家呢?白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但日子还要继续,还有人要活。 祁家选择用钱保全独孙,白家放弃真相换活着的人吃饱穿暖。 弃车保帅,自古有之。 白语舟的母亲红着眼对他说,舟儿从小就盼着你的信,小时候就坐在门口等邮递员…… 她说,咋们家从没收到过信,多亏了你让舟儿知道外面是什么样…… 简知行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B市有天安门、有飞机,他写‘我比你大,所以是哥哥’。 于是,白语舟喊了他十多年‘简哥’,他从没想过是什么让白语舟坚持了十多年,但他觉得,如果白语舟还活着,或许会喊上二十年,三十年…… 而他,刚开始认真对待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 可这一切都被祁家硬生生地掐断,不仅掐断了白语舟的生命,还给这个干净的生命蒙上一层灰。 他觉得恶心,祁家的张扬、白家的窝囊、甚至他对白语舟十多年来的不咸不淡,都让他觉得恶心。 这种恶心让他烦躁、窝火、气急败坏,积成一种无处宣泄的积怨,压得他快要发疯,他想把这个祁家少爷揪出来,按着他的脑袋让他跪在白语舟坟前忏悔。 他回到林城的酒店,搜索“312省道车祸”大多已是该网页无法找到,但他搜到了围棋赛的消息。 而他,刚好懂点棋。 第三十二章 你想做什么 曲霆端了两碗粥过来,热腾腾的,简知行从昨晚起就没吃东西,胃里都是酒精,现在看到热粥才觉得饿,再看粥里都是解酒的百合莲子一类,也觉得曲霆有心。 几个大男人也不讲究,坐在沙发上端着碗边吃边聊。 “所以你出现在棋社想接近祁阳?” “我只是听说棋赛是祁家办的就去看看,又听棋社的人说祁阳会在决赛时来看就报了名……后来遇到祁敬义是意外。” 他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随便赢几局祁敬义就找上来了。 “那你又怎么会和祁阳一起去公墓?” “我和他赌棋,他赢了让我给他当司机,这个说来话长,既然我说了这么多,该你了吧。”简知行灌了半碗热粥下肚,胃里的灼烧感才隐隐退去。 “昨天你出去后,白语舟就跟出去了,他看到你很高兴,喊简哥简哥,可惜你没听见……”沈顺清说起当时的事,“后来祁阳在屋里发脾气,白语舟就又进屋了。” “没了?” “没了,像白语舟这样的灵魂,完成心愿的瞬间就会消失,他和祁阳说完话就没了,就是你们冲进来的时候。” 那一声凄惨的尖叫,是离别。 简知行放下碗,颓靡地向后仰去,此前他一直弓着腰,宛如一只紧绷的虾。 沈顺清继续问:“我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我去白家时,为什么被拒之门外?”他问过白语舟,白语舟也不明白,只说大概是她母亲怕生。 “村里人爱说闲话,白家父母谁也不敢见,他们是真受不得刺激了。” “闲话?” “说白语舟攀上有钱人,得了一大笔钱。”他望着天花板,眼神空荡荡的:“你们那么大一辆路虎停在路边,怎么看都不像是和白家有关系的,我也以为你们是祁家的律师,所以才叫你们走。” 难怪那天简知行态度冷冰冰的。 沈顺清叹气:“祁阳知道这些吗?” “哪些?”简知行发出一声怪笑,“如果是问我和白语舟认识的事,我能肯定他不知道;如果是问白语舟帮他抵罪的事,那就要看祁敬义舍不舍得告诉他的宝贝孙子了。” 沈顺清朝他看去,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如此看来,简知行有目的地接近祁阳,祁阳还被蒙在鼓里,沈顺清试探着问他想做什么。 空气漫着紧张的气氛,他摸不准简知行的性子,生怕他说出什么骇人的句子。 简知行在口袋里找烟,抖了一根捏在手上,沉默片刻才说,“我不知道。” “他有些应激障碍,一会儿发疯一会儿哭,严重的时候需要镇定剂才能平复,而且对车有心理阴影。”简知行口吻平淡,像是在聊天气,“我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大的心,居然敢坐在我车上,我只要车速开过120他多半就会口吐白沫吓死过去。” “好多次我都想试试,一脚油门踩到底,看看他会不会当场毙命。”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不过我没有这么做。” 简知行怀着一身忿恨与怨气,恨不得把祁阳千刀万剐,可当他看到祁阳时却发现祁阳已经处在崩溃边缘。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赴战场,却发现对手早就溃不成军。 简知行迷茫了,他在观望、在犹豫,但对祁阳来说,简知行或许像一个哑火的炸弹,会炸或者不会炸。 沈顺清觉得毛骨悚然,听简知行又说:“差不多了,早餐谢谢了,我先走了。” “等等,”他赶紧站起,“我们也有事想请你帮忙。” --------------------- 沈顺清觉得应该找点什么分散简知行的注意力,因为眼前人的神情太狰狞,让人分不清是他酒劲还没过去,还是压不住心底的情绪。他把曲飞的事情叙述了遍,问他能不能接触祁敬义,帮他们牵个线。 简知行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反倒是轻飘飘问了句:“一个神智清楚的人为什么会一直待在充满煤气的房间里?” 一个神智清楚的人为什么会一直待在充满煤气的房间里? 沈顺清猛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点,煤气中毒不会当场毙命。 此前他和曲霆都把重点放在‘敲门声’上,单纯地认为曲飞听到的敲门声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记忆,一个七岁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像一部惊悚电影的开场。这个声音成为他死后的心结,于是他想知道谁在敲门、是谁来了,只要找出这个人,告诉曲飞这些问题的答案,曲飞就可以了了心愿。 已知的线索是这人很可能是义华的员工。 所以他们想通过景青禾或者祁敬义问清当年谁最可能和杜晓菁接触,但按照景青禾的说法,杜晓菁深得义华上下喜爱,谁和她接触都不奇怪。 找人毫无进展,新的问题却被抛出来—— 屋里发生了什么。 曲飞说,‘敲门人’或许取走了一个档案袋。 然后呢?他离开了吗?离开前和杜晓菁之间有什么样的交谈? 论常理,煤气中毒需要长时间待在封闭的环境里,所以大多发生在睡觉、洗澡的时候,曲飞在睡觉还勉强说得过去,杜晓菁为什么一直待在客厅? 会不会与这人有关? 警方给的结论是,煲汤后忘记关火,加上房间小、不通风,因此引发煤气中毒,但从煤气轻微泄露到浓度能致人死亡,一般需要半小时以上。当天杜晓菁本是要到化工厂乘车,同厂里职工一起去参加新园区的开工仪式,难道有人敲门,耽误了会儿反而一直待在家中? 像杜晓菁这样优秀的员工,在重要场合中即使被耽误,或许应该想办法赶上,而不是在家中待上半小时。 除非什么原因,阻止了她出门。 沈顺清翻出采访本,这个采访本上记了许多零碎的线索,从曲飞的叙述开始、到敲门人是谁、档案袋去哪儿了一类,他翻看着前面的记录,提笔加上‘屋里发生了什么’,又叫住曲飞:“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的都说了,吃完饭妈妈哄我睡觉,然后在卧室里找到一个档案袋,跟我说‘妈妈出去一会儿’,夹着档案袋出去了,这时候有人敲门。” “这个人进屋没有?” “我不记得了,我睡着了。” “听到敲门声是几点?” 曲飞想了想,“一般12点吃午饭,吃完饭大概也就12点半左右。” 他又问曲霆:“杜阿姨死亡时间是几点?” 曲霆摇头,当天医生认定煤气中毒,警方也没有立案,按意外处理,没有判断确切的时间,只知道是中午。 曲飞说:“我知道我的死亡时间,我变成‘鬼’后飘到客厅,那时候大概2点半,妈妈已经死了,趴在茶几上。” 曲霆的脸色变得难看。假设12点半杜晓菁哄睡曲飞并准备出门,同一时间有人敲门。2点半,杜晓菁、曲飞同时死在家中。这段时间内曲飞睡着了,但杜晓菁应该清醒着。 这两小时像是一个漆黑的空洞。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中间你听到什么声音吗?谈话、争执或者打斗的声音?”他问。 曲飞摇头,沈顺清做了个摊手的姿势,曲霆了然,神色凝重:“这两个小时,我母亲既没有去厂里赶车,也没有把火关掉,她在做什么?” 两人同时意识到当天的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但更无头绪了。 曲霆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一声不吭地走到阳台边,沈顺清听见他在打电话,电话另一头是景青禾。 “我问他是否知道我母亲手上有一份档案袋,有没有安排谁在当天到我家来,景叔说不记得了。”挂了电话,曲霆主动说。 沈顺清嗯了声,在本子上记下曲飞所说的时间,又让曲霆把和景青禾的会面和电话内容也加上。 任何线索他都不想遗漏。 曲霆捏着笔轻轻敲着栏杆,发出哒哒的响声,“你觉得这事有蹊跷吗?” 屋外的寒风吹得沈顺清一哆嗦,他拉着曲霆进屋,“你上次不是给了几个叔伯的名字吗,街办和派出所已经在帮忙查了,”他蜻蜓点水般在曲霆手背上亲了一下,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先别乱想,会水落石出的。” 不安在两人之间弥漫,气氛并不轻松,曲霆一页一页翻着,这些线索凌乱又琐碎,拧不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沈顺清接过笔记,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 突然,他想起一个人。 “有个人,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 沈顺清说的人,是陈灿。 想到陈灿,是因为他发觉陈灿擅长在散乱的线索中找到常人忽略的点。片区拆迁,他能从偷拍的照片里发现王海不见了;看到祁阳车祸的案情通报时,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给陈灿打电话,陈灿却反常地说想请他吃烧烤,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沈顺清自然不会让后辈请客,约了时间提前定好位子。 冬天的烧烤摊摆在室内,一群大老爷们窝在暖气房里撸着袖子大快朵颐。 “怎么想到要请我吃烧烤?”沈顺清点了一桌子荤素搭配。 陈灿加了两瓶啤酒,这小伙子平时话不多,看上去文文静静不像是个酗酒的,沈顺清觉得不太对劲,故意调侃:“怎么,失恋了?” “没有,”陈灿握着酒瓶在桌上一磕,瓶盖滚到地上,“我没有女朋友。” 气氛更僵硬了。“那就是看上谁家姑娘?” “不是,”陈灿给沈顺清倒酒,“我打算辞职了。” 沈顺清一愣,陈灿还在实习期,过完年就可以转正,而且赵博文一直器重他,他也觉得这年轻人有点深挖真相的天赋,而且有股执着劲儿,是个当记者的料。 “怎么突然不干了?”他问。 陈灿掏出手机,点开公安网站给沈顺清看,沈顺清不明所以的瞅了半天,没看出名堂。 “怎么了?” “祁家那条消息不见了,前前后后的消息都在,那案情通报不见了。”陈灿突然闷了口酒:“沈哥,你告诉我,那通报是不是假的?” 沈顺清点开网站上的消息列表,发现案情通报确实没了,给公安的熟人打电话,那头说服务器坏了,部分数据丢失。 “少扯了,同一天民警背老人过马路的新闻还在呢,唯独丢了个案情通报?” 电话那头打哈哈,哎呀,这个嘛…… “一个案情通报有啥好删的,不能见人啊?” “沈大记者,你别较真了,给兄弟们一条活路,你懂的……”那边嚷着大新年的说什么工作啊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沈顺清明白,他们悄悄给删了。也许是为了应付上面先挂个通报出来,等关注度过去再不声不响地删掉。 陈灿看沈顺清脸色也懂了,问:“删了?” 沈顺清没接腔,反问:“先说说你的想法?” “在安全气囊都弹出的情况下,司机身亡副驾却活着,我觉得不太对劲。一般车祸司机会下意识的往安全的方向打方向盘避免自己被撞,副驾被抛出的可能性更大。另外就是网上删帖删得太快了,如果只是普通事故,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删掉网上的照片?” 沈顺清挑了串烤里脊撒上胡椒面:“删帖应该是怕负面影响发酵,网上舆论不好控制,万一连带拔出祁家别的黑点,事态就会更糟。至于你前面说的什么副驾抛出,车祸中司机和副驾驶都可能死亡。网上那些副驾死亡率高于驾驶员的理论,现实中常有例外。” 陈灿苦着脸:“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倒也没有,理由虽然站不住脚,但结论是对的。”沈顺清递了串鸡翅给他,从片区拆迁到祁家车祸,陈灿真有一种发觉事情不合理的天赋,“确实是祁家孙子撞了人,找副驾顶包。” 陈灿呸了声,半晌没说话,闷头啃鸡翅。 沈顺清问,“怎么,辞职还和警察删通报有关?” “嗯,没意思。”陈灿大方承认,反问,“记者能干什么?” 原来是对这行失望。 沈顺清苦笑:“你才实习了多久就一棒子把这职业打死了。” “那沈哥你告诉我,这种找人顶包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曝光?还有拆迁那事,我查的方向对不对?” 沈顺清用筷子扒着铁签上的藕片,“对,你都对……” 陈灿打断:“那记者做了啥?捏着真相,屁都没放一个。” 这话打在沈顺清脸色有点疼,他手一歪,藕片滚到桌上,“你干脆直说我没放屁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灿急了。 “我明白,”沈顺清抽了纸巾,擦着桌上的油安慰道,“你说得对,现在上面一道命令下来,下面确实屁都不敢放,我没打算为这种畸形的环境辩解,你辞职了想干嘛?” “考公务员吧。” “公检法?” “沈哥知道?” “猜的,怎么说也当了这么久的记者,还是会看人的。你啊,正义感强、对‘合理性’有种异于常人的执着……”辞去记者不像是放弃,反像是另找出路。 “辞职我不反对,年轻人考公务员我也觉得不错,但是如果是想找一个绝对干净的地方,怕你会失望。别的不说,祁家这份假的案情通报就是公安出来的,那你怎么办,对公安也失望,就考检法?” 陈灿一时哑口,闷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沈顺清便主动说起,“车祸这事,据我所知,顶罪那家已经收了钱,换句话说他们放弃了公正,如果他们觉得委屈,愿意放弃这笔钱换回孩子清白,我们再介入也可以。我可以给你那户人家的地址,你去劝劝看。至于拆迁那事……” 沈顺清摇了摇酒杯,他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啄:“上面发了话,我们也没有决定性证据,而且……”他轻轻叹气,“我所知道的,也是听人说的。” ------------------- 老板端着两大盘肉串上来,冒油的肉串搁在铁盘上烫出滋滋的声音,烧烤摊生意红火,到处吵吵嚷嚷,只有他们这桌僵硬得格格不入。 陈灿闷了半天,换了个话题:“沈哥找我是想?” “借你的天赋一用。”沈顺清掏出兜里的采访本,摊开在他面前说起正事,“14年前,差不多也是现在这种大冬天,城区的林城中专教职工楼,也就是被人称为‘红房子’的筒子楼里,发生了一起煤气中毒事故,死者名叫杜晓菁,女性,是义华化工厂的员工,她有一个7岁的小儿子,当时在午睡,也在事故中丧生。他丈夫叫曲墨儒,是林城中专的教师,下午下班后回家发现老婆和孩子的尸体,随后报警,警方判断是煤气中毒,属意外事故。” “杜晓菁死亡当天,正好是义华新的产业园开工日,按道理她当天中午回家,为孩子准备午饭,哄孩子睡觉,然后出门赶到化工厂统一乘车前往产业园参加开工仪式,但因为发生了煤气泄漏,她和孩子同时死在家中。” 陈灿找烧烤老板借了支笔,写下‘红房子’‘产业园’和‘杜晓菁’三个词。 “你觉得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问题?”沈顺清问。 陈灿摇头。 沈顺清嗯了声,继续讲:“当天杜晓菁在家找一份档案袋,找到后正准备出门,这时候有人敲门,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死后这份档案袋不见了。现在初步认定来访者不是死者的亲戚朋友,你有什么想法?” “你怎么知道死者生前在找档案袋,还知道孩子在午睡?这屋里除了死者和孩子还有第三个人?”陈灿在‘杜晓菁’名字下方划下两条横线。 沈顺清一愣,心想这陈灿还是有两把刷子,又不能说是曲飞看到的,糊弄道:“你就当卧室有监控吧,监控看到杜晓菁从卧室找出一份档案袋后走出房间,孩子在睡觉也是在卧室看到的,事故发生后,整个房间找不到这个档案袋。” 陈灿疑惑地看着他,又在采访本上写下‘档案袋’三个字,“所以档案袋是这个来访者拿走了?” 沈顺清没应声,他只想听陈灿的想法。 陈灿又问:“警方为什么判断是意外?”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只有一钵烧干了的汤,死者的人际关系很单纯,没有欠债和结怨,而且那天冬天特别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煤气中毒的事情时有发生。” “那档案袋不见了,警方没说什么?” 沈顺清头大,心说陈灿太敏锐了,只好继续拿监控做借口,“当时警方没有这份‘监控’,不知道有人敲门和档案袋。” 陈灿半信半疑:“沈哥怎么想?” “不不,”沈顺清在采访本上敲了敲,“我想听你怎么想,假设我们现在要找到这个敲门的人,你觉得这里面有线索吗?” “能调看沿路的监控或者询附近的商户么?” “那年代没有监控,商户也都换了好几批了,恐怕难找到当年的人。” 陈灿在‘红房子’下打了个小叉,又把产业园三个字圈起来,“那就去产业园看看吧。” “红房子的线索几乎断了,档案袋也不见了,只有产业园还在,只能去看看或许会有什么。产业园在什么地方?” “花明村,城东的一个县级村,离市区55公里,现在走高速差不多一小时就能到,14年前走国道需要2个小时。” “也就是说,以前交通很不方便?” “几乎是闭塞。” “村民要是长期居住在村里,或许对开工那天的事情有印象,可以问问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行,那就去产业园。”沈顺清咬着一串骨肉相连:“你要不要陪我去?” 陈灿握着笔,半天才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在查什么吗?” “查什么去了才知道。”沈顺清说。 陈灿盯着本子老半天,嘀咕了句我这些推测都是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也没关系,对不对要验证了才知道。”沈顺清笑笑,指着采访本:“本子上记了很多线索,你感兴趣可以拿回去。” “也许你现在很迷茫,觉得这职业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也承认在那些‘屁都不放’的事情中,我让你失望,”他沾满酒,轻轻碰了陈灿的杯子,“虽然我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但不要因为积弊深久,就失去记者的敏锐,不要因为世道不公,就忘记记者的责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可以做的。” ------------------- 两人吃吃喝喝聊到夜里,陈灿借走了采访本,沈顺清拦了辆的士送他上车,又回到烧烤摊对着一桌狼藉,点了炒饭和啤酒,独自喝起来。 陈灿没骂错,从拆迁到祁家车祸,他握着两起事件的真相,却屁都没放一个。 车祸那事,他早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没有深入只因为白语舟云淡风轻的一句,‘我想开车,他就把车借我了’。 白语舟死后都护着祁阳,他又能说什么呢。 至于拆迁…… 曲霆来接人的时候,沈顺清醉得几乎站不稳,看到曲霆,他一个蹦起,直接跳到他背上,语气甜腻腻的:“亲爱哒!来了啊。” “怎么喝这么多。”无视周围怪异的目光,曲霆淡定地结了账,把人连拖带扛弄上车。 沈顺清喝得醉眼稀松,一路都在嘀咕亲爱哒你怎么又长高了变帅了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一类,曲霆哄着他说是是是,侧身帮他系安全带,突然感觉身子一弯,沈顺清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往面前拽。 “你呀,要一直陪我,”沈顺清环上他的脖子,呼出浓烈的酒气,“我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愿意放弃一些东西。” 曲霆察觉话里的古怪,忍不住皱眉:“什么东西?” “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在你出现之前,是最重要的。但你出现后,就变得没有你重要了。”他戳着自己的胸口,指着心脏的位置,突然腾空一跃,脑袋差点撞到车顶。“今天被后辈怼了,说我屁都不会放,哪有人不会放屁,我现在就给你放一个。” 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衣服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好一会儿才老实下来,松开手嘟囔‘放不出来’。 曲霆趁机坐正,完全摸不清沈顺清在做什么,只得一手护住他的头顶,怕他又撞上。 可沈顺清打开车窗,像换了个人似的语气低沉,“我能猜到简知行昨天为什么喝醉了。” 上一秒还在说后辈,突然又跳到简知行,曲霆朝他看去,却看沈顺清望着窗外。 “因为他难受,他知道白语舟是无辜的,可他既不能指责白家的做法,又也不能为白语舟喊冤,他担心把白语舟的家人推上风口浪尖,让这个家更难过,他知道真相却要咬紧牙缝,你说他难不难受……” 风透过车窗细细密密地吹进来,冻得沈顺清手指冰凉,他朝掌心呼气,“你看,祁家为了祁阳找人顶罪,白家为了小儿子放弃死去的人,简知行为了保护白家选择沉默,还有白语舟,我问过他真相,可他护着祁阳……” “人们都是自私的,都会为了自己偏爱的而放弃最公正的,我也一样,不能免俗。”他轻声说,“在我心里,你很重要。” 曲霆关上车窗,隔绝户外的风,车内很快暗了下来,只有仪表盘上数字透着光,他发动车,回想着自与沈顺清相遇后的点点滴滴,直到一个岔路口才似乎想出点头绪,“拆迁那事,让你难受?” 沈顺清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他断断续续回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任何一个知道真相……却不能说的人……都,都难受……” ------------- 第三十三章 义华化工产业园 沈顺清喝多了,记忆在送走陈灿后就断了片,隐约记得说过不恰当的话,可次日曲霆像没事一样熬了粥,接着便是远程处理工作和陪曲飞玩,看不出异常,沈顺清便没多问。 元旦小长假结束,熟人也打听到化工厂几位老员工的消息,沈顺清把地址发给曲霆,自己则和陈灿开车前往花明村。 花明村地理位置偏僻,下高速后还要沿乡道走七八公里。陈灿一路很少开口,掏出采访本搁在腿上来回地翻,叼着笔时不时写着什么,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看出什么了吗?”沈顺清问。 “有一个猜想。”陈灿说:“死者杜晓菁本是要参加去开工仪式,但见过来访者后又死在家中,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那就是自愿待在屋里,我可不可以认为是这个来访者说了或者做了什么,打消了她出门的念头?” 他接着说,“能让杜晓菁放弃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我想到两种可能性。一是来访者是死者十分相信的人,‘他’以会有某种危险为由劝死者别出门,杜晓菁信了;二是死者的领导之类,直接对她说不用去了,杜晓菁听从上级的意见。我更倾向后者,因为死者还有一份档案袋,感觉和工作关联性更大。” 沈顺清心想,当时在义华论地位,从上往下便是祁敬义、祁云和景青禾。曲霆已经接触过景青禾,没太大进展,祁敬义还没接触,而祁云,据说当年产业园落成不久就出国了。这三个人有可能去找杜晓菁吗? 临近花明村,山路狭窄颠簸,绕了几道弯都不见人影,光秃的树干形单影只地立着,冷风卷起残叶拍打车窗,发出梆梆的声音。道路两边是看不到头的黄土,土地干涸成块,裂痕足有手臂宽,陈灿摇下车窗,“这些田好像荒很久了。” 沈顺清朝外望,几条死鱼横陈在田头,鳞片在苍黄的土地上褶褶发光,密密麻麻的蚂蚁驮着腐肉往地里钻。 “先去产业园看看吧。”他心中泛起不安,不由加快车速。 产业园的位置很好找,高耸的烟囱、翻滚的白烟,数十米高的冷却塔老远就能看到,走得近了还能看到大吨铁罐和错综复杂的运输管道。 园区被伸缩式的电动闸门拦住,沈顺清走近,敲敲门卫室的窗。看门的大爷像是睡着了,被响声吵醒,操着一口地道方言问干啥呢。 沈顺清扬了扬记者证,说来采访的。 大爷面相朴实,像是当地村民,从小窗里伸出半个脑袋,忐忑道:“领导都在城里呢。” “没事,我问您点事儿。” “别别别,我乡下人不会说话,万一说了不该说的可担不起,您问村支书去吧。”看门大爷哆哆嗦嗦地收回脑袋,沈顺清见他用座机拨了号,听不清说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瘦高男人从另一条小路跑来,热情地说村里很久没外人来了,男人自称是村支书,姓周。 “采访怕是有困难,这园子是景总的,可景总不在这儿办公,下面都是些乡里人……”周支书驼着背,一脸为难看着沈顺清。 沈顺清宽慰道不是正式采访,就来搜集素材,支书一听脸垮得更厉害,眉头都挤到一块儿,您要啥素材,咱村除了这园子啥都没有…… 沈顺清问起当年产业园开工的事,支书听完松了神色,从裤兜里掏出包烟,拔了根叼在嘴里:“那年我刚当上村支书,记得清楚。” 乡下风大,打火机搓了几次都没打着,沈顺清双手替他捂住风才窜出点火苗子,周支书呼了口气,抖着烟盒示意他也来一根,沈顺清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中华,再看他身穿粗麻外套,俨然一副乡下人模样,没想到竟抽这上等烟。 “那天人可多了,市领导都来了,咱村从来没来那么多人,把我忙坏了,其实我们这些乡下人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祁董在招呼,哦,还有当时的老总,祁董的儿子,叫什么……” “祁云。”沈顺清说。 “对对,十几年没说起这名字都忘了,反正都是祁家人在张罗,我们都是凑人数的。” “当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哪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特别热闹,咱村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周支书不肯让沈顺清入园,说没上头发话不敢随便带记者进去,沈顺清只是打听当年的事,就和支书在园区外边走边聊。 聊着聊着,突然感觉小腿一痛,一颗枣子大小的石头砸到他腿上,嘣的一声,沈顺清疼得头皮发麻,心想多半是青了,再一看,有个虎头虎脑脏兮兮的娃子站在好几米外。 “臭水沟!黑丘丘!滚下去!摔破头!”那娃儿扬手,手心还握着颗石子,分明又要往沈顺清腿上砸。 周支书赶紧冲上去,“你小子!怎么又跑出来了!” 那娃儿呲溜一下,捏着石头跑了。 周支书连忙看向沈顺清:“没事吧,这是罗家小孙子,没爹没妈,脑袋也不好使,平时都关屋里,今儿怎么跑出来了,我去找他爷爷来。” 沈顺清还没来得及反应,村支书又朝化工园跑去,嘴里喊着罗大爷,你孙儿跑出来了。 小娃儿跑得飞快,沈顺清小腿作痛竟跟不上,他边跑边嚷着‘臭水沟黑丘丘’,一脚已踩在田埂边上。乡下阡陌交错,农田之间是灌溉用的水渠,隔得远了看不出高度,只知道是道沟,小孩跌下去指不定要磕伤,眼看娃儿后脚跟一蹩,身子猛地向后栽,陈灿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竟做了垫背先滚下去,和娃儿一道看不见影了。 陈灿掉下去才发现这渠不过一米高,但渠是干的,焦枯的黄土成块成块地滑落,脚一滑就跌到沟底,小孩踩在他肚子上,陈灿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罗大爷闻声跑来,就看到陈灿救了他孙子这幕。 这罗大爷竟是产业园的守门人。 毛孩是个傻子,笑嘻嘻地踩着陈灿的肚子爬上坎,罗大爷和村支书赶紧跑上前,把陈灿从渠里拉起来。陈灿长得好看,这一摔被树杈石头刮花了脸,头发和衣服上也沾了泥。罗大爷过意不去,说要请陈灿到屋里坐,把脸擦擦。 村支书领着陈灿和沈顺清往罗大爷家里走,罗大爷回园区喊人带班,又匆匆赶来。沿路满目疮痍,有几只死雀被风干,土壤裂口深得能埋得下树杈,罗大爷抱着孩子小声哄着,孩子还一路叫着‘臭水沟黑丘丘’。 “又发病了啊。”村支书说。 “是啊,”罗大爷摸摸小孩脑袋,“不让人省心。” 这话听来心酸,倒与这荒芜相称,陈灿问道:“这孩子?” “我孙儿,叫虎子,小时候撞坏脑袋,乡下医疗差,治不好就这样了。”罗大爷说。 沈顺清看这蔓草荒烟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医疗差能形容,就问:“这田怎么都荒了?” 罗大爷拍着虎子的背没接腔,村书记扔了烟头,才说:“乡下劳动力少,有人出去打工,有人到去园区里上班了,地没人管就这样了。” 罗大爷家里产业园不远,几分钟就到,家里陈设简单,罗大爷对着门锁叹气:“又被这娃儿弄坏了。”说完,让村支书帮忙看着孩子,到后院去给陈灿打热水。 虎子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抠着凳子上一块未脱落的漆,不时用力拍打着凳子腿,嘴里嘀嘀咕咕。 村支书弯着腰道歉,又说:“咱村确实没啥好采访的,您要采访就和景总打声招呼,让景总带着您进去,咱们做不了主。” 沈顺清问:“村里有没有听说,十四年前义华化工厂死了个女员工的事?” 村支书晃脑袋:“哦,这事儿,有印象。说是开工那天死的嘛,不过我们听到消息已经是好几天后了,后来上头也不让谈这事,说是开工就死人不吉利。” “你们听到的消息是?” “不就是说在家里开煤气闷死了嘛。上头不让谈这事。祁总,就那个祁云,为此还和景总吵过。” “吵什么?” “吵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俩经常吵,”村支书说着,突然见沈顺清和陈灿都盯着他看,一拍大腿,“哎呀,我跟你们这些外人说这干嘛,还是记者呢,万一把我写的兜出去,我看我这村官也做不成了,不说了快走吧。” 罗大爷刚走进屋听到这句也是一愣,端着水盆僵在原地,倒是陈灿大方接过水盆洗了脸,擦着身上的泥,问他:“祁云不是出国了吗?和景总不合有关?” 罗大爷干笑,摇头说‘不清楚’,村支书见状,摆手道:“走吧走吧,该回园子了,这还没下班呢。” 乡下人言行直爽,就差没往外赶人,沈顺清只好作罢,一群人又走回产业园。村支书一路盯着他们上车,还硬往沈顺清兜里塞了包中华。 车轮在干枯的露面扬起沙,陈灿扭头看向后窗:“这就走了?” 沈顺清从后视镜看去,村支书远远地站着,像送行的亲人,宏伟气派的产业园坐落他身后,又显得他像守城的卫士。绕过两道弯口,人影才看不见了。 罗大爷回到产业园,他的活儿就是看门,园子里的员工都是村民,相互熟得很也不用防着,中午村民们回家吃饭,他把大门一关,回家照顾虎子。 只是家门口意外站着两个人。 罗大爷吃惊:“你们……” 沈顺清嘿嘿一笑。 他和陈灿并没有回林城,而是把车开得远了停在废弃的田头,穿过农田步行过来,绕过产业园直接走到了罗大爷家门口。 “进来坐吧。”罗大爷开门,虎子跑出来撞在沈顺清腿上,大爷又把他拉开。 “这娃儿脑壳坏了,爹妈也不在了,平时就只能锁在屋里。”罗大爷朝厨房走去,“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就问问产业园开工那天……” “开工当天没啥事,就是个热闹,”罗大爷说,“不过开工后倒有点说头,这产业园本来是祁董给他儿子祁云发展的,结果这个祁云没干几天就出国了,后来才是景总接的班,这事儿村里聊了蛮久的。” 沈顺清清楚这事,赵博文有说过,祁云不是个经商的料,一心向往艺术,搁下家族生意跑了。 “这里面还有名堂?”沈顺清问。 “谈不上名堂,就是祁云和景总不和。我觉得告诉你也没啥,全村都知道这事,义华的老员工们也知道,稍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罗大爷捡了几根柴火,打算生火做饭:“好几次听见两人在争吵,吵着吵着祁云就出国了,这村里消息闭塞,也不知道回来没。” 沈顺清想起这次祁阳车祸,祁家一团乱也没听到祁云的消息,虽说富贵人家是非多,可儿子命悬一线,做父亲的也没回来确实奇怪。 “他们为什么争吵?”陈灿问。 “不知道,听起来像是工作上的事,咱们也听不懂。”他点燃炉子,“哦,说起来,开工那天也吵过,好像是下面的人在请示什么,祁云就吼,产业园的事问景青禾别来找我,当时好多人听到了,祁敬义还走过来把儿子训了一顿。” “训了一顿?” “是啊,说义华是祁家的生意,不是景家的,你不负责谁负责,说得祁云头都抬不起来。” 沈顺清和陈灿对视一眼,这番词严厉色,可以想象当时战战兢兢的场面。 “那景青禾当时什么表示?”沈顺清问。 炉子里的火烧得劈啪响,罗大爷端了锅往上搁:“他表示啥啊,他又不在。” ---------------- 蓝色的火焰沿着锅底往外窜,沈顺清心猛地一沉:“景青禾不在?” “当然不在,不然脸往哪儿搁。这是仪式开始前的事,景总是后来赶来的,仪式都开始一半了。”罗大爷说。 陈灿趁机递来采访本,上面有曲霆和景青禾会面的聊天记录,沈顺清翻了翻,确实没提到景青禾后来赶到的事。他掏出手机往外走,罗大爷见气氛变得紧张,忙问,你们这是在采访啥,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 “放心,不是采访,就问问情况。”陈灿宽慰道,又朝沈顺清看去。 罗大爷忧心忡忡,提着一捆白菜半天没撒手,虎子跑过来嘟囔着饿。虎子虽然呆,但对陈灿亲切,抱着他的腿傻乎乎地笑,罗大爷见小孩玩得开心就没继续往下问。 “您这孙子……”陈灿摸摸虎子的脑袋。 “他爸妈去城里打工,几年前城里失了火烧死十几个人,这娃儿爸妈就在里面。”罗大爷说:“后来有一年虎子贪玩掉到河里,救起来后烧了好几天,就变成这样了。” 陈灿听着难受,止不住叹气,又想起这一路见到水渠都干硬成痂,田也荒了,想不到村内还有河。“村里还有河呢?”陈灿问。 罗大爷一僵,道:“河,还是有的。” 沈顺清绕到屋外给曲霆打电话。他和陈灿来花明村时,曲霆正去拜访当时厂里的几位叔伯,两头同时进行。电话刚接通,曲霆就说他也打听到,景青禾赶到时仪式确实已经快结束了。 景青禾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沈顺清在采访本上画下问号,让曲霆多问问。回屋罗大爷已经张罗好饭菜,乡下人粗茶淡饭,但心意实在,萝卜熏肉炖了满满一锅。 “我看农田都荒了,你们这菜哪儿来的?”沈顺清瞅着锅里。 “买的,去集镇上买,村里人都不种田了。” “不种田了?” “早就不种了,”罗大爷给虎子喂饭,“产业园工资给得高,景总接管产业园后就拉了村里的年轻人去培训,安排到园里上班,年轻人靠工资挣钱就不种地了,过了几年又安排我们这些老人妇女进去,做点扫地看门安保的活儿,现在全村的人都靠园子养着,不种地了,反正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 “全村的人都在园里?”陈灿惊讶道。 “嗯,咱村也没几个人,早几年还有出去打工的,后来一看在园里干半年抵得上打一年的工,就都回来了,景总好说话,村里谁跟他打声招呼,他就把你安排进去,现在园里100多号工人,全是咱村的,没一个外人。” 乡村工厂聘用当地村民不稀奇,就算给村民加工资,实际还是比外面请工人来得实惠,花明村偏僻难招人,聘用当地工人不用包吃住,算下来还是省钱省心,景青禾实在是个会做生意的。 “景总在村里口碑不错咯?”陈灿说。 罗大爷搁了碗,“毕竟全村都靠他,景总在村里发句话,比皇帝还管用。” 饭后,虎子又唱着“臭水沟黑丘丘,滚下去摔破头!”的歌谣,这歌曲调怪异,听起来阴森森的,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没人教他,这娃儿烧坏脑袋了就唱这个。”罗大爷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无奈。 陈灿蹲下,凑到虎子面前逗他:“哪里有臭水沟呀?” 虎子竟像是听懂了,来了劲儿拖着陈灿往屋外跑:“这里这里!” 罗大爷伸手一捞把孩子抓回来,吼道:“你别跑出去,等会又跑丢了!” 小孩吓红了眼,哼着歌倏地跑到里屋躲了起来,罗大爷脸上怒气未消,捡起被虎子掰坏的门锁叹气。 “臭水沟?”沈顺清疑心。 罗大爷摆手,说哎,小孩子瞎唱,做不来真。谢谢你们救了我孙儿,不过你们快走吧,要是被支书知道我藏着记者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陈灿来气,他对有疑虑的事情总是格外较真,口气也冲了几分:“为什么不好?” “这……”罗大爷支吾,“总归是外人嘛,走吧走吧。” ----------------------------- 离开罗大爷家,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村里处处透露着古怪,像一个蛛网,线与线之间都是填不满的空洞。 “你怎么看?”沈顺清问。 “两个推测。一来,杜晓菁的事情村里可能不清楚,但景青禾当天迟到了,不知道有没有关联;第二,因为产业园的事情景青禾和祁云起过冲突,祁敬义支持景青禾的决定,或许导致了后来祁云出国。” 陈灿接着说:“村子也很奇怪。都说乡下人淳朴,这村子却很排外。还有那孩子的歌谣,听上去挺寒碜的,臭水沟黑丘丘我还能理解,滚下去摔破头是什么意思,难倒死过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歌谣,说不定传了七八十年了。”沈顺清抬头看园区高耸的烟囱,白烟遮住了天色,说不出的压抑,“先在村子里看看吧。” 两人沿着田埂往下一户人家走,可村民们一问三不知,有的干脆闭门谢客。几番下来,陈灿也窝火,在布满裂口的田间气鼓鼓地跺脚。 “等等!”沈顺清突然喊道。 “怎么?” “你脚下。” 陈灿抬起脚,除了模糊的脚印看不出别的蹊跷,沈顺清走到他旁边,“刚刚一路走过来都没有脚印,突然从这里就有了。” 陈灿用力踩上两脚,跺出浅浅的坑,而来时干涸的田地硬得如砖,一点足迹都没留下。 “两边的田都是干死了,唯独这块是湿的,这下面可能有水管或者地下水,我们顺着踩一踩看水源在哪里。” 两人沿着潮湿的田埂往前,走了十来分钟竟走到一排枯死的树木前。这是一排死木,白杨、榆木和樟树交错地生长,树干呈灰白色,拇指大小的蚂蚁乱爬,几片无精打采的叶子挂在树上,背面是密密麻麻的虫卵。 树木下方竟有一条河。 “这还有河?”陈灿实在想不到农田几乎全部旱死的村子里竟然有河,虽然这河看上去不过三米宽,或许称之为溪沟更为合适,深度……他捡了块碎石扔下去,石子很快沉入底,大概有五六米深。 “芙水河,从上游县城贯穿花明村,别看它小,但也是林江的分支。”沈顺清说着,突然趴下贴在地面上,双手撑在河堤边往里看。 “看不到管道。”他蹭了一脸灰。背后是产业园,面前是芙水河,沿途有潮湿土壤,他推断园区私设管道偷排污水到河里,如果有污水排出,河面会有水柱和气泡,但是这里没有这些征兆,他又想或许是某个特定时段偷排,却没看到管道口。芙水河水偏污浊,有死物和藻类漂浮在河面上,但村子生态荒废,也可能造成这样的水质。 怎么查起企业排污来了,沈顺清忍不住自嘲,原本是来找和杜晓菁有关的线索的,看到怪异的事,职业本能先冒出来了。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景青禾隐瞒了自己迟到的事,沈顺清起身:“采访本呢?” “沈哥之前和景总会面,”陈灿把本子递过去,“景总说的和村民说的对不上啊。” “不是我,是曲霆,”沈顺清说:“上面有关景青禾的线索是曲霆写的,杜晓菁是曲霆的母亲,因为一些原因,我在帮他查她母亲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谁。” 陈灿偷查拆迁的事被上面一纸禁令拍熄了火,沈顺清虽知道他对曲霆心有芥蒂,但这事也瞒不住,何况还需要他帮忙调查,不如坦白。 陈灿沉默片刻,垂着眼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再一转身竟发现周支书站在两人身后!周支书体型瘦高,掩在榆树间宛如一截矮木,若不是尖锐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俩,还真看不出来是个人。 “周书记,您怎么在这里?!”陈灿定神,心道这人何时来的? 周支书挠头:“嘿嘿,我看你们的车停在路边,猜可能还没走,这村子地广人稀容易走丢,所以我四处看看,幸好找到你们了。” “我们车……”陈灿说,沈顺清突然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就走。 陈灿把后面半句咽回腹中:我们车停那么远,都快出村了,都能你被发现。 周支书一路陪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叨着村子地大人稀,天黑了就找不着路,劝他们早点回去。沈顺清笑笑,开车回城,直接把陈灿接自己回家里,说累了一天请他吃顿饭。曲霆回来时见家中有客先一愣,细看才看清是陈灿。 “他今天陪我去产业园了。”沈顺清说了花明村的见闻,又问曲霆那边进展如何。 “景青禾确实和祁云不合,景青禾此前一直是祁敬义的助手,产业园的想法也是他提出来的,祁敬义有意锻炼自己的儿子,便把这个项目交给了祁云,让景青禾辅佐。听几位叔伯说,祁云接手后,对这个项目有异议,两人争吵过几次,但项目还是如期开工了,没多久祁云就出国了。项目只好转交给景青禾,后来景青禾利用产业园赚了钱,祁敬义就彻底把园区交给他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景青禾在打理。”曲霆说。 陈灿看着曲霆用钥匙开门,熟练地换上拖鞋,忍不住皱眉:“祁云出国和景青禾有关?” “确实有这个传言,说祁云不想接手产业园,但也有说祁云能力不如景青禾,喜欢搞艺术不是经商的料。”曲霆自在地把皮鞋放好,还摆正了沈顺清乱脱的鞋。 “杜阿姨的事呢?”沈顺清问。 “那天除了我母亲,其余普通员工都到了,发车前清点过人数,但祁敬义、祁云和景青禾是私车,其他人都乘坐大巴,祁氏父子要提前打点,所以去得比普通员工更早,景青禾是最后到的。” 陈灿摊开采访本:“可景青禾没有说自己迟到的事。” 空气突然安静,三人看向曲霆的笔记—— 「当天还有其他员工迟到或者缺席吗?」 「应该没有,这么重要的场合没人敢怠慢的。」 壁灯噗嗤噗嗤地闪,曲飞局促不安地往人堆里凑,曲霆起身泡了杯茶递给陈灿,轻轻咳了声,屋内才恢复平静。 陈灿望着头顶突然抽风的灯,接过茶继续说:“最好能弄清来访者是何时离开曲家的,如果只是和杜阿姨交谈几句,也就几分钟的事情,谁都可以勉强按时赶到。如果这人在曲家停留的时间较长,那迟到的景青禾嫌疑最大。” 沈顺清接着问:“档案袋的事呢?” “只打听到开工前确实有很多审批材料都是用档案袋装。比如环评、造价、设计图一类,那时候没有电脑,材料都是纸质的,用档案袋封好交给专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母亲手上。” “审批材料都是重要文件,需要领导过目后才送审,祁敬义、祁云和景青禾很可能知道杜阿姨手上有这份东西,从这3人口中或许会得到线索。”沈顺清想了想,“我们之前讨论过,如果有人能打消杜阿姨出门的念头,是公司领导的可能性很大,我觉得可以先锁定祁氏父子和景青禾。” “可是,”陈灿低声道:“从景青禾嘴里恐怕难套出话了。” 他有经验,虽然是失败的经验,他曾多次试图从王海嘴里套出关于搬迁的事,但被发现后就再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景青禾若有意隐瞒,再找也是无用,论心思缜密,景青禾怕是要比王海强得多。 曲霆瞳孔不经意地微缩,说,这样吧,你们继续查花明村的事,义华集团那边我来想办法。 凉风入夜,睡梦中的沈顺清被冻得哆嗦,忍不住想找个热源靠过去,蜷着身子拱了半天发现床边空空如也,再一摸,床单的热度已经退去大半,身边的人显然已经离开很久。 他裹了件浴袍起身,见曲飞扒在鱼缸边看热带鱼。 “你哥呢?” 曲飞指了指阳台:“我哥有心事。”又扭头指着墙上的挂钟:“已经站了半个小时了。” 昼夜不息的指针指向午夜两点。 -------------------- 第三十四章 林城的冬天寒风刺骨,尤其是夜里,冷风像刀子一样,沈顺清还没走到阳台就打了个喷嚏。 曲霆回头,嘴里叼着半截烟:“怎么出来了?” “哪儿来的烟?”曲霆刚回林城也是烟不离手,得知沈顺清在戒烟后就很少抽了,戒烟不是易事,周围人都不抽还勉强能管住瘾,有人一勾,瘾就来了,所以两人同居后,家里从没出现过烟,烟灰缸都不知道丢哪儿了。 “下楼买的。”曲霆把烟摁熄在栏杆上,又脱下外套往他身上搭,沈顺清不要,他只好牵着他往卧室走。 总不能让沈顺清冻着。 “怎么大半夜还不睡?”沈顺清冷得不行,脱了浴袍钻进被窝,露出半个脑袋。 曲霆把浴袍挂好:“想我母亲的事。” 能让曲霆在深夜出门买烟,不会是普通的心事。 “总觉得这事没这么单纯,”曲霆脸色铁青,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紧蹙的眉让他看上去比平日威严。 曲霆调亮壁灯,从床头柜里翻出采访本摊开,是他记下的与景青禾的会面—— 「那怎么知道有人去过?」 「有人看到了。」 「那你问他就是。」 「他没看清。」 「……谁看到了?」 “那天我没说曲飞的事,只说有人看到了。”曲霆弓起手指,指甲在「谁看到了」下面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现在来看,有可能那时候已经打草惊蛇了,我问景青禾当天的事情,而他借机问我目击者是谁。我觉得我母亲卷进了什么事情,和产业园有关,所以才会有一份档案袋在我母亲手上,才会在开工那天有人来我家,劝我母亲不要出去。或许景青禾知道一些,但就像他隐瞒自己迟到一样隐瞒下来,他问目击者是谁,想知道目击者看到了多少。” “这……”沈顺清倏地撑起身子。若景青禾真在意,但这两个月来他从未主动找过曲霆,冷静得过分。“如果真是与祁氏父子或者景青禾有关,你打算怎么查?” 景青禾已有防备,祁敬义是景青禾的上级,多年共事交情匪浅,景青禾隐瞒的事情,祁敬义未必会讲。剩下一个祁云,人却在国外。 曲霆合上本子,调暗了壁灯:“找一个帮手。” “谁?” 他掖了掖被角,盖住沈顺清肩膀,轻轻吐出两个字—— “祁阳。” 祁阳是祁敬义的孙子,又是景青禾面前的小少爷,祁阳若想旁敲侧击问出点名堂,不容易被怀疑,而且祁阳的父亲祁云,当年经手过产业园项目,不管是档案袋还是杜晓菁缺席开工仪式的事情,他应该清楚。 在这三人中间斡旋,祁阳确实是最好的人员。 “祁阳会帮我们?”沈顺清担忧。 “不确定,试了才知道。”曲霆轻吻着他的额头:“你别操心,快睡。” 沈顺清迷迷糊糊入梦,眼睑合上前见曲霆似乎还睁着眼,目光比夜更冷。 次日,沈顺清醒来曲霆已经不在家中,桌上摆着煎好的鸡蛋,曲飞说曲霆大清早就出门了。 沈顺清端着鸡蛋去微波炉里加热又从冰箱取出酸奶,才给曲霆发消息:“去哪儿了?” 曲霆没有去哪儿,他在林城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看拧着豆浆油条的大妈买菜、赶公交的上班族没精打采地玩手机。他绕到环城片区,见地基已经筑好,钢筋枝节交错地竖起,有民工以为他是误闯进来的路人,挥手劝他出去,他紧捏着手机,通知栏上闪着沈顺清发来的消息。 曲霆退到路边,手指轻轻一划解锁,屏幕上跳出一张蓝底白字的图片,是一份案情通报。 是他从沈顺清手机里翻出来的。 半晌,他拨通一个号码:“有祁阳的联系方式吗?” 电话另一头愣了片刻,才回:“有。你找他?” 曲霆特意绕过景青禾,选择了意想不到又与祁阳有联系的人——简知行。元旦过后,曲霆就没和简知行联系,祁阳更是从农家院一别后就没听到消息,也不知道是否还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中。 曲霆简单说有事找祁阳。“你还在林城?”他问。 简知行嗯了声,半晌又听曲霆说,我以为你接近祁阳是想把白家的事情告诉他。 手一抖,手机差点顺着手心滑下,他用肩膀夹住,嫌弃地拉开酒店窗帘,让光照进来,“我有想过。” “后来呢?” 冬天阳光稀薄,昏白的太阳像个半生不熟的饼挂在天上,让人提不起劲儿。 “后来,找不到时机、下不了决心,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了,所以赖着不走。”简知行笑,笑声亦如是日阳光苍白无力。 简知行很快把祁阳的号码发来,电话接通时祁阳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刚睡醒。 祁阳对曲霆虽没多大感觉,但觉得沈顺清有点神神忽忽,而两人怎么看是一对儿,自然也觉得曲霆真够能耐,敢跟‘见鬼’的人谈恋爱:“有什么事来我家说吧。” 曲霆:“你家不方便,有空出来吗?” 装神弄鬼的本事倒像是一家人,祁阳撇嘴,看向床头的电子钟:“东城路有一家咖啡馆,我给你发定位,2小时后见。” ----------------- 咖啡馆在一处高档小区里,属时下流行的小资田园风格,距离祁家别墅也就10来分钟的步程,祁阳曾经路过觉得这咖啡厅不错就买下来了,当了个只出钱不管事的幕后老板,盈亏他也不在乎,只用作私人落脚地。店面挂着closed木牌,曲霆刚走上前就有年轻的店员替他开门,看见祁阳坐在靠窗的位置。 “你找我?”祁阳示意店员端上咖啡和西式餐点,朝曲霆身后望,“沈记呢?” “这个点应该在上班。” 祁阳哦了声,他和曲霆不熟,只当他是沈顺清的男朋友:“虽然不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但这里说话百分百安全。” “最近还好吗?”曲霆坐在祁阳对面,祁阳看起来还是很憔悴,下巴都快瘦成尖了。他披着加长的貂皮大衣,斜靠在软木椅上,像个古代的病弱公子。算起来,曲霆见过祁阳两次。一次在棋社,意气风发似翩翩少年,一次在墓地,声泪俱下如万箭穿心。这次再见,祁阳言谈中倒有几分大起大落后归于平静的味道。 “就这样吧,谈不上好或不好。”祁阳抿了口咖啡,“说吧,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说来听听。” “我的母亲杜晓菁,曾在义华工作,14年前义华产业园开工当天在家因煤气中毒去世,我调查过一段时间,有人在我母亲临死前来过我家,是我母亲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人。这个人应该是义华的某个员工,并从我家拿走一份应该是装有义华重要文件的档案袋。有人告诉我,当年的重要文件会从景青禾、你父亲祁云或者你爷爷祁敬义经手,我想能不能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来人是谁。” 祁阳笑了声,还以为多大事,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先给景叔打电话。 他掏出手机,还没拨通就被曲霆抓住了手腕,捏得他骨头一阵生痛,血管都像被掐断。 “等等,我见过景青禾,”曲霆话语一顿,“他可能隐瞒了一些事情。” 阳光透过窗洒在祁阳苍白的脸上,在鼻梁上投射出浅灰色的阴影,像一道明暗分界线,半张脸融在光里,半张脸掩在昏暗中。 他挣开钳制,和曲霆对视:“景叔十多年对祁家忠心耿耿,若他有意隐瞒,我又帮得上什么呢。” 祁阳慢悠悠道,“曲总,我打听过你,昌盛的副总对吧,既然都是生意场上的,有些话就好直接说,做生意肯定有不能和外人说的事情。就算景叔有事隐瞒,我想他有他的道理。” “我只需要一点线索,你爷爷或者你父亲知道的任何片段,任何都可以。” “父亲出国的时候我才五岁,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不开心,爷爷把家族生意交给他,希望减缓他的伤痛,但没想到让他更暴躁,后来出国也是爷爷默许的,更多的家事我不想说,但这么多年,我和他的父子情恐怕早就不在了,我并不想和他联系。”祁阳拈起勺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和,“景叔和爷爷那边,我虽然可以问,但我不打算这么做。我又不傻,你说得再委婉我也能听明白……” 他端起咖啡小抿一口:“你怀疑景叔所隐瞒的事情和你母亲的死有关。” 曲霆看向他,眼神里像藏着火焰,不是艳艳大火,而是一种蓝色的、清冷又安静的火,蛰伏着危险的信号。 “我母亲死于煤气中毒,警方说是煲汤忘记关火。”曲霆一字一句说着当年的片段,“但我想不通,就算她放弃参加开工仪式,她究竟是在想什么或者做什么才会忘记炉子上炖着汤,我若是她,至少会在闻到煤气味的时候把火关掉。我甚至怀疑她当时并不清醒,这种无端的猜测很可怕,我怕我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想象当年的事情。” 祁阳喉结细不可察的动了下,他并拢双腿膝盖朝内收紧,做出防御的姿态。眼前的男人认真起来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祁阳甚至可以帮他补全没说出的话—— 他以最大的恶意来想象当年的事情,并认为义华脱不了干系。 祁阳不自在的扭动手腕,刚才被抓住的疼痛又窜出来,咖啡已经凉了,像雨后的稀泥,他嫌弃地瞅了眼:“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我不能帮,万一你母亲的死与义华有关,我不成了吃里扒外的了?” 曲霆道:“我知道,来找你也是万不得已,十四年过去了,所有的证据都已湮灭,现在除了让知情人开口,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事关我母亲,这对我很重要。” “我被罩在迷雾里,一点点接近真相,就是没法推开那扇门看到门后面藏着什么,有人用谎言挡住了我,你能理解吗?” “不能。”祁阳嗤笑,劝说不成就改心灵鸡汤,这手段和电视剧里讲大道理的主角一样好笑,他叫人换来热咖啡,嘴角扬起,“我没有活在谎言里。” 曲霆深深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微不可闻,只是除了服务生离去的脚步声,四周异常安静,拖长的尾调显得格外突兀。咖啡杯里氤氲的烟掩住了曲霆的表情,祁阳能感受到,曲霆收回了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他眉头舒展开,眼里蓝色的火焰也消失了。 “我只要一想到,一些与我、与我家有关的事情被当做秘密一样藏着掖着就坐立不安,或许真相不必人人皆知,但若与我有关,我想知道。” 祁阳轻轻搅着咖啡。 曲霆把手机放在桌上,慢慢滑过去:“你看过这个没有?” “这是什么?”他瞟了一眼。 “你昏迷的时候,警方出的案情通报。后来被撤下了,这是截图。” 祁阳眉头紧皱,拿起曲霆的手机,双手捻开放大图片。 “我是真心找你帮忙,你可以当我是有备而来,咱们一个真相换一个吧。”曲霆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能理解我了吗?” 祁阳一阵晕眩,鸡皮疙瘩一点一点拧出皮肤,不受控制的往外蔓延,他突然懂了曲霆眼神的意味,他对面坐着一头野狼,蛰伏是他的本性。他用冷静的目光锁定猎物,耐心等待时机,当他不再凝视,不是放弃,而是抓捕。 曲霆就这样伸出利爪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肇事者白某某驾驶林A88X88号小型轿车……」 「司机白某某当场死亡,乘客祁某受伤。」 「经调查:肇事者白某某,男,汉族,21岁,系无证驾驶。」 不,不是这样的…… 事实不是这样的…… 这是错的。 骗人的。 这是谁编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 白哥,白哥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白哥当时就死了。 不,他也许知道,白哥的灵魂一直在山里,万一有多事的警察说漏嘴,万一路过的人谈起…… 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做的。 他……有没有很难过。 祁阳突然不安起来,肌肤一寸寸变冷,仿佛回到车祸那天,能清清楚楚感觉到正被死神拖着走,但那时,他身边有白哥,死亡并不如现在这般令人作呕。他发出科科的笑声,看向曲霆—— “你真恶心。” ---------------------------------------------------- 曲霆走出咖啡厅时已近中午,太阳病恹恹的杵在头顶,没什么温度。 他不否认他用真相当做筹码把祁阳逼到死角,但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他也无他路可走。 不安压迫他,他压迫祁阳,像一条吃与被吃的食物链。 年仅19岁的祁阳眉眼间稚气未脱,重伤初愈后,消瘦的他看起来更像十六七岁的孩子。他脸色变得惨白,又涨成极端的红,嘴角艰难的撕扯,眉毛也在撕扯。 “你说的事我明白了,但现在没法给你回复,你回去等消息吧。” “给你1分钟离开这里,滚。”他道。 案情通报是典型的公家办事风格,背后缘由一概不提,通篇精简扼要,祁阳看一遍就能背下来。他趴在桌上,半边脸贴着冰冷的红木,手指紧紧握成拳,好半晌才给生日当天同被宴请的富家子打电话。 对方一听,扯着嗓子:有这事?我也不清楚,反正被家里老头子勒令不准提,‘谁问起来都说没去参加你那生日宴’,再说宴会不是没开成嘛,你那车唰地就飞出去,吓死人了…… 祁阳心烦意乱,没等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再打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平时声声祁哥叫得欢,现在都支支吾吾说被下了封口令。 一个个都他妈的恶心透了。 是,他祁阳是从小到大活得都比一般人优越,可他也是个人,不是被牵绳子溜的狗。 何况事关他的白哥。 他小心翼翼视如珍宝、捧在手里都怕摔了的白哥。 他和白语舟的故事是他们两个人的,所有的记忆应该只属于他们,是谁横在中间?是谁擅作主张?是谁把故事扭得这般龌龊结局? 在他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都瞒着他? 太他妈恶心了。 恶心透了。 他想白语舟。 疯狂地想。 他的世界只有白语舟是干净的。 从头到脚、从眼神到心,哪怕穿着破旧的衣服,也比周围的人、林城的空气都干净。 他烦躁地把那些纸醉金迷、带着恶臭的酒囊饭袋通通拉黑,恨不得从此不见,那些所谓的朋友只会让他反胃。 他手指频繁地点着删除,连同心里的怨气,突然一个眼生的微信头像让他愣住了。 这个人与他,本该像白语舟和他一样永远都没有交集,却意外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祁阳趴着盯了很久。 正如电话里所说,简知行在林城闲晃了大半个月,度假只是借口,他清楚自己为谁而来。 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又觉得做什么都是多余,他一次次挂断家里催促的电话,走遍林城街头巷尾,感受白语舟生活过的地方,像是弥补亏欠。 但今天不一样,曲霆的电话挑断他心里紧绷的弦。曲霆不会轻易找祁阳,不会无故地挑破他留在林城的目的,他觉得——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电话铃声猛地响起,像是某种信号,他想都没想就接起,却在看到来电人名字后异常淡定。 “还在林城?”对方说。 简知行苦笑,今天的来电都是这句开场白。 “来开趟车,我发你定位,”对方停顿片刻,又说:“如果赌约还算数的话。” 电话很快挂断,换成微信提醒,这是两人交换微信后,祁阳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到咖啡厅时,祁阳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望着他:“你真的是来度假的吗?林城屁大点地方有什么可玩的。” 简知行:“去哪儿?” 祁阳跟着他上车,点开导航输入几个字:“照这个走。” 扣安全带的动作一滞,简知行朝祁阳看去,祁阳望着窗外也没注意到这茬,想了半天心事才发现车还在原地。 “怎么?” “没事。”他踩下油门,街上的景色来不及看就倒退不见。 上车后,祁阳一直很安静,或者说,在两人独处的场合里他极少这么安静,不是在疯在闹就是在哭,哪怕是哭到睡着,也能听见微弱的啜泣声。 仅有的一次,是祁阳在下棋的时候,他专注而认真,摒弃所有情绪。 简知行开口:“曲霆有没有找过你?” “有。”祁阳回头:“你怎么知道?” “他找我问的电话。” “哦。” “聊了什么?” “很多。” “比如?” 祁阳看向简知行,这个比他还要尊贵的富二代,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富二代都不一样,身边那些马屁精整天叽叽喳喳,而简知行绝大多数时候沉默且低调,这让他觉得,那些饭桶与简知行的差距,就如同林城与B市的地位差,也像一群圈在鸡窝里的鸡,再尊贵也比不上…… 凤凰? 简知行不是凤凰,他不如凤凰张扬夺目。他们对过棋局,对方棋艺虽不如他,但棋风透出他性格里沉稳的一面以及安定的力量。 他坚信,棋局观人,比肉眼更真。 所以,即使没有克服内心的恐惧,但这个人开车,他能放心。 祁阳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看着仪表盘:“你今天开得特别慢?” 简知行没说话,油门又往下踩了几公分。 车停在泥泞的路边,再往下是一条细长的土路,路尽头有棵柿子树,树上已经没有果子,只剩下叶。 “你在这儿等我。”祁阳下车,冷风灌进脖子,像未知的恐惧袭来,他惴惴不安,但他需要确认。 简知行缓缓跟随其后,宛如坪山公墓里那幕重演,两人一前一后,若即若离。 屋檐下结了几张蛛网,祁阳摸上木门的纹路,手指不能控制地发抖,他长吁一口气才敲:“有人吗?” 很久才有回应,开门的瞬间,简知行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光线从外界射向昏暗的屋内,照到客厅黑白的遗像,白母藏在门后伸长脖子。她目光没有焦距,似乎看不清人,无神的眼睛在祁阳脸上扫了好久,又看向他身后的简知行。 祁阳声音颤抖:“我,我是祁阳,阿姨我们见过的,白哥他……” “是你!!” 白母大叫:“你!你怎么来了……我们不想再和祁家扯上关系,快走!” 眼神从惊讶变成恐惧,她疯了一般推着门:“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祁家,快走。” “不不,我知道我对不起白家,我来道歉,还有,还有……”祁阳双手死死扒在门沿上:“还有,我来问件事,白哥,白哥他是不是替我……” 祁阳手足无措,他急于求证却怎么也说不出‘顶罪’两个字。他怕一开口就真的风云骤变。 有罪的人会怎样?会坐牢吗?坐多久?监狱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吃的?会不会冷? 此前他一直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里,离别使他痛不欲生。可这时,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着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过去的19年从没有过恐惧袭来…… 他越来越害怕,生命、道德、法律……每一层谴责都让他害怕,他吓得快哭了。 白母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他们与祁家已经两清,只盼永不相交,她不敢想象被人发现祁家人在这儿又会背上多少风言风语,她再也承受不起一丁点伤害。 “我不认识你,算白家求你,走吧。” 祁阳不知个中缘由,顽固地杵着门,白母看向简知行,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求道—— “小简,你怎么把他带来了,快让他走啊!” 风毫无征兆的从远处急啸而来,树叶哗啦啦地响。 祁阳艰难地扭头,宛如僵尸咯吱咯吱、一帧一帧做出动作,他在风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许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小简?” “……你们认识?” 门突然关上了。 ---------------------- 屋外只剩下祁简两人和一棵垂死的柿子树。 “你认识阿姨?”祁阳飞快地否定:“不对,你认识白哥?” 简知行脸色如常。祁阳突然想起,自认识起就没在这人脸上看到过多的表情,还以为他性子淡,现在想来,简直是挂着一层看不透、戳不穿的皮。 祁阳靠近:“你们认识的吗?” “嗯,认识。”简知行掏出烟点燃。 “认识多久了?” “很久。”久到占据他人生的一半。 “你……你不是来旅游的?”简知行比他高半个头,他几乎仰着脖子才能与他对视,“我就说了,林城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你是来找白哥的?” 他像是抓到某条线索,脑海里飞速闪过零碎的片段,简知行第一次踏入祁家、两人对弈、打赌、去墓地祭拜、再到农家小院与白哥道别……出院后与白哥有关的所有记忆,简知行都在其中,他竟然不知他们认识,还把自己一腔思念毫无保留的摊在这人面前。 祁阳不可置信的摇头,像是要甩掉联翩浮想:“你来林城找白哥,白哥出事后又通过某种关系找到我,我说的对吗?” “来之前白语舟已经不在了,只见到他母亲。”简知行纠正祁阳话语中的错误,看向他颤抖的双腿。明明都站不稳还故作镇定,这模样与当初艰难爬上坪山公墓层层台阶相似,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 是什么呢?对白语舟的思念吗? 还是对自己的埋怨? 祁阳哼了一声:“当初是爷爷把你从棋社带回来,你利用他?” “没有,那是巧合。” “你我的认识也是巧合?” “算不上。” “算不上……呵……”祁阳眉头扭作一团,模样难看宛如花了妆的戏子:“接近我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为名为利为巴结他而来,没等简知行回答,他突然大笑:“我知道了……你认为我害死了白哥,不对,不止如此……你见过阿姨,我刚刚想问的答案,你早就知道。你知道白哥替我挡罪……也不对,白哥当时就死了,罪名是我家赖给白哥的,你想到这一点,所以来找我。” 简知行踏入他祁家起,就怀着某种目的甚至把他当刽子手。 而他做了什么?就凭下过一盘棋,就以为找到知音,以为天降朋友。 多好笑,你还觉得他让人安心,一股脑的把白哥的故事讲给他听。 人家早就知道了。 祁阳,你是有多寂寞,才会还没看透一个人就交心。 是有多蠢,才会丢尽颜面。 祁阳后退两步,用手捂住眼睛。 “你认识我想做什么?”他又问一遍:“想让我下去陪白哥吗?” “我他妈也想!!我比谁都想!”他大叫,可白语舟叫他好好活着,在那个农家小院里云淡风轻地问他怎么瘦了,没好好吃饭吗? “我祁阳就算有千错万错也是对不起白家,白哥走了,阿姨视我如恶鬼,我无话可说;可我做错了什么要被瞒在鼓里……”祁阳扯着嗓子,一口气没提上来,止不住咳嗽:“真好笑,从出院至今,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告诉我真相,而你……”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费尽心思来看我笑话……” 简知行扔了烟头,用脚踩灭:“我没有要看你笑话。” “对,对,你没有要看,是我非要给你看。”祁阳大笑:“是我祁阳要和你打赌,要给你车,要你陪我去看白哥,都是我……” 冷风吹过,风势不大,祁阳的身子却后退好几步,他猛地坐在地上。“对,你没有。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觉得你非要告诉我,我本就是害死白哥的人,你若是白哥朋友,恨我还来不及……怎么会告诉我呢……没错,你没错,我瞎发什么脾气……都是我……都是我一厢情愿……” “是我一厢情愿……”以为两人可以做朋友。 简知行突然很想听祁阳未说完的后半句,一厢情愿什么?但他没有听到,祁阳坐在地上,只看得到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领下小块白`皙的后颈。 一、厢、情、愿。 他咀嚼着这意义不明的四个字,忆起从踏入林城至今的种种,好像什么也没做,明明一腔忿恨难平,却始终没化为行动,他像被命运的洪流被推着走,每次想另择它路时却缩回手。 为什么? 他知道不是因为犹豫。当初知道白语舟的事情后,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接触祁家的方法,他一旦有了想法,绝不是犹豫的人。为什么唯独在对付祁阳这件事上一拖再拖。 他绞尽脑汁,他觉得答案呼之欲出,马上就要在心底炸开—— 一!厢!情!愿! 简知行突然变了脸色,像被巨石砸中,脑袋嗡嗡直响。 对,一厢情愿。 他不也一样吗? 一厢情愿认为自己该做什么,该为白语舟做什么,该对祁阳做什么,可真有谁需要他做什么吗?没有,白语舟没有,白家父母也没有。 简知行看向祁阳,他不知道在祁阳眼里,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一个话不多的朋友、一个愿赌服输的司机或其他,但他知道自己不是。 在他眼里,祁阳是假想敌,他现在才想通,祁阳也不是。 都是一厢情愿。 简知行突然很想笑,像那种电视剧里大彻大悟之人那样仰天大笑,他强压下翻滚复杂的情绪,长舒一口气。 “我和白语舟认识很久了,我来林城找他,从阿姨口中知道了他的死,我不想白语舟蒙不白之冤,在找替他拾回公道的方法。” 祁阳嗤笑:“找到了吗?” 简知行不语,他想过让祁阳跪在白语舟坟前忏悔,想过更危险的事情。 但这无关公道,也没有人需要他去讨公道。 “想我死你可以动手,但我会反抗。”白哥让他好好活着。“想揍我我也会反抗,我不欠你的,白家可以打我,你不行;除此之外你还有想法可以说说看,如果能不伤害白家又洗脱白哥冤屈,我可以配合。” 祁阳撑着膝盖站起,脚步虚晃往后倒去,简知行下意识往前,被一把推开:“我不管你和白哥是什么关系。我只要一想到,当我对你说起白哥的事情,当我跪在白哥坟墓前,你简知行一声不吭地在计谋什么,我就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狠狠说着,突然捂住嘴一口气跑到柿子树下,撑着树干竟呕吐起来,酱色的咖啡从嘴里、指尖流到地上。 “太他妈恶心了,一个个都太恶心了……” 我真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真以为即便白哥不在了,我也不是独自一人。 我真以为…… “算了,”吐得胃里只剩下酸水,他胡乱地把手心的污渍擦在树上掏出电话拨了几个数字:“给我弄辆车来,地址我发你手机上,赶紧,我等得不耐烦你就从我家滚蛋。” 他一步步走到屋后,静静望着山路,不一会儿一辆玛莎拉蒂停在祁阳脚边,他才回头,指着打赌输掉的奔驰:“简知行,在你没找到好方法之前,你的人连同这车,一起消失吧,我祁阳惹不起。” 他真的觉得自己幼稚透了。 自作聪明地用打赌这种毫不讲理的方式为自己绑定了一个朋友。 没想到把自己绑在舞台上,卖力地演了出一厢情愿的戏。 哪儿来什么朋友。 -------------------------------- 车回途中,祁阳胃里翻搅,火辣辣地烧。更让他难过的是,似乎真的只有简知行开车,那种对车的恐惧才能减轻。他躺在后座,双腿蜷缩着,手掌紧紧压住胃。 “小少爷,后面有车跟着呢,是您的那辆奔驰。”司机说。 “不管他,你好好开车。”祁阳声音虚弱。 管他在想什么,管他跟着谁,就算现在有陨石落下来把简知行砸烂,他都不会眨眼。 简知行远远跟在后面,说特意跟踪祁阳倒也不至于,毕竟回城就一条山路,两车一前一后也不能算跟着。只是进了城,祁阳的车往祁家开去,简知行也驶离酒店的方向跟在后面,这次是跟踪无误了。 玛莎拉蒂直接开进祁家大院。奔驰停在路边,简知行摸索着香烟,拿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着,又摇下车窗,看向灯火通明处。 过了片刻,祁敬义回来了,院里传来嘶吼—— 谁允许你这么做了! 照片早传到网上了,流言满天飞,我能怎么办?!我还不是为了保全你! 告诉你?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你看看你,醒来后不是不吃不喝,就是又疯又闹,爷爷还不是担心你受不得刺激! 有力气顶嘴,倒不如先把身体养好! …… 祁家独门独院,别墅区更是清净,声音传出来听得真切,简知行扬手把烟灰嗑在窗外,冷风湿漉漉的,扑在手背上就能结霜,争吵持续了几分钟,后来渐渐安静,他才调转车头开走了。 当夜,天色暗沉。简知行摇晃着红酒久久无法安睡,城中另一处,两人相拥而眠,床头的手机固执得响个不停,似乎丝毫不顾及机主是否已经休息。曲霆看清来电,是祁阳,再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祁阳声音虽哑,但听上去十分清晰,显然还没睡。 “我不喜欢欠人情,不过我也不会出卖祁家,如果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我未必会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曲霆清咳一声:“谢谢。” “听你说谢真他妈恶心,把电话给沈顺清。” 曲霆一愣,还是把电话递到沈顺清耳边。 “白哥知道我家做的事情吗?” 没头没脑的提问让沈顺清睡意去了大半,眯起眼才看清来电显示写着祁阳,心思宛转便猜到话中深意。 “知道。” “你说的?” “我找他求证过。” “白哥怎么说?” “他说车是他开的。” 电话咔嚓一声挂了。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沈顺清撑起身靠在床头。 “你去找过祁阳?” “嗯。”曲霆提起被子盖住沈顺清的肩膀:“现在要找十四年前的线索太难,如果景青禾真知道什么,我们需要一个他不防备的帮手。” “你把白语舟的事情告诉他了。”这话看上去像是问句,只是语气平淡的不带一丝问调。 曲霆也坐起来,望着窗外夜色:“是啊,告诉他了。” 窗外夜正浓,孱弱的月挣扎着从黑云里钻出,像撕开一场戏的帘幕,稀疏的光透了出来。 ---------------------------- 第三十五章 祁阳醒来的时候天微亮,昨夜心烦意乱无法入眠,阳光刚透过窗便醒了。 顶着厚重地黑眼圈,祁阳站在落地窗前看庭院花团锦簇。林城冬天万物萧肃,行道树上都没几片绿叶,他家倒是在园丁的打理下,丝毫天气不受影响,腊梅、山茶开得争奇斗艳。 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下楼:“爷爷呢?” “这个时间老爷应该在上班。”佣人答道。 “这么早?”房间内的大摆钟指向七点二十。 “老爷生活规律,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6点跑步,6点半用过早餐后就去义华了。”言语中透露着敬重与钦佩。 祁阳贪玩,没留意过祁敬义生活如此自律。“他一直都这么忙?” 佣人端来早餐:“是啊,老爷日理万机,经常深夜才回,一早又出门。” 祁敬义撑着义华集团,肩上重担可想而知,但祁阳平日放纵,几乎忘了爷爷已年近花甲。昨日争执才发觉老人鬓角已生银发,如寒冬初雪,半遮半掩。 心底泛起一丝酸楚,他擦着嘴角的汁渍:“昨天的司机哪儿找来的?” “是老爷的备用司机。” “问问愿不愿意做我的专职司机,工资翻倍,爷爷那边我会去说。”祁阳说:“如果他愿意,就让他一会儿过来。” “小少爷要出去?” “嗯。” 祁阳唤来司机,说去义华集团。司机技术稳,加上城区早高峰交通拥堵,再壕的车也只能开40码的速度,尽管如此他还是沁了一额头汗。 比起昨日上车就胃痛算是进步不少,看来心理阴影也没那么难克服,祁阳苦笑。 义华上下看见小少爷,丝毫不敢怠慢,但除了好生迎着也说不上几句话,毕竟小少爷不管事,巴结奉承都找不到话头,祁阳嫌烦,一溜烟钻到祁敬义的办公室。 祁敬义瞥了他一眼,前夜爷孙俩大吵一架,都有些搁不下脸来。 祁阳咽口水:“这义华以后是我的?” 这口气,换做别人祁敬义直接把人轰出去了,但对着自己孙儿,他头也不抬签了份文件搁在一边:“那也要看你撑不撑得起,撑不起你也可以和你父亲一样。”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祁敬义笔一顿,疑惑地看着他:“这又是闹哪出?昨天还哭哭啼啼的。”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祁阳手握成拳,昂着脑袋:“我想进公司学点东西。” 祁敬义目光如刀,看得祁阳惴惴不安。他提高声音:“我想进公司。”他不想再当小少爷,不想游手好闲,他愿百年后归西,也能告诉白哥,那个不懂事的少爷后来变成了不错的人。 祁敬义起身,绕着祁阳打量了圈:“行,但要从了解公司的基本情况开始,你只能先当个助理。” “跟景叔。”祁阳说。 “嗯?” “给景叔当助理。” “也行。”祁敬义不问缘由拨通内线。不一会儿有人进屋,祁阳恭恭敬敬喊了声景叔。 祁敬义把刚签好的文件递过去:“阳阳打算到公司学习,说想跟着你学,我看挺好。” 景青禾接过:“小少爷不是要出国?” “我对交通工具不太行,地上跑得都吃不消,天上飞的就更害怕了,暂时不出去,打算在公司学一段时间,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再谈出国的事。” 景青禾看向祁敬义,见他眼中满是欣喜和期待,便应了下来,又让人腾出一间空办公室,紧挨着他的总经理室,方便祁阳进出。 “小少爷想学什么?”景青禾招呼下人忙活。 “听说产业园是景叔一手打造的,就从产业园学起。” 景青禾面色一僵。 同一时间,沈顺清和陈灿一头栽进报社资料室。关于花明村的记载极少,只有与产业园有关的报道中才会提到名字。 沈顺清搁下报纸:“看来要再去一趟。” 上次被拒门外,这次两人没有去产业园,而是特意选了中午下班时间,把车远远停在一边,步行绕进村里打听。 他们沿着田埂晃悠,看到村民陆续各自回屋。沈顺清说着‘跟上’就朝人群跑去,可刚搭上话,村民各个神色怪异,极不耐烦地走开,还有个壮实的中年人推了沈顺清一把。 “之前听说从城里来了记者就是你们吧?” 趁人群走散,有个年轻小伙子偷偷跑回来:“村支书和景总汇报过了,支书说再有记者就先跟他联系,不要擅自回答问题。现在好些人看到你们,估摸着给支书打电话了,你们有事还是找村支书吧!” 陈灿一听,气得不轻:“你们怎么把人当贼防呢!” 小伙子也来了气:谁知道你们这些记者是来干嘛的?好心告诉你还凶,滚滚滚。 陈灿还要理据力争,突然被按住肩膀,沈顺清扬手指着某个方向——一个毛孩往远处跑去,竟然是虎子。 怎么又跑出来了? 这是要跑去哪儿? ---------------------------------------------- 两人不再管那小伙子,拔腿跟上虎子,一路跟到芙水河边,见虎子蹲在河边,正捡小石头往河里扔。 陈灿走过去,揉了揉虎子脑袋:怎么跑这儿来了? 虎子虽傻,但记得这个救过他的大哥哥,笑嘻嘻地指着芙水河说:“臭水沟,黑丘丘!掉下去,摔破头!” 陈灿朝沈顺清看去,沈顺清蹲下来,问:“这是臭水沟?” 虎子傻乎乎点头,一个劲儿往河里扔石头。河水与上次所见一样,浊兮兮、沾着腐物,虽不算清澈,但也称不上臭水沟。 虎子突然抱住陈灿的腿,嘴里嚷着:“掉下去,摔破头!”说完仰起头、撩起一小撮刘海,额头竟然有一道食指长的口子,已经结痂,凝成深红色的疤。 两人大惊,面面相觑。 陈灿模仿小孩的语气奶声奶气问:“脑袋怎么啦?” 虎子说,掉下去,摔破头。 两人望着河面心思翻涌,刚想追问,背后传来哒哒脚步声。罗大爷呼哧呼哧跑来,喘着粗气,一边说你们怎么又来了,一边说这娃儿一没看紧就往这河边跑。 “我们见虎子一个人,担心出事就跟来了。”沈顺清抱起虎子:“今天村民好像不太友善?” 罗大爷瞅着左右没人才说:“村里很久没来外人,你们来后村支书就跟上头说了这事,上头说有记者来就向上汇报,谁让你们身份特殊,都说防火防盗防记者嘛。” 结合之前小伙子说的,沈顺清猜想这‘上头’应该是景青禾。罗大爷曾说景青禾就像这村的皇帝,看来确实如此。 沈顺清哑口无言,陈灿趁机问:“虎子之前落水烧坏脑袋,是不是掉进这河?” 罗大爷棱两可嗯嗯啊啊应声,抱过虎子往回走,也催他们快走。 林间霎时恢复安静,陈灿挠头:“现在怎么办?” 沈顺清蹲下,学着虎子捡石头往河里扔,一颗、两颗,咚咚相继沉入河底……他猛地站起来,眉毛一挑:“我就不信邪了,我下去看看。” “下河?”陈灿叫。 “我怀疑河里有出水口。”沈顺清指着河底:“上次我们看过土壤是湿的,说明很可能有地下水,既然地面看不出,就到水下看。而且你看这河河道平整,周围没有碎石也没有枝桠,虎子的脑袋是在哪儿磕的?总不能是被泥划破的吧。” “这大冬天的……”陈灿慌了,这河水看着就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顺清嘟囔,脱了羽绒服塞在陈灿手里。“咱们得抓紧时间,这次只是向上汇报,下次咱们来的时候就未必能靠近这村了。” 沈顺清脱了毛衣鞋袜光脚踩在地上,一边哆嗦一边念叨‘只能回去时车里暖气开足点了’,说完往水里一扎,跳了下去。 “沈哥?!” 陈灿没拦住,沈顺清已跳下河,溅起的水花一圈圈晕开,陈灿觉得像自己下河一样浑身冰冷,他抱着衣服紧张兮兮地盯着河面,没想到沈顺清有勇气在大冬天里跳河找线索,想起曾埋怨‘记者什么都干不了’,心里泛起一股悔意说不出话来。 沈顺清憋足气一口气沉下去,这河水不干净,一睁眼就有脏东西往眼球上贴,他只好闭着眼贴着河岸用手去摸,摸到有泥土松动的地方就伸手去抠,就这样凭感觉往前,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地一个踉跄,一股水流把手指往土里带。 摸上去像是一个漩涡,河水小幅度灌进去又流出来,用手指往里捅,触摸到一截拳头粗的硬质管道。 原来真有出水口。 一睁眼—— 还不止一处。 ------------------------- 沈顺清从水里钻出,才知游了百米多,陈灿见他上岸忙把衣服递过来。 “怎么样?” 内衣已经湿透,沈顺清索性脱了直接套上毛衣和羽绒服,又捡来几根枯枝插在土里,冻得口齿都不灵光了:“冷死……先走,回车上再说。” 两人快步跑回,竟发现周支书叼着烟站在他车旁边,地上散落三四节烟头,应该站这儿有一段时间了。沈顺清冻得脸上发青,发梢的水成股流下,手里还抱着湿淋淋的内衣,支书一愣:“这是怎么了?” 沈顺清说,跌了一跤,滚沟里了。 这是实打实的睁眼说瞎话,外衣鞋子都是干的,算哪门子的‘滚沟里了’。周支书就一乡村莽夫,遇到沈顺清这信口胡说,硬是回不上嘴,“这,这……”这了半天也没下文,最后急红了眼:“你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沈顺清嚷着冻死了,溜上车把暖气调到最大。 “十四年前死的义华女员工,你们真没听说点什么?” 村支书扔了烟:“你们要是打听这事,那是真不知道,咱们也不认识这员工,能知道多少啊。” 沈顺清意味深长哦了声:“那您以为我们打听什么,这村里还有别的事情值得打听?” 支书连忙摆手:“这,这……没有,没有。” 水下确实有数个拳头大小的管道,但没排水排污,就是一空管,可谁会花心挖土辟道只埋空管?何况产业园就在芙水河上方,事情不该这么简单。 沈顺清在水里受了凉,强撑着把车开回城区,下高速后觉得头晕,无奈陈灿不会开车,只好打电话让曲霆来。 直到曲霆带来毛毯和衣物,沈顺清到后座换上,体温才回升了点。他裹着毛毯躺下:“你能弄到监控探头吗?无线、防水,最好能红外夜视。” 陈灿狐疑地往后看,只听曲霆说:可以让王海弄。 那弄几个来。沈顺清说着又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合上眼。 醒来已是深夜,他舒舒服服躺在自家床上,曲霆贴在身旁,腿上撑着笔记本像在处理工作,沈顺清凑上去,头搁在他肩膀上。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曲霆伸手贴上他额头,还好,不烫。 沈顺清嗲声嗲气地说好,心想该不是曲霆把他抱回来的吧?他好像裹着毛毯在车里睡着了,怎么醒来就到家了? 这一路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见。 两人同居有段日子了,同进同出也不止一回,邻里虽然面上不说,私下指不定谈论着。沈顺清从家里搬出来就是受了非议,对闲言闲语还心怀芥蒂,胡思乱想间见曲霆端了粥来,热乎乎地冒着气,心里那点小疙瘩就被这热气蒸平了。 管他呢,沈顺清想。 反正跟定这人了。 第三十六章 小少爷要进义华的消息瞬间传遍集团上下。 为了腾出办公室,清洁工放下手头上的活,优先为小少爷服务,祁阳等得无聊,便跟着景青禾进了总经理室。办公室明亮宽敞,红木桌上文件堆积成山,但摆放有序,没有杂物,另一边是成排的书柜,罗列着书和标注上年代的档案盒,书柜下有一墨绿的保险箱,保险箱上空无一物。 “我听说,当年产业园应该是我爸和景叔一起打拼,后来‘那人’跑国外去学画去了。”祁阳摸着保险箱的一角。 “小少爷的父亲……”景青禾停顿:“只是另有志向而已。” 好好的家族生意不扛,折腾什么艺术,祁阳啧了声,又说:“那我来帮景叔打理产业园。” 景青禾笑着回应:“小少爷有心学习自然是好。” “我要产业园的资料,从开工到现在的。” 景青禾轻轻笑出声,从书柜里取出一摞盒子。“早期的资料现在怕是找不到了,不如先看近些年的年报。” 祁阳凑上前,神秘兮兮:“听说产业园开工那天死了人?” “听谁说的?” “有这么点印象,小时候听人说过?现在聊起才想起来,也不知道记得准不准确。” 景青禾沉声道:“是有一个员工死了,不过跟咱们没啥关系,是煤气中毒死的。” 祁阳哦了声,又听人说办公室打理干净了,便抱着一沓资料走了。 祁阳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敲开人事经理的门。经理是中年女性,工作几十年也知道这是小少爷得罪不得。 “我要一份义华老员工的名单,从化工厂一直工作到现在的。”祁阳说。 经理干练,很快调出档案打印名单,祁阳一看十来个名字,没一个认识,眼珠一转:“这里面哪些是景青禾派系的?” “这……”经理傻了眼。 “说吧,我也不干别的,就和叔伯们混个脸熟。这里就你我,你不说去没人知道。” 经理管人事多年,看得出这小少爷虽然口气狂妄,但非等闲之辈,指了几个名字。 “剩下的呢?” “剩下的……”经理压低声音:“和您父亲关系比较好。” “我爸?” 父亲和景叔不合,祁阳多少知道一点,印象中有段时间父亲和景叔的关系确实很古怪。以往每逢春节,景叔来拜年,父亲都热情相待,唯独有一年父亲铁着脸,细想来就是那年夏天,父亲就出国了,但祁阳那时年幼,又听说父亲是不想继承家业才出国并没多想。 让祁阳吃惊的不是义华上下都知道祁、景不合,而是—— “他们和我爸还有联系?” ------------------------------- 当晚,祁阳订了包间宴请名单上和父亲关系密切的叔伯们,落座一看,不少是熟面孔,逢年过节时常到他家做客,是他以前贪玩不上心,人和名字对不上号。 “爷爷年纪大了,父亲又不在身边,我以前不懂事,但今后爷爷挑在肩上的担子,总该由我接下来。以后还要向叔叔伯伯们学习。” 祁阳举杯,情礼兼到,立马在老员工心里刷了一波好感度。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就拉开了,说起了祁云和景青禾的矛盾。 “产业园构想提起时,两人关系还很挺好,一同着手这个项目,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祁总坚决反对,还闹到祁董那儿去了。” “我猜可能和资金有关。” 有人插话,旁边有人点头表示同意。 “产业园投资太大,那几年刚好化工行业不景气,咱们义华也岌岌可危。建产业园等于破釜沉舟,当时公司上下都说‘搞不清这产业园究竟是起死回生的良药,还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猜祁总不敢赌,后来董事长拍板这个项目一定要上马,祁总才放弃了。祁总出国后,产业园交给景总打理。现在看来,是景总赌对了,产业园两年就把钱赚回来了。” 祁阳又问:“我爸出国的时候我还小,只听说他对家族生意没兴趣,除此之外,各位叔伯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 “这……”有人试探:“是不是产业园在他的反对下依旧开工,信心受挫?” 餐桌下七嘴八舌没个定论,祁阳只好换了话题:“听说义华曾经有位女员工叫杜晓菁。” “知道知道,义华出了名的‘又美又能干’,往后入职的女员工就没比得上她的。” “是啊,身为前台总是最早上班最晚下班,每天早上咱们到公司时,她就站在台前跟咱们打招呼,到下班时又目送所有员工下班离开才走。” “产业园开工前,杜晓菁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者惹上什么事吗?” “这话是?”众人不解,凑在一起议论开来,祁阳啜了口红酒,又尝了小片西湖醋鱼,才听有人说,“印象中没什么大事”。 祁阳搁下筷子:“有人告诉我杜晓菁的死亡时间是下午2点之后,我打听到各位叔伯当天是在下午1点赶到厂里坐车,而这个时间杜晓菁还在家中,既然大家都说她敬业,那以她的工作态度,这事儿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顿时鸦雀无声,喝酒的放下酒杯、吃菜的赶紧咽下肚,面面相觑。 “我们只知道杜晓菁‘出了事’,没听说死亡时间,小少爷这是哪儿听说的?” “这个不能多说,”祁阳挥手:“她死之前有没有什么人接触过?或者可能拿到公司的档案袋之类?” “需要用档案袋封装的都是重要文件,除非有人交给她,不然杜晓菁没这个权限。” 说话的人叫王良,50来岁,面相朴实,人也内向,从开席到现在就说了这么一句。祁阳记得他是土建工程部的副主管,心想十多年老员工,临近退休还是副职,多半与他沉闷的性格有关。 不过这个王良说的,倒是和曲霆说的对得上,杜晓菁手上有一份档案袋确实蹊跷。 “开工前期有哪些重要文件?”祁阳问。 “那就多了,规划、报价单、重要的合同。” 有人抢着应声,王良便不说话了。 “现在还看得到这些吗?” “有些在档案室,还有些就要问景总和董事长了。”那人说。 祁阳问得差不多了,一席人就放开了边吃边聊,相互吹捧奉承,祁阳总觉得漏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摇着红酒杯晃了半天。 许久,他一拍大腿—— “你们和我爸还有联系吗?” 席间顿时安静,酒不喝了话也不聊了,各个揣测着问题的深意。 虽说祁云离开义华,但毕竟是祁家人,小少爷这时候问起他们和他父亲的关系—— 说有联系,那是骗人;说没联系,岂不是显得他们虚情假意,活脱脱的人走茶凉? 众人闷着头互看左右,像揣摩圣意的朝臣,不敢多话。 单纯如祁阳,不懂官场这些,只觉得祁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出国后就像忘了这个家一样,若有人和父亲还有联系,就想随口打听打听。没想到刚问出口,就跟秋风扫落叶一样唰地冷场了,他疑惑不解地挨个瞄过去,只有王良跟他眼神对上了。 宴席散后,祁阳也有点儿累,他以为自己会和父亲一样,向往自由,但一脚踏进义华后,对着成摞的文件,捧起酒杯说场面话,除了比游手好闲时辛苦,倒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本以为会很排斥的事情,一旦决心去做,反而没想象中难接受。 尤其是当晚,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有些话令他在意—— “祁小少爷,我是王良。” “您今天问到杜晓菁,那时人太多,有些话我没说。”王良说,“杜晓菁管着全公司的人的考勤,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刷卡门禁,就是在前台放一打卡机,上下班时候杜晓菁见你来了就找出你的卡,你在打卡机上一刷再交给她。” 祁阳坐起身:“王伯伯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每天上班谁来了谁没来,下班谁走了谁没走她都知道,再加上她来得早走得晚,”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或许公司的某些小事,她比别人知道得多些。” “小事?” “小少爷若想知道可以问问祁总。” “我爸?”祁阳想起席上王良欲言又止的眼神,“王伯伯您是不是跟我爸还有联系?” “二十年前我就是一个给厂里送货的司机,得祁总赏识才能进入义华。这么多年,祁总的恩情我还是记得的,偶尔也会发消息聊上几句。” 十多年来,祁云回国次数寥寥可数,祁阳还当他在国外乐不思蜀,没想到倒是跟员工有联系。祁阳心里憋闷,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慌。 “祁总还是很关心董事长和小少爷,也很关心义华的。”王良说。 关心?祁阳不信,十多年来他和爷爷相依为命,父亲偶尔回来也是不咸不淡,匆匆待上几日就走,父子俩感情寡淡,说什么关心,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祁阳从卧室走出,看到祁敬义房间灯还亮着,祁敬义躺在床上正捧着一本《围棋定式》。 “爷爷,爸爸和你联系过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祁敬义合上书。 “只是想到他出国十多年了,我这车祸差点命都没了也没听他问一声,还是不是我老子啊?” “你爸对你确实有亏欠,这点我承认,但你爸是个不服管的性子,”祁敬义叹气:“或许他还在生我的气,他要在国外就由他去吧。” 祁阳在床边坐下:“是不是当初建产业园时,我爸反对,你和景叔坚持要做,所以我爸生气?可这需要怄气这么多年?”而且现在看来,祁云的反对是错的,总不是因为自己错了没脸回来吧。 祁敬义眯起眼,把书放在一边,“谁跟你说的?” “我想跟景叔学公司项目管理,产业园是他经手的,我就了解了些。” “让你学管理,不是让你打听八卦,产业园项目你别插手,让景青禾去做。”祁敬义不悦,话音里带着强势。 “为什么?” “不为什么,祁家还有别的项目,你随便挑一个。” “可景叔都答应了,还让我看年报呢!” “那是因为他!!”祁敬义重重把书一磕,咚的一声,宣告着主人的怒气。 “他什么?” 祁敬义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柜,又抓住祁阳的手,缓了口气:“阳阳,你有心学习爷爷很高兴,但这事你别插手,听爷爷的,以后这义华交到你手上,有些事你就会懂了。” 这话一出,祁阳本还想打听杜晓菁的事也说不出口了。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而且不能知道的? 数日后,王海来了林城,送来五个监控探头。 许久不见,王海还是那般痞气模样,穿着金色的棉袄,背面绣着一朵蓝色的龙缠牡丹花。沈顺清想起曲霆以前也是这般打扮,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又打电话叫来陈灿。 见到王海,陈灿眉头立马拧成一团,片区拆迁那会儿,他和王海表面和气,但私下一个探一个防,他不是王海对手,每次套话都被轻易绕了回去。陈灿年轻气傲,看到这人就不爽,碍于沈顺清在场才勉强打招呼。 “虽然弄到摄像头,但我和陈灿太显眼了,这‘三进村’……”沈顺清翻看着说明书,村民防着他们,好不容易弄来的摄像头不能被人发现了。 王海抓起摄像头掂了两下:“这事我擅长!见不得人的事我最拿手了!” 曲霆和陈灿脸色霎时变得铁青,陈灿抿着嘴,曲霆一巴掌拍在王海后脑勺上。 “就你话多。” 沈顺清闷笑,画了花明村和芙水河的位置,“有几处我插了树枝做了记号,如果没有被人发现,你就直接下水把摄像头装了,如果找不到就沿着河岸找旋涡,出水口不止一处,你看情形装就行。” “行,全都装在水下?” “也不全是,要留两个。”沈顺清搁下说明书:“一个装在能照到产业园大门的地方,一个装在河面上,这就需要你随机应变,能不能架在附近的树上或者周围哪栋房屋上。” 王海机灵,三两天就搞定了。唯一不足的是,花明村地市偏僻,摄像头又埋在水下,网络信号差,监控画面无法实时传回来,而电池只能坚持10天,需要10天后把摄像头全部收回,取出存储卡才知道究竟拍了什么。 十天后会什么发生? 没人知道。 ------------------------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 祁阳到资料室翻找当年的档案,发现王良也在。 “王伯伯你也在?” “小少爷,我来找点东西,这就走。”王良搁下手上的册子,冲祁阳点头。 王良走后,祁阳拿起他刚看的册子,是产业园的规划书。 规划厚厚一本,两百来页。从项目占地、功能分区到一期建哪些厂房、二期修几个高炉都写得清清楚楚,除了专业的容积率一类数据不太好理解,祁阳一个外行勉强能看懂,他来了兴趣,连翻好几页,遇到不懂的他就去问景青禾。 景青禾从抽屉里拿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凑近密密麻麻的小字。眼镜框上锈迹斑驳,看上去很古老了。 “景叔您戴眼镜啊?” “偶尔看东西时戴一戴。” “您这镜框都锈了,我给您换一副吧。” 景青禾摘下眼镜,轻轻捏着镜腿:“不用了,大学时候一位老教授送的,有感情,舍不得扔。” 祁阳才发现,不只是眼镜,从钢笔、笔筒到订书机都看上去用了好些年了,除了公司统一配备的桌椅电脑外,景青禾的私有物品都很老旧。 “想不到景叔还挺长情的。”祁阳拿起一支铅笔在指尖转着。 景青禾笑:“念旧罢了。” 同一时间,林城早报社。陈灿惦记着花明村的事,盯着开机画面半小时没动。 沈顺清站在他身后:“电脑坏了?” “不是,王海他……”陈灿倏地站起来,却被沈顺清按住肩膀压下去。 “等消息就好,别急。”沈顺清弯腰,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记得你要考公务员,工作这边我找个理由让赵老师少安排点活儿给你,你安心看书备考,前途重要。” 陈灿嗯了声,又听赵博文喊‘小沈来一趟’,沈顺清拍拍他的肩膀,向赵博文走去。 赵博文瞅了眼神秘兮兮的两人,把沈顺清拉到一边:“刚接到通知,明天起上头要派人来审样。” “审样?” 沈顺清瞪圆眼睛,所谓‘审样’就是每天排版后的报样经专人看过后再送印刷厂。说白了,来把住最后一道关,报社若想弄点‘负面新闻’,等不到印成白纸黑字,当场就被‘斩’了。但这些年地方媒体都被管得死死的,老实得很,很少有小动作,审样也不流行了,怎么突然又来了? 赵博文环顾左右:“是不是和你有关?” “不知道啊,有内部消息没?” “突然来审样也太奇怪了,”赵博文说:“我看你最近老盯着义华的陈年报道,是不是在查什么?” 查是在查,可还没查出来呢。他和陈灿两次到花明村,这事村民向景青禾汇报过,但景青禾既没联系他也没有任何探口风的举动,如果审样和他有关,那是绕过他,直接和上面通过气了? 但这也很奇怪,之前环城片区改造这十亿级的项目上头也发个封口的消息,这要多大的事才能慌到要来审样? 沈顺清愈发不安,只盼王海那边能查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王海换了粗麻布衣,乔装成卖菜的在集镇上打听消息,有时‘热心地’帮村民挑菜回家,名曰送货上门,实则借机盯着园区外的动静,好在摄像头一直安安稳稳藏在树里。 十天后,王海兴冲冲地搬着笔记本找到沈顺清。 还真拍到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10天,240小时的画面,并非都有看头。 蹊跷在晚上。 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山里的鸟兽都睡了,花明村的人反而比白天清醒。 村民像定时的机械,打着手电筒从屋里走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全部涌到产业园,他们空着手进去,背着水泥袋、抬着塑料桶出来,还有一辆小型卡车从园里开出,后车厢上是巨大的黑色箱子,箱子尾部捆着一根手腕粗的橡皮管,卡车压过硬实干枯的农田,向远处行驶。从园区出来的人分成了两波,一拨抬着塑料桶跟在卡车后面,一拨背着水泥袋往另一个方向走。 产业园外的摄像头就拍到这些,更远的地方没法拍进去,但这些画面是重复的,也就是每天晚上,村民们就会集结,重复画面上的动作,沈顺清根据拍摄时长推测,村民活动时间应该是每天凌晨4点左右。 “沈记,你再看看这个。”王海点开另一段视频。 画面依旧从高处拍摄,是藏在芙水河上方的摄像头,从产业园出来的车和一波村民出现在画面中—— 他们把桶里的液体倾倒在芙水河中,液体是奶白色与灰色夹杂,带着温度,在寒冬里冒出热气。卡车停在河边,车身一头翘起,司机跳下车,解开绑在箱子尾的橡皮管,管子半截伸入河中,成股的水顺着管道流到河里,和桶里的水一样,灰白色,甚至颜色更深。 沈顺清心中窜起两个字——排污。 化工厂里的污水被存储起来,用最原始的方式,人工扛着背着排到河里。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些污水没有在芙水河里停留,而是被高处的水流冲刷着带到了下游,晚上的芙水河水流湍急,速度明显高于白天。排污画面大约持续了30分钟,天色渐明的时候,村民们扛着桶作鸟兽散了。 “水下的摄像头呢?”沈顺清问。 “在这里。”王海继续切换视频。 和河面一样,水下的管道哗哗往外冒水,水管很细,水流因而呈细长状。上游水一来,就混在河水里被冲走了。 水管排水的时间和村民们‘劳动’的时间一样,只有约30分钟。30分钟一过,水管就不再放水,和沈顺清当天潜下河所见一样,成了摆设。 “往后拉,看白天的画面。”沈顺清说。 陈灿拖着进度条,直到天色微亮,水管依旧没动静,但上游的水还在往下冲,大约到清晨六七点,水势才减弱,水流渐渐平缓,变成沈顺清与陈灿白天所见的样子。 到晚上,画面又一次重复,日夜循环交替。 “这上游哪儿来的水?”陈灿问。 沈顺清想了想:“或许是拦河筑坝,芙水河河道狭窄,可以在上头弄个简易的土坝,白天截流夜间放水,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没拍到也不好说。”他看向王海:“你能不能顺着河道往上游看看?” 王海拍胸`脯答应。 众人又看了其他摄像头白天监控的画面,花明村白日里安静沉稳,村民面色如常地到园区上班,看上去规规矩矩,晚上却是另一番画面,鬼鬼祟祟,一涌而上又迅速散去,像成群的蝙蝠。 沈顺清双手交叉撑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曲霆、王海、陈灿各个面色凝重,连飞在半空的曲飞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乖巧地坐在沙发上。 沈顺清重重叹了口气,对王海说:“另外,还有一拨人背着袋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我们没拍到,这也要麻烦你。” 王海连说没问题,合上电脑。 陈灿站起来:“难道一整个村子都在偷偷做这事?” 花明村一百来号人,从画面上来看,两拨人加起来差不多四五十人,但画面是从高处俯拍,看不清相貌,没法判断这些人是固定每天活动,还是‘轮班’。 如果是固定的,花明村至少有一半的人参与排污。 如果不固定,那就很可能全村都涉及了。 但沈顺清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村民在夜间用倾倒的方式处理产业园生产的废水,这些废水经过冲刷汇聚到下游更宽的河道,被河水稀释,无声无息的与下游河水融合。 但这些显而易见的画面背后,潜藏着更黑暗的东西—— 芙水河是林江的分支,而林江是林城的供水水源,林江上游分布着大大小小水库,水库与自来水厂相连,而自来水厂将水输送到全城一百多万户居民家中。 所以,这种‘夜间活动’……持续多久了? 整个林城的用水—— 安全吗? ----------------------------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其他人一声不吭,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空气静得像停止流动。没人知道他心在想什么,只能看见他咬得发红的嘴唇和纠缠在一条线上的眉毛。 “不行,这个要曝光。” 沈顺清站定,右手握拳击中掌心,啪的一声,清脆利落。 “花明村的人守口如瓶,从他们嘴里问话太难,只能先把监控视频放出去,利用舆论压力让更‘上面’的人来查。” 陈灿立马站起来,眼里冒着精光:“我能做什么?!” “别急,我想想。”沈顺清转圈。 曝光是要曝光,但怎么曝光?上面派人来审样,《林城早报》肯定登不成。求助林城其他媒体,沈顺清没把握,人多口杂,万一辗转间走漏风声,怕是还没公开,就被市里知道了去。 本地不行,就让外地媒体来做,毕竟林城的官员再厉害也压不了其他地方。 沈顺清联系了S市一家名为《海浪》的杂志社,这家杂志社以胆大闻名,揭露过不少震惊全国的大案,也有几个老熟人。对方也很感兴趣,说把东西发来看看。 “等等。”沈顺清望向陈灿,陈灿紧紧盯住他。 “你想曝光这事?” “想。”陈灿重重点头,把想字说得特别响亮。 沈顺清知道,陈灿不是不爱记者这行,是太爱太憧憬才心灰意冷想离开,一旦有机会让他揭露真相,他一定冲在最前线。 既然陈灿年后就要离职,姑且让他一试。沈顺清也不愿意这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若干年后回想起短暂的记者生涯,想到的只有窝囊和委屈,也不愿‘记者无用’的印记一直烙在他心里。 “只寄视频过去怕是不顶用,你得亲自去S市一趟。你我去了花明村两次,看到的情况都可以跟对方说。”沈顺清走到陈灿面前,重重压住陈灿的肩膀:“但你接下来的每一步,必须按我说得做,你必须记住。” 当晚,沈顺清把录像里有用的部分截取出来存在U盘里交给陈灿。 按照沈顺清的安排,陈灿需要先买机票飞往G市,再由曲霆在昌盛旗下的酒店伪造一份陈灿的入住记录。然而,陈灿没有真的入住,而是由曲霆派人从机场开车把他送到S市。 “报道完成后,你在S市待一段时间,不要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等我的消息,我会让王海联系你。回来时同样会有人把你送回G市,你从G市买机票回林城,曲霆这边也会做一份你退房的记录。记住了,你是去G市玩,没有去过S市,在S市不要刷卡消费、用现金,尽量待在酒店,酒店我会让《海浪》那边的人提前订好。”沈顺清说。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虽然看沈顺清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但陈灿并不明白这中间的用意。 这是在伪造陈灿在G市的痕迹。 陈灿还不知道上面派人来审样,万一这一举动就是为了防止产业园被曝光,可以想象报道出来后,上面的人恼羞成怒的样子。 沈顺清和陈灿去过花明村,随便查查就能查到他们头上。沈顺清突然庆幸陈灿只是实习生,在‘上面’眼里,一个实习生掀不起风浪。绕过林城官员联系《海浪》这种事,也不是一个实习生的胆量和本事。 他随时可能以任何理由被解雇,甚至…… 总之,陈灿还年轻,不能被拖下水。 “听我的就是了。”沈顺清:“保护好你自己,这段时间不要跟我联系,不要给我打电话,QQ微信也免了,有事联系王海,王海机灵,我放心。” 现在还不知道视频曝光会引起多大的风浪,他忧心忡忡:“我要留在这里,报道后一定会有余震,我得守着。” 第三十七章 陈灿不知不觉离开了林城,林城依旧喧闹繁华,没有因为少一个人就有所不同。 没有山雨欲来的征兆,歌舞升平。 “杜阿姨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沈顺清贴在曲霆胸前,食指戳着粉色的乳`头,手指一拨,小东西一翘,特别可爱,他有点儿玩上瘾:“这些天太关注花明村的事情,感觉都冷落你了。” “胡说什么呢,”曲霆被他撩得呼吸不稳,抓住他捣乱的手:“我喜欢看你工作的样子。” “那杜阿姨……” “祁阳已经答应帮忙,而且产业园的事情曝光后,应该会有转机。” “转机?”沈顺清猛地坐起来。 “躺好,冷风都吹进来了。”曲霆拉人入怀:“我打听过,景青禾为人谨慎,尤其是工作上的决策几乎没有纰漏,这样的人一旦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形往往会乱阵脚,到时候我再找机会接触他。” “还不知道报道后会发生什么,”沈顺清躺下:“但上次祁阳车祸都波及到义华的股市,这次要严重多了,恐怕义华上下会乱一阵子。” 曲霆翻身压在他身上,咬住沈顺清的耳垂:“我有预感,你的报道会很关键。” 祁家别墅。 祁阳回家发现车库多了一辆车——白色的奔驰。 佣人解释:“小少爷的朋友把车还来了,他说他要走了,这车也该还了。” 祁阳一看到这车就来气,“他不是我朋友。” 佣人好脾气,恭敬地换了称谓:“那位简先生把车停好就离开了,车钥匙放在您车上。” 车身明亮干净,看上去特意洗过车上了蜡,祁阳鬼使神差地坐上去,点着火发现油箱是满的,车里的内饰全都被清洗过了。 “假惺惺的。”祁阳熄火:“他说他要走了?” “这个没说太详细,不过听简先生的意思好像是订了这两天的机票。” 祁阳甩了车门,清脆地响声在车库的墙壁间折返,沉闷如洪钟,久久不绝。 那夜,祁阳意外地失眠了,没有原因没有征兆,只是大脑不肯睡,像一个不听使唤的放映机,把脑海里存储的画面,擅自、强行地放给他看。 他想起简知行和他对弈,想起把新买的德国钢笔偷偷塞到白语舟包里,甚至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买的玩具车,后来那车轮子坏了,他哭了很久,爷爷又给他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后来那些车去哪儿了?不太记得了,他有了真正的法拉利玛莎拉蒂,已经很久想不起来那个玩具车了…… 他喜欢的东西,好像不知不觉都离他远去了。 玩具、父亲、白语舟、简知行…… 夜越深他越清醒,胸闷、烦躁、睡不着。 相距十多公里外,沈顺清也静不下心来,翻来覆去闹得曲霆也没法睡,最后被猛操了一通,射了好几次才蔫了,老老实实缩在爱人怀里。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恍惚间看到杜阿姨围着围裙对着他笑:听秋回来啦,呀,小清也来啦,阿姨今天做了糖醋鱼…… 糖醋鱼很香,很快就被吃完了,曲叔叔、杜阿姨、曲听秋还有曲飞用筷子哐哐敲着碗边缘:不够吃、还要! 那声音很吵、毫无节奏、极不和谐。像有人用把他的脑神经当古筝,一根一根的勾起,叮、叮、叮、叮…… 吵死了!他猛地坐起。 太阳已经挂得老高。 手机嗡嗡地震动,不停地叮铃叮铃响。原来吵的不是梦境,是层出不穷的信息像病毒一样轰炸着他的通知栏。 食指一划,通知栏被拖下长长一排—— 义华集团疑偷排废水入河! 深夜暗访,义华产业园每晚夜间直排污水! 实拍!村民帮助化工厂将重污染倒入家乡水! 消息被X度、X易、X浪重磅推送,沈顺清的QQ、微信也快炸了,不停有人私信他问知不知道这事,还没等他看完所有未读消息,就接到赵博文电话,叫他马上到报社来。 ---------------------------- 到报社时,各路记者都坐在自己的电脑前,这画面很稀奇,记者是自由职业,不需要打卡坐班,大多时间都是各自在外面跑,见着这个就见不着那个,能让所有记者都老老实实回办公室的,只有和他一样——都是被叫来的。 沈顺清环顾了圈,赵博文不在,其他部门主任也不在,问了才知道,领导在开紧急会。 领导不在,记者们又难得聚一块儿,七嘴八舌特别热闹,都说《海浪》爆出这么大的新闻,真他妈牛。 沈顺清点开视频,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信息量极大,暗指连续10日拍到产业园偷排画面,恐怕不是偶尔,而是长年累月的行为。画外音是陈灿补充的,用了变声器也没有出境。 “做的不错。”沈顺清在心里默默说。 微博上,《海浪》官微发出的消息转发超过了两万,上了本地热门话题,国家环保部官方蓝V没有转发,但在原博下评论了三个字——“已关注”。 就这三个字,怕是有官员要吓得尿裤子。 不一会儿,领导们散会了。赵博文传达了上面的要求,说最近媒体都‘老实点’,不要在这个时候‘添乱’,言下之意,不让事态继续失控。 赵博文把沈顺清拉到一边:“是不是你干的?” 沈顺清:“不是,是《海浪》的人干的。” 赵博文一副‘信你才有鬼’的表情:“不管怎样,保护好自己。” 沈顺清聪明圆滑,诓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就算上面查下来,他相信他能应对。而且,现在上面应该没精力去追查消息的源头,而是要第一时间—— “祁董,对不住啊,这次闹太大,还是请您跟我走一趟,我们也就照例问几句,不为难您,具体的要等上头发话。” 林城环保监察支队接到命令,吓得腿都站不直,一面紧急发文要求产业园立即停工,一面开出三辆执法车,一路来到义华集团,要当场带走祁敬义和景青禾。 祁敬义驰骋商界多年,大风大浪经历得多,签了最后一份文件交给秘书,把笔放回抽屉,从容站起身。经过总经理室时,见景青禾也出来了,和他一样不慌不忙,看到他时还恭敬地点了头。 祁敬义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景青禾时,十五六岁的他瘦得皮包骨头,锁骨高高凸起,手指细得像牙签,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祁敬义记得自己说‘不要担心学费,好好读书’,景青禾唰地就跪下了,半天不肯起来。 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们都老了。 “爷爷。”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祁阳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中,眼神焦灼。 “没事,爷爷过几天就回来。”祁敬义拍着秘书的肩膀:“我不在的时候,多帮助阳阳。” 义华集团被推上风口浪尖,林城围棋赛匆忙停赛,棋社大门紧闭。义华大楼内,几位副总纷纷撇清关系,称产业园是景青禾一人在办,瞬间只剩祁阳孤立无援。 一上午,他在好几个股东间周旋,那些老气横秋的资本家们都不把他放眼里,自顾自地算盘如何保住自己的利益,祁阳插不上话,泄气地离开。他站在落地窗前,大门外陆陆续续围了一些人,拿着手机对着大楼猛拍,分不清是记者还是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或者说是人群外,有一个身影,站得离众人远一些,带着点离群索居的意味,仰着头,像是与他对视。尽管从义华大楼装修所用的单面玻璃而言,楼外的人不可能看到楼内的情况,而他可以把那人看得清楚。 祁阳叫来秘书:“那个穿黑色风衣的,你去问问他来做什么?” 很快,秘书把人带上来了。 祁阳傻眼,在心里骂:叫你问话,把人带上来做什么。 殊不知,秘书都是人精,这传话的事,传得不当引起误会就是他失职,这种情况最好就是别插手,让两人当面谈,所以把人带上来总是没错。 “算了,你去忙吧。”祁阳挥手,又望向来人,没好气地说—— “你不是回去了吗?” “是要走了,临时有事要再等几天。”说话的正是简知行,几天不见,这人一点儿没变,还是一张没表情的脸。“我看到新闻,过来看看。”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 祁阳气得摔笔,心想,看什么,看义华现在有多难堪吗。 “你是不是特别爱看戏?尤其是我们祁家的戏?!” 恰巧这时,有位副总跑进来,正对上小少爷炸毛的一幕,尴尬地站在门口。 祁阳:…… “有事说吧。” 副总额头冒汗:“电话被打爆了,外宣部那边暂时把电话线掐了,这也只能拖一时,您看是不是尽快拿个方案。” 祁阳烦躁地啧了声。 简知行把滚到书柜旁的笔捡起,递给祁阳。 “先正面回应,通过官方渠道发声明,表示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找人撤掉网上的报道,合作企业那边回复在建项目继续进行,洽谈的合作先缓一缓,等祁董回来再决定;接下来还会有更多媒体涌到到村里,需要和当地村干部联系,让村民不要接受采访,并且保证停工期间工资照常发放,避免事态扩大。” 副总一愣,这才注意到办公室多了个陌生人,这人说话有条有理,气质也不一般,不知道是何方人物。 简知行说:“我家养得那群明星们没少被扒出黑料,公关还算有经验。” 祁阳想起简家开影视公司的,给出的建议也算中肯,做事不能公私不分,勉强嗯了声,对副总说:“先照他说的去做,对外不要多说,爷爷和景叔只是被叫去问话,不会耽误很久。” 副总退出去后,房间内只剩下祁阳和简知行。 简知行没再开口,像个雕像立在门口。祁阳瞟了眼,以前就觉得这人话少,看来还真沉……不对,他的沉默寡言说不定是装的,这人城府深得很,心里指不定又在想什么。 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真不爽。 祁阳:“你如果想看义华现在的状况,你看到了,一团乱。接下来我也会很忙,没事就回你的B市吧,别在大楼外站着了,省得被记者拍到。” 万一被牵扯进来怕说不清,但主要还是碍眼,赶紧滚。 简知行:“有我可以帮忙的吗?” …… 如果这时候祁阳在喝水,大概会喷出来,可他只是坐在凳子上,以至于没法表现出‘你TM在逗我?’的表情。 “……你没忘我们之前有多大的隔阂吧?还是你简大少爷做事想一出是一出?” 祁阳觉得好笑:“咱俩没有深仇大恨,甚至没有过节,你隐瞒你认识白哥的事情,那是你的决定,我没资格过问,但我看不透你,不知道你那张没表情的脸下面在算计什么。何况这个时刻,整个义华上下都不太好看,您还是别‘帮忙’了。” 万一又漏了什么丑态被你简知行看了去…… 祁阳转着笔,在白纸上胡乱画了几笔,笔芯被摔断了,出不来水,他烦躁地把它扔进废纸篓。空气过分安静,房间内充斥着低气压。 简知行望着祁阳,见祁阳偏着脑袋望向别处。 “行吧,那你保……”重字没说出口,就觉得门口站了个人,回头一看,这人蓄着长发,穿着薄如纸片的灰色风衣,看上去并不保暖。 那人往门口一靠,开口就是古怪的音调。 “本来我觉得我回来的还算是时候,”他在两人中间瞄了圈:“可是进屋的好像不是时候,阿……阿嚏!” --------------------------- 祁阳抬起头,疑惑地打量了足足两分钟。 “……爸?” “乖儿子。”祁云缩着肩膀:“林,林,林城真冷,快,快把暖气开大点。” 祁阳僵在原地,简知行听祁阳脱口而出的‘爸’就明白了,大方地喊了声祁总。 “太久没回来,守门的都不认识我了,被拦在外面真丢人啊,还好王良带我进来。”祁云朝简知行笑:“小兄弟,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咱们祁家现在有很多事要处理,听我儿子刚才的意思,你也不是义华的员工……” “是我打扰,这就走。”简知行知趣,看了眼站着不动的祁阳,朝外走去。祁云站了会儿,突然追上去,过了片刻才回到祁阳办公室。他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傻了吗?回个神儿!” 祁阳还呆站着,祁云故意拿肩膀撞他:“吱个声呀,老爹猜你不爽刚刚那小子,都帮你赶走了,别不给面子。” 祁阳额头青筋一跳,斜眼瞥他:“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他对失踪多年的爹没太多感情,但突然冒出来,任谁也吓一跳。 “你王伯伯告诉我,你在问杜晓菁的事情,又接管了产业园的项目,我不放心。本来想回家,但在飞机上看到新闻就直接过来了。”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祁云走到落地窗边,楼外画面尽收眼底,大批人围在楼外指指点点,即使听不到声音,也能感受到杂乱的气氛。 “不放心这楼下的场面。” 他伸出手,掌心贴在玻璃上,手指一点点蜷起,慢慢握成拳,脸上没了刚才的痞气:“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早在祁阳宴请王良等人的那天,祁云就得到了消息,祁阳不会无故问起产业园和杜晓菁,他觉得这是一种预兆——祁阳卷进某些事情里了。 是谁?谁会问起杜晓菁?这人又知道多少? 祁云转过身:“景青禾的办公室是哪间?” 祁阳:“啊?” 祁云耸肩:“反正这公司的事我也掺和不上,带我去景青禾办公室看看呗。” 掺和不上还看什么,祁阳沮丧:“景叔和爷爷被带走了。” “我听王良说了。”祁云轻轻拍着他肩膀:“你长大了,这些天要辛苦你了。” 祁阳从小到大几乎没感受过父爱,这句矫情的安慰让他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涌上来,他低着头啧了声,大步走到门口,又望着祁云。 祁云挠头,跟上。 景青禾的办公室就在祁阳旁边,跨出门就到。祁阳握住门把手一拧,门居然开了。 景青禾走得匆忙,门没机会反锁,但文件摆得整整齐齐、电脑空调都关了、椅子也摆回到桌子底下。 “这布置倒是和他年轻时一样。”祁云打量着房间,挨个指着:“我出国前他办公室就这样,门右边是书柜,书柜下方是保险箱,往左是桌子,靠窗是一盆万寿竹。这桌椅书柜是换新了,位置倒是一点儿没变。” 祁阳拿起文件最上方的眼镜盒,里面是他上次见到的、那副锈迹斑斑的金丝眼镜。“景叔是个恋旧的人。”祁阳说。 祁云:“你听说了吧,产业园的计划是在咱们义华山穷水尽的时候提出来的。计划风险性很大,万一产业园亏了,义华只有宣布破产。你说你景叔这么传统的人,怎么就在这事上这么大胆?” 祁阳怔住,听祁云又说:“他不是恋旧,是重情。” “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义华完蛋。当年父亲供他读大学,对他有恩。他毕业后,那些大城市、好企业都没去,来了咱们义华。后来化工行业断崖式下跌,义华也在破产边缘,是你景叔第一个提出要建产业园,我和你爷爷都觉得虽然大胆了点儿,但是可行。” “后来怎么闹翻了?” “是啊,闹翻了。”祁云看着空空的房间,又朝窗外望,看热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有人看完稀奇走了,又有人来。 “这不就是原因吗?” 简知行走出义华大楼就被人围住,有的摆出一副自媒体、大V的模样,不由分说就拿手机往他脸上拍,不停地问‘你是不是义华员工、里面发生了什么……’,简知行挡住脸,扒开人群往外走,突然感觉有人拉了他一把。 简知行抬头一看,是曲霆。曲霆把人拉到车上,飞速带离义华。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从楼里出来的?” 两人同时开口,顿时明白他俩都是看到报道,不约而同来义华看风向了。 “我在楼下站了会儿,被祁阳看到了,然后被人带了进去。”简知行说。 “他还好吗?” 简知行抽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叼在嘴里:“出了这种事,怎么会好。” 曲霆递过打火机:“听说祁敬义和景青禾被带走了。” “嗯,现在乱作一团,不过……”简知行弹开盖儿,拇指在齿轮上摩擦:“祁云回来了。” 话音还没落,突然一个陡停,他身子猛地前倾,手里的卡地亚飞了出去,滚到了座椅下。 简知行斜着身子捞上来打火机,还给急踩刹车的曲霆:“从时间上看,应该不是看到报道回来的,多半是有回来的打算,刚好赶上义华出事。” 送简知行回酒店后,曲霆琢磨着他话里的含义。如果不是看到报道,那会是什么原因让祁云回来,会不会祁阳已经查到什么,或者想通过祁云确认什么,所以才需要祁云回来。 他掏出电话,打算告诉沈顺清这一消息。 “您拨打的电话已转入来电提醒,您的本次呼叫……” “您拨打的电话已转入来电……” “您拨打的电话……” --------------------------------- 第三十八章 沈顺清关机了。 同居这么久,曲霆就没见过沈顺清关机,像他这样的记者,手机24小时畅通,别说关机,出门充电宝都随身带着。 但他不确定沈顺清是否在工作,沈顺清的同事中他只认识陈灿,自从陈灿去了S市就和沈顺清断了联系,问也没用,曲霆只好在家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依旧没有音讯。 赵博文听说有人找他时,没想过会是曲霆。他只是从沈顺清口中听说曲墨儒的儿子回来了,人倒是从来没见着,细看这曲霆人高马大,与他父亲温文俊逸的样子相差太远,完全认不出来。 “小沈昨天来过报社,中午就离开了。”赵博文说。 “他没回去,手机也关机了。” “关机了?”赵博文想了想,带着曲霆到保安处调了监控,沈顺清离开报社后,走到马路对面,上了一辆林A3XXX4的面包车。 “认识这辆车吗?”赵博文问。 曲霆摇头。 两人只好到附近交警中队想通过车牌联系车主。一查却是套牌,原车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不是面包车。 赵博文也没想到:“这……” “有监控拍车往哪儿走了吗?”曲霆问。 交警一听说是沈顺清不见了,也很热心,调看沿路的监控:“走国道转省道跑了,后面就查不到了。” “要不你们去派出所报个案?不过沈记一个成年人,而且你看这沈记是主动上车的,说明和车里的人认识。说不定是深入调查什么去了,不能和外界联系,沈记嘛,咱们都听过他的本事!” 交警说的有道理,沈顺清没有被绑被拐的迹象,仅凭手机关机彻夜不归就报案,未必有用,但曲霆心中不安,听这话不是滋味。 曲霆:“沈哥以前也失踪过?” 赵博文:“失踪到谈不上,不过有过那么几回联系不上。他以前暗访传销团伙,被人困在传销窝里,小沈精明,偷偷溜了还联合公安把这伙人给端了;还有一次去矿厂查雇佣童工,被人关在地下室里,后来自己逃出来了,洋洋洒洒做了几篇连续报道。小沈还是有本事的。” 赵博文凑近曲霆耳边,压低声音:“义华这事,小沈说跟他没关系,我就当真跟他没关系。但不管是谁做的,这个人...做得好。” 曲霆瞪大眼睛,可就算想替沈顺清说声谢谢,此刻也没心情。 赵博文的话让他心里揪得紧,像被刀尖一刀一刀戳在心口。沈顺清再有本事也只是普通人,何况还是他心上人,他不需要他有多大本事,也不用谁夸他做得多好,他只需要他一切都好。 正心烦意乱,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像是救命信号,所有人都盯着他,他拿出来一看,却是简知行。 心又跌倒谷底。 “在忙?” 曲霆无心跟他闲扯,“确实有点事。” 简知行是个知趣的,直入主题。“我这儿有东西想拿给你看看,你或许会有兴趣,不过不是什么急事,你若有事就改天。” “嗯,沈哥从昨天起联系不上,我正找他。” “那你先忙,有空再回。” “好,再联系。”曲霆心不在焉挂了电话,看向监控画面—— “这国道是不是通向花明村?” 另一边—— 简知行看着手中的东西。 一份顺丰快递,从B市寄过来的。 他在祁阳办公室曾说‘有事耽搁’才在林城继续待上几天,并不是撒谎,而是在等这份快递。 离开交警中队,曲霆没有报案,反倒是问了花明村具体位置,叫上王海朝村里赶去。 按赵博文的说法,沈顺清之前‘联系不上’都与工作有关,在花明村偷拍的视频里还有一些疑点,也许沈顺清潜入村里打听消息去了,不管是或不是,他都要去看一看。 一路上陆续有其他车辆驶往花明村,有的贴着某电视台的台标,是闻声而来的外地媒体,曲霆的路虎拉风,一看就不是公务用车,有记者把他当成了义华的人,冲上来围住他。王海见这阵仗,连忙掉头把车开远。 “老大,怎么办?”两人在车里望着产业园门口的动静。 “等。” 产业园已经停工,大门紧闭,贴着封条和告示,媒体在产业园前拍了一通,又扛着摄像机往芙水河的方向跑,门口才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园区一边围墙探出半个脑袋,偷瞄远去的记者,曲霆一拍王海:“抓过来。” 王海跳下车就往男人方向跑,男人受了惊吓,也撒手跑,王海跃起直接扑上去,摁在田里。 曲霆锁好车,把人拽到偏僻的位置:“别怕,我们问点事。” “问……问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见过这辆面包车没?”他翻出监控照片。 “这……这好像是村里的车,平时就停在罗皮家门口。” 王海抓着那人:“罗皮是谁?” 曲霆很烦躁,通往‘罗皮’家的路不太好走,乡村土路坑坑洼洼,何况到了后发现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脾气不算好,只是对自家爱人特别心软,一旦没了沈顺清,那点耐心也好、风度也好通通没了,骨子里那股狠劲儿直往外窜,他一脚踹在墙上,硬是踹碎了几块土砖。 王海也着急:“老大,车在人不在啊,敲门没人应。” “等,不会不回来的。” 王海用力锤门,哐哐当当直响,房间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嘎啦一声,是门锁落地的声音,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钻出来就往外跑。 曲霆眼疾手快一捞,拎住后领抓个正着。 --------------------------------- 同一时间,花明村后山某处泛着恶心的臭味。 沈顺清手脚被绑,嘴里塞着脏兮兮的破布。 一天前,他走出报社,看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五菱宏光,车里有人向他招手,是花明村的周支书。 走到车前,又见开车的是罗大爷。罗大爷苦着一张脸说,沈记,上车。 刚踏上车,车门猛地关上了!沈顺清突然被人罩住,眼前一黑,后脑传来一阵剧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觉得他是被臭味熏醒的,像是各种腐烂物堆在一起,发酵出来的臭味。 视线模糊,光线也很暗,他花了足足一分钟来适应,才看到罗大爷站在一米外的地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圈一圈原地打转。 沈顺清扯着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罗大爷转过身来,抽了他嘴上的破布。 “这……”疼!一张嘴就扯着疼!后脑好像被什么东西敲破了,头发湿哒哒的黏在一块儿,应该是血粘在上面了。 “这……这哪儿?” 他看向左右,像是在一个废弃的养殖场,砖头搭起的大棚约三米高,棚内透不进光,看不清这养殖场有多大,只知道被分割成四五平米大的隔间,他被绑在其中一间,脚下是一堆湿透的饲草。 臭味不是从草里传出的,像是从某个角落蔓延过来的。 “村里。”罗大爷冲到他面前,哭丧着脸。 他手指一抖一抖的,努力抑制着怒气:“沈记,你不能这么断我们饭碗啊,咱们村就靠这园子发工资,你把园子关了,我们吃啥啊?” 啊? 沈顺清刚醒还有些迷糊,想了好一会儿。 “园……园子不是我关的,是环保局关的。” 他哪有权力关? 罗大爷急了:“那沈记,您,您有办法让它开么?” ‘您’……? 敢情他和周支书把他绑来是想逼他把产业园开起来? 沈顺清哭笑不得,扭着手腕,绳子绑得牢固,挣脱不开。“这我没办法,你绑我来也没用,把我放了吧。” “这,这……”罗大爷涨红了脸,嘴里连蹦出三四个‘这’字。 沈顺清忍着恶臭,接着说:“产业园只是暂时关停接受调查,整改完毕还能开。你也不用绑着我,等几天就行了。” 他还想给乡里人讲讲道理,谁知对方听了,气得跺脚:“说得容易!听说要被关停了!不开了!” 听说?!听谁说?沈顺清吃惊,但很快冷静下来,虽然他现在只是被绑着,还能正常和罗大爷对话,但就怕对方做事不讲常理,毕竟有不由分说就把他敲晕绑来在先,万一再受点儿刺激,谁知道会做出什么! “怎么会,企业非法排污都是吃罚单,改进就好了,别担心,没事的。”沈顺清安慰道。 “屁!怎么改?!没法改!!园里都是空壳子,上面只要查出来,肯定要关了!”罗大爷急了:“你来我家,我好生招待了,你问祁家的事我也说了,为什么要把人逼上绝路呢!” “这园子关了,没了钱,我孙儿怎么活啊!” 说着竟小声抽泣起来。 罗大爷皮厚脖子粗,有乡下人独有的粗犷,这呜咽如同动物哀鸣,肩膀止不住颤栗,脸深深埋进枯槁的手掌里。 沈顺清完全懵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让罗大爷放了他,还是安慰他。 呲呀一声,门被拉开,又进来一人,是周支书。 周支书蹲下来,拽着沈顺清脚上的绳子掂了掂,绑得还算结实:“沈记,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花明村100多人全靠园子养着,你这是不让我们活啊。” 世间有句古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沈顺清就是杀了全村100多人的父母。 周支书看上去不像罗大爷那样好沟通,沈顺清只好说:“这跟我没关……” “行了,你别说这个。”周支书点了个根中华:“别看咱们村小,但咱们齐心。这些年来了哪些外人,村里都知道。除了你和你那小跟班,没人去过芙水河,也没人问过产业园的事,要说跟你没关系,我可不信。” 齐心…… 沈顺清早就领教过村民的‘齐心’,就在他第二次来村里的时候,村民们非常默契地冷眼相对,像是合力抵御外敌。 监控视频里,村民深夜走出家门,从各个方向聚到产业园,扛着一桶桶污水到芙水河,一路上没人指挥,没有监工,他们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些又各自散去。 如果不是‘齐心’,能连续十天,甚至可能不止十天,天天如此? 他被绑在角落,稍一挪动就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身下饲草被压折的声音,饲草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霜浸湿他的裤子,凉意从屁股传到四肢,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连弯曲手指这样轻微的动作都如同翻越珠峰一样艰难,鼻腔也被臭味塞满…… 唯有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能想起在花明村里的每一次交谈、每一幅画面。 某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他猜,全村人都参与了排污,一个不落。 他们是一群村民,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顺着这个思路延伸,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义华要将产业园建在如此偏远的花明村,为什么全村都在园子里上班,为什么村民与景青禾关系如此紧密,村民又为什么齐心协力帮产业园偷偷倒掉污水…… 也有了答案。 “我懂了。”他仰起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他直呲呀。 周支书:“你懂什么了?” “温水煮蛙。” “什么蛙?” “把青蛙扔到热水里,青蛙会奋力跳走,但若是泡在温水里,青蛙会慢慢被煮死。” 罗大爷和周支书互看一眼,觉得沈顺清神神道道的。 沈顺清:“你们是不是觉得在产业园工作比种田好?轻松又来钱?” “刚才罗大爷说‘园里都是空壳子,上面只要查出来,肯定要关了’,这个空壳子又是什么?” “我猜,景青禾把全村人都纳到园里,是想让全村村民保守某个秘密。先用高工资养着你们,有些人好逸恶劳,有了钱就荒废了土地,”沈顺清望着两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避免激怒他们。“也可能不是你们故意荒废,而是土地被污染,种不出粮食,但你们觉得无所谓,反正有义华那么大的靠山,土地没了就没了,只要有钱,吃的用的都可以用钱买。” 沈顺清看向罗大爷:“之前我来村里,你说过,景青禾一句话比皇帝还管用。现在想来,因为村里仰仗他,你们需要他的钱。” “我不明白,这个空壳子到底指什么?” 北风凛冽,屋外枯枝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有枝桠被卷起,用力拍打着墙壁。 周支书扔了烟头,烟头落在湿哒哒的饲草上,很快就熄了。 “都说读书人聪明、记者狡猾,我算是一次见识全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就更不能放你出去了,等景总回来再看怎么处理你,这几天先委屈沈记者了,这里挺臭的。”周支书环顾一圈:“这儿以前是个养猪场,不过养猪哪有在厂里上班轻松,所以我们把猪杀了吃了,味道还不错。” 猜测归猜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沈顺清不可置信:“难道产业园能养你们一辈子?” “这园子开了十几年了,子孙里有出息的都赚够了揣着钱进城啦,剩下我们这些舍不得离村的继续在园子里上班。你也说了,靠山那么大,还能饿死我们几个乡下人嘛。”周支书面色狰狞:“如果不是你出来搅局。” 他一脚踹在沈顺清肩膀上,咚的一声,沈顺清的后脑在墙上嗑出一条血印来。 伤口好像又裂了,墙上的细沙粘在渗血的皮肉里,像虫子钻进脑袋。 他脸抽搐,疼得几近昏厥。 罗大爷赶紧拦住:“别闹出人命来,等景总回来再说吧。” 周支书不解气,又朝他腿上踢了一脚,他的腿已经冻僵,丝毫感受不到这一脚是轻是重,只是顺着歪倒在地,周支书骂了句脏话,气呼呼地走了。 他顾不上疼,他还在想。 疼痛反而让他清醒。 产业园为义华赚了不少钱,还促成了义华集团的上市,总不至于整个都是空壳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些设备空设的,但他身陷囹圄,园子也被封了,没法一探究竟。 屋外阴沉沉的,看不出是清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现在外界是什么样,祁敬义和景青禾多半还在配合调查,陈灿仍然在S市等消息,还有曲霆,会不会又熬了粥在家里等…… 突然有点冷…… 他打了个喷嚏,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罗大爷看着沈顺清,突然叹气,把他扶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团棉布,里头裹着一个饼,乡下烙的大饼。 “你别怪周支书,他要顾全全村一百来人,我也不想绑你来,只是你看我家虎子,爹妈没了,自己又没个谋生能力,我得靠义华的工资才能让他过上舒坦日子啊。” 他原本想靠自己这把老骨头干到不能动为止,再用毕生积蓄把虎子托付给村里的人,可现在产业园被关了……罗大爷不敢继续想,猛地跪在沈顺清面前:“我听说记者本事大,能不能想办法把这新闻给撤了,我给你磕头了。” …… 绑架犯给被绑的磕头,沈顺清说不出话来,一声声像磕在他心坎上。 别人或许还有求生能力,罗大爷年纪大了,虎子又是个傻子,这断了经济来源就不是‘断人财路’那么简单,可能还断了生路。 “罗大爷,新闻一旦播出去就撤不回来了。” 罗大爷一想到当初好生招待沈顺清,就觉得自己引狼入室害了村子,很是自责,看向沈顺清也更忿恨。 “那你说你为啥要播这个呀,图什么呀,现在全村都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你怎么安心啊!” 图什么……他也不知道图什么。 本能吧。 世间皆因果,扭曲的事情总会被掰正。 或迟或早,或经他的手中,或由别人。 “就算我不播也会有别人来播,纸包不住火。” 给罗大爷讲《环境保护法》多半没用,沈顺清换了个通俗的说法:“处理污水本就是他们的工作,不该交给你们,更不该让你们往河里倒。这和义华给你们工作和钱,是两码事。” “我们觉得挺好,我们喜欢这个园子。”罗大爷就着湿淋淋的饲草坐了下来,盘着腿,抠着黏在裤腿的一块泥巴。 “你没见过咱们村以前的样子,沈记,你虽然聪明,但刚才你也说错了,这田不是被污染了种不出东西,是本来就长不出来东西,几十年都长不出东西。村里祖祖辈辈种田,拼死拼活种几亩地,最后成活的就一丁点儿。” “以前村里的老人不愿意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活到70岁后就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就是为了少吃一口饭,让孩子能多吃点儿。你说生在这种村里,日子有什么过头,每个人到了我这年纪,都盼着自己早点死,我也以为我会这样。” “但有一天,村子突然来了外人。产业园开工那天,那挖土机、那轿车、那红毯,咱们都是第一次见,咱们村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听说还有市领导,都是大人物,拿着话筒讲话,还放鞭炮,可威风了。大伙儿特别高兴,咱们村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都说来了有本事的人,村子有希望了!” “义华还出钱给村里修了路,咱们村里的人也能到镇上了,俺也能带虎子去镇上看戏了,多好啊。后来景总说我们可以去园子里上班,当操作工、领工资,村里都高兴坏了,你说这不是好事嘛!” “你为什么要破坏它呢!” “你为什么要把园子整关了呢!” “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的虎子啊……” 罗大爷哭起来。 这次是真的哭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尽全身力气哞叫愤怒和悲伤,他坐在地上,背渐渐弯折,额头贴着地面,像要把自己埋进土里。 沈顺清明白了,他们对产业园,像供奉神明。 产业园的到来意味着种田或者活活饿死不是唯一的出路,开工仪式是花明村千百年来唯一壮观的活动,他们渴望生存,向往热闹,他们心甘情愿被支配,像飞蛾看见光。 直到景青禾笼络了所有人,产业园成了他们的唯一支撑。 他们不关心这些废水会污染什么、流向何处,他们只知道景青禾给了他们许多,他们乐意为他做事。 面对这样一群人,你没法跟他讲环境污染那些大道理、甚至没法讲是非对错。 他们世世代代住在这穷山僻壤里,好不容易活得像个人样……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脖子费力地前倾,避免碰到伤口:“虎子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当初村里修水坝,试着放水的时候没控制好,坝跨了,虎子正在河边玩,被洪水冲飞了。” 还真修了水坝。 “医生怎么说?” “镇上的医生能说什么,就说脑袋撞坏了。” 这……这算意外吗?或是天灾?还是人祸? 会不会是冥冥中的因果关系出了错?全村人做的‘恶’,唯独降罪在虎子这唯一毫无关联、天真无邪的孩童身上。 “等我出去了,咱们带虎子到林城的医院看看,做个全面检查。” 罗大爷眼里冒出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了,他递过手上的饼:“吃点吧,放了你,我没法跟支书交代。” “不是景青禾要你们绑的?” 刚才听两人说等景总‘回来处理’…… “不是,景总都被带走了。”罗大爷:“你说你害不害人!万一景总坐牢了,咱们怎么对得起他啊!” 沈顺清叹气,如果罗大爷愿意听,他可以告诉他一些商业上的事情—— 偏僻的密林、贫穷又无知的村民能为产业园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义华就是看中这一点。 村民不会知道,帮产业园偷排能为义华节省多大一笔费用。景青禾是个商人,沈顺清相信他盘算过支付全村人的工资和处理化工污水之间的费用,然后选择了前者。 两者其实是互利共生——产业园养活村民,其实村民也养着产业园。甚至,村民给产业园省下的钱,比付给他们的工资还要多。 凄厉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就像这屋里的饲草,一层缠一层,延绵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不敢相信这乡下老汉能哭得这么伤心,哭声像尖刀戳进脑后的伤口,疼到他没法儿去想:如果告诉他,他会怎么样呢……疼到心底那些大道理,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你绑着我也没用啊,绑架犯法的。” 沈顺清小心翼翼地说,虽然心中有种声音告诉他——这是徒劳。 “你害了村里,不能放。你要庆幸我和支书都是善良人,要是被村里冲动的年轻人知道了,早冲上来把你砍了,犯什么法,村里人不讲法。” 果然。 沈顺清苦笑。 景青禾就是村子的恩人,而他是害了全村也害了恩人的罪人。 村民又急又气,恨不得杀了他,但他们也知道自己见识浅,怕坏了‘恩人’的事,便绑了他等景青禾出来再把他交出去。 花明村里,土地千万年不曾开化,思想也是。 遇上这么一群愚昧的人,教养和知识,真是派不上用场了。 “你们要把我绑多久?” 罗大爷没给他准信,只说等景总来定夺。沈顺清虽然失望,但也确定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他活动手腕,这绳子绑得死紧,手腕擦红了也没见松缓,好在手指能动,抓起饼咬了两口,硬冷又无味,忍着吃下半边。 罗大爷又盯了会儿,对天嘀嘀咕咕地骂,后来把门锁上走了,屋里霎时黑了。 罗大爷走到家门口就慌了—— 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高个子一脸不耐烦,而另一个小平头抓着他的孙子。 “你们……”他就是村民口中的‘罗皮’。 曲霆拿出手机,打断他的话:“问你个人,见过没?” “没,没见过……”他战战兢兢,孩子在别人手里,撒谎都不利索。 王海一看:“看你这眼神就知道见过了。” 小孩大叫:“爷爷!” 罗大爷心急,猛地冲上去,被曲霆一把压住肩膀。 曲霆朝王海点头,王海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小孩提起来,掏出打火机,“我数三声,告诉我人在哪儿,不然这小孩的脸……” 罗大爷吓得立马就跪了:“在,在山上,后山有个养猪场……” 曲霆抓住罗大爷的胳膊,反拧在背后:“带路。” “我孙儿……” “你老实点他就不会有事。” 罗大爷被曲霆压着,止不住回头看,却见王海抱起虎子,拍着小孩的背,竟然哄起来。 曲霆见到沈顺清的瞬间,恨不得把罗大爷撕碎了。沈顺清蜷在角落,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已经冻得没了血色,脖颈的血管暴起,像青蓝色的蛛网。 他扔了罗大爷,解开绳子把人抱起来。 “疼疼疼……”沈顺清叫。 曲霆伸手在脑后一摸,摸到一块鼓起和食指长的伤口,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受伤了?” “我没事,放我下来。”沈顺清挣扎着跳下来,缓缓走到罗大爷面前。“你说的空壳子是什么意思?” “这……”罗大爷朝王海看去,王海拿着打火机在虎子眼前晃。“这我也只是听说,就是废水废渣都是直接排出去了,说里面有几个罐子是空的,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罐罐里的东西啊。” “听谁说的?” “祁……祁总。” “祁云?” “嗯,他和景总起争执的时候,我们听见的。” “‘园里都是空壳子,上面只要查出来,肯定要关了’这话也是他说的?” “是,是啊。” “可是祁云十几年前就出国了。” “是他还在园子里的时候说的,他和景总吵了好几次,这话村民很多人都听到过。” “你们是什么时候帮产业园倒这些污水的?” “从建厂起就这样了,开始是雇人做这些,后来咱们村里的人帮忙,就不雇外人了。” 这偷排竟然持续了14年。 如果从建厂起就有虚设的设备,那从一开始的规划评审,到后来的环境监测都是瞒天过海,这次曝光不仅会让义华集团元气大伤,还会波及多年来让他们逃离法网的官员,难怪上面匆匆忙忙派人来‘审样’。 沈顺清看向曲霆:“祁敬义和景青禾有消息吗?” 曲霆摇头:“还在被查。” 看来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沈顺清又问罗大爷:“之前问过的义华死了女员工的事,还有什么隐瞒吗?景青禾和祁云有没有说起这个?” 罗大爷眼睛盯着王海:“这个消息在村子里传过一段时间,景总说不吉利不许传,我就知道这些,能不能把孙子还我。” 沈顺清朝王海点点头,王海看了眼曲霆,见他没异议,才把孙子交给罗大爷。 罗大爷刚想往外跑,王海机灵地堵在门口。 沈顺清抓住曲霆的胳膊:“这里有股奇怪的臭味,好像是从里面传来的,咱们过去看看。” “你的伤……” “没事,陪我过去吧。” 曲霆揽过他的腰,又对王海说‘把人看好了’,才搀着沈顺清朝里走。 两人走了十来米,就没法儿继续往前了。 这画面让人头皮发麻。养猪场的最里层堆着上千个油漆桶,一个叠一个,一直杵到最顶层,它们垒成一堵墙,散发着恶臭。黏糊糊的焦油和其他粘稠物从桶盖的边缘渗出来,像张开黑的、灰的、白色的手臂,把人抓进桶里,又像有变异的生物挣扎着要从桶里爬出来。地上全是污泥、油和看不出成分的化学溶液,沈顺清无法走到桶跟前,地上滑腻腻的,踩上去就提不起脚,鞋底沾着黑色的粘线。 沈顺清摸着口袋,可身上空无一物,曲霆及时递了手机过来,他隔着油污拍了十多张照片,才走回罗大爷身边。 “这些桶是你们放的?” “嗯。” “有多少?” “不知道,只知道一直堆在这儿。” “你们每天晚上,一拨人把废水倒到河里,另一拨人是把废渣堆到这里了吗?” 罗大爷咬着唇不说话,不过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沈顺清虚弱地倚在曲霆身上:“我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 王海揪住罗大爷:“在哪儿?” “都……都在车上。” 王海抓着罗大爷往外走。 曲霆不肯让沈顺清走下山,非要抱着他,沈顺清又饿又累,索性由他抱住。走下后山时,天色已晚,产业园前空空荡荡,白天那一窝蜂涌入的媒体又一窝蜂的回去了,村子静得像一潭死水。 曲霆上车开了暖气,又把沈顺清抱上后座。 “我身上脏,还臭。”沈顺清望着车上价格不菲的真皮坐垫。 “瞎想什么呢,躺着。”曲霆坐在他身侧,脱了大衣把人裹住,只露出个脑袋。 “怎么找到这里的?”沈顺清仰着头问。 “总有一些办法。” “幸好你来了,不然非冻感冒不可。” 曲霆不敢碰到他脑后的伤,只能托着他的肩膀,双手都在抖,眼里满是浓的化不开的雾,沈顺清还是第一次看到曲霆这样。 “怎么,冷吗?那衣服还你。” 曲霆一把摁住他的手:“别乱动。” “只是想起了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抹开沈顺清额头的污泥:“沈哥问过我为什么突然就答应你了,还说我之前一直端着。” 是有这事。 沈顺清告白后,曲霆还说过‘在考虑’,后来还是沈顺清用一桌翠松楼的菜和‘下面给他吃’才把人弄到手。只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 “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沈哥很久了。”曲霆掖着大衣的一角,把人裹紧:“但我也害怕,害怕身边的人遇到危险,没想到还是让你遇到了。” “母亲和曲飞离开了,后来爷爷奶奶也走了,还有父亲……小时候,我不止一次想,是不是我身边的人都会离我而去,所以我害怕……” 曲霆手指握紧:“我不敢想沈哥万一……” 啪!清脆的一声,打断了曲霆的自言自语。 沈顺清扬手拍在曲霆脸上,这巴掌动静很大,力道却跟孩童差不多,他虚弱得几乎使不出力气。 “瞎说!”沈顺清摸着他的脸:“要不是我现在身上臭,我就亲你了。” “我不会有事的,你不是来了吗?”沈顺清捏着曲霆的脸,把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向上微笑的弧度:“而且,我们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吧。要不是我们都是男的,都该有个孩子了,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多余了。” 沈顺清望向曲霆的眼睛,看那紧皱的眉渐渐平展,眼角弯弯像是在笑,这气氛太好,他忍不住想吻他的眼睛,他弯起身—— 王海突然拉开前门,窜上车,递过一塑料袋:“沈记您看看东西是不是都在,缺什么我再去找。” 沈顺清:…… 手机、钥匙、钱包、录音笔、采访本……没少东西。 沈顺清干笑:“辛苦了。” 王海嘿嘿一笑,坐好系上安全带。 曲霆:“开车吧,去市医院。” 沈顺清嘴角一扬,坐起身,凑到前排对王海说:“专心开车哦。” 说完又躺在曲霆腿上,扯过他的领口,把人往下拽,微微屈身:“臭也忍着。” 在曲霆错愕的那一秒,矫捷地用舌头舔过他的唇,落下轻轻一吻:“谢谢你来,也谢谢你勇敢。” 曲霆加重了吻的力道,把人搂得更紧了。 ---------------------- 车上暖和舒适,沈顺清很快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市医院。伤口无大碍,简单缝了针,但因为伤在脑部,所以剃掉一小块头发,把沈顺清郁闷得半死,而且缝针还不能打麻药,他在人前气场逼人,到了曲霆面前就卸了甲,针扎下去疼得他眼泪直打转,嘴唇都差点咬破了。曲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替他受着。 回到家,曲霆替他洗身子。沈顺清脑袋不能沾水,戴着两层浴帽站在花洒下,曲霆小心擦拭着他的身体,检查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擦着擦着,沈顺清就有点心猿意马。 “我想做。”他小声说。 话很撩人,可头顶着严严实实的浴帽,浴帽下面是白色的绷带和一小块秃瓢,就很滑稽了。 “都这样了还做呢,也不怕伤口裂开。” “可是想做,”沈顺清揉了揉曲霆胯下软乎乎的肉,“它不想我吗?” 那软肉唰地一下就起立了,直挺挺给了他答案。 沈顺清乐了,“它说想。” 曲霆冲掉他后腰白花花的泡沫:“别瞎撩,等会收不住。” “没让你收啊,你看它变大了。”说着又去逗那小东西。 曲霆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老实点,等你好了操不死你。” 沈顺清嘟嘴,老老实实原地转了圈,让曲霆帮他擦干。 可上了床,他又得意忘形了,魔爪伸到曲霆腿间,一会儿捏住那硬`挺的前端,拇指绕着小孔画圈,一会儿顺着茎身往下,揉搓垂在胯下的卵蛋,撩得曲霆呼吸不稳,双腿因为快感止不住颤抖。 “睡觉!”曲霆抓住他的手。 “睡不着。”沈顺清委屈。 曲霆喘着大气,从下腹蹿上的欲`望要把他逼疯了:“你刚从那破地方出来,还受着伤,不困吗?” “刚刚在车上不是睡了嘛,而且仔细想想,今天还听到某人表白了……开心着呢。”沈顺清握住曲霆的下`体,比他想象中还要烫手,他轻轻往下撸动,冷不丁一个握紧,成功听到了某人喉咙抑制不住的一声:啊…… 沈顺清笑得像偷了腥的猫,曲霆脸一涨,骂了句‘浪得你……’,在他腰间拧了把:“转过去。” 两人并排侧躺着,曲霆没有进入他的身体,而是把那火热的硬`挺伸进沈顺清腿间。 “夹紧。”他左手环住沈顺清的腰身,右手握住沈顺清半硬的肉茎,轻轻撸动起来。 “你还缝着针,就这样吧,别再把自己弄伤了。”他在他双腿间磨蹭,温柔又节制,手上的力道拿捏得当,却是极有技巧,一会儿磨着柱身与阴囊间的软肉,一会儿轻揉着前端,沈顺清被伺候地浑身发软,脸上染了红晕,甜腻腻地嗯了声。 次日,沈顺清醒来时曲霆还在睡,这很少见,曲霆生活规律,几乎每次沈顺清起床时早餐都已经做好了。 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除了后脑隐隐作痛外,身上并没其他地方不舒服,腿间的黏糊也被清理干净了。 走出卧室,曲飞正站在门外,一看到他就往他身上扑。 “嘘!”他轻轻关上门:“你哥还在睡。” “沈哥不见后,我哥就没好好休息,算来两天没睡了。”曲飞钻进卧室看了眼又飞出来。 沈顺清:“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倒也没有多担心。”曲飞嘀咕:“不过,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沈顺清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扭来扭去,想看清脑后被剃光的一小块秃瓢,可看来看去都觉得颜值大伤,很是郁闷。 “如果……是因为帮我完成心愿才害沈哥受伤,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很好!”曲飞鼓足气,一口气说完! 噗!沈顺清笑出声来。 “说什么呢,跟你没关系,你的心愿到现在也没能完成,我还内疚着呢。这话以后别说了。” 他弯起食指,弹在曲飞的脑门上。 梳洗完毕,曲霆也醒了,一脸惊恐地站在洗手间门口。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该不是因为他昨天太舒服,射完就睡着了,忘记曲霆射没射了吧。 还真有点对不起自家爱人。 “没事,我以为你又不见了。”曲霆缓了口气,小心翼翼解开沈顺清头上的绷带:“还好,伤口没裂开。” 轻轻取下旧纱布,替沈顺清换了新的:“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我们之间还要这么客气吗?”沈顺清环着曲霆的腰,越说越小声:“倒是我……昨天……后来……睡着了。” 曲霆听了,生气地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叫你撩完不管灭!等伤好了还我。” 话音刚落,就听曲飞阴阳怪气地叫辣眼睛辣眼睛,捂着眼飞出去了。 沈顺清脸红,揉着屁股:“一定还。” 曲飞出去后,沈顺清才问:“祁家现在怎么样?” 被关在那破山上,都没法儿得到最新消息。曲家当年的事,总得找个机会去查明。 “祁敬义和景青禾还没消息,义华现在很乱,听说几个股东都想撇清关系,公关应对都是祁阳扛着。还有……”曲霆说:“祁云回国了。” “祁云?”沈顺清:“这个时候回来? “嗯,人还没见到,只是听简……” 曲霆突然想起,救沈顺清前接到过简知行的电话,对方说有东西想给他看。 曲霆:“忘了回电话了。” “谁的来电?” “简知行。” ---------------------- 曲霆和简知行约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沈顺清叫来王海,让他把后山拍到的照片传给陈灿做追踪报道。 咖啡厅没什么生意,除了曲霆这桌,四下都是空的,服务员端上两杯咖啡后就坐在吧台里玩手机,倒是给两人辟出一块清净地。 “打开看看。”简知行递过顺丰快递的文件封。 曲霆打开,里面是几张信纸,折得工工整整,这是一种老式的信件折法,四个角相互嵌叠,从外部看不见信件内容。 “我托人从B市打听到的,景青禾当年考上青桦大学,后被保送读研,在校读的是制药工程,这里面有一封他的导师写的手书。” 景青禾拆开信,信内字迹工整,苍劲有力。 「这孩子敏而好学、恭敬受教,惹人偏爱,如今我已到耄耋之年,亦挂念他。」 提笔情深意切,像是一封私信,曲霆皱眉,朝简知行看去。 简知行不慌不忙:“不用顾虑,这里面的事情也和我讲起过,你继续看吧。” 「……或因年岁已高,关于景青禾,我思索的回数愈多,时间愈久,愈让我心生严肃与担忧,我对过往盯凝越深,越是不安……」 信中说,大学时期的景青禾聪慧过人,师从这位教授门下,共同研发某项麻醉技术改良项目。合作一直很顺利,研发也很成功,直到有一天,老教授的小孙女被小区的流浪狗咬伤。 「那时孙女年仅三岁,路都走不稳,被咬伤左腿,全家如临大敌,好在伤口无大碍,按时打针也就过去了。可孩子毕竟年幼,竟心生恐惧,吓得不敢回家,每每回到院中,浑身颤栗,面色苍白,父母在身边亦是如此,脚不敢沾地。」 「景青禾得知此事后,时常陪伴孙女,逗她开心,我甚是感激,对这个孩子也格外关爱,但凡得来一些寻常礼物、稀奇玩意,总给他留一份。酉年春节,赠与一副从德国带回的金丝眼镜,深得他喜爱。」 但在研发后期,小区陆续里出现死狗。虽说小区少了流浪狗让一些住户觉得是好事,可这些死去的狗没有受伤也不像中毒,一时间众说纷纭,说狗被冻死或者被饿死了,还有人说小区邪门,病狗成堆,引得人心惶惶。 后来保安求助老教授,老教授解剖了一具狗尸体,在胃里发现研发的麻醉药和其他药物成分。 「我曾仔细回想,每一次出现死亡的狗,都在这孩子从我家中离去后。可项目正处在关键时期,青禾不可或缺,因担心当面对质会引发师徒间的芥蒂,又念及就算此举是这孩子所为,多是出于对我孙女的疼爱。小区流浪狗减少,小孙女不再战战兢兢,我看在眼里也是高兴,遂将此事搁置下来。此后,项目获得成功,为学校及国家争光,我和青禾骄傲之余甚感欣慰,这点小插曲便从我脑海中淡去了。」 「与青禾共处不过寥寥数年,但他尊师重道,常来看望,此间小区先后出现死狗四十余,甚至有邻里家中宠物,我虽解剖五只发现胃中有异物,但毕竟不曾逐一解剖,无法探寻根源,亦不可妄下判断。青禾毕业后回故乡,偶有书信电话往来,但再无见面,如今数十年过去,每思及此事,心中总有不安。」 信中还说,这么多年景青禾逢年过节还不忘给导师寄礼物,还记得孙女生辰,令他觉得这人重情义。 文末,老教授提笔写:「……钻于药学研究,虽不敢妄称医者,但仍须以济世情怀为重,敬畏生命为先,愿吾徒青禾一生清白坦荡,信中所提杂念,是我小人之心,庸人自扰。」 曲霆收了信:“你什么时候开始打听景青禾的?” “就元旦那天,你说起你家的事,我就托人查了。不光景青禾,顺带也打听了祁敬义和义华集团,只不过景青禾是青桦大学的学生,同在B市,查起来容易些。” 曲霆忆起,那天简知行宿醉,他从酒吧里把人接出来,后来简知行讲起他和白语舟的事,而他也说了当年曲家的事情。那时只是托简知行帮忙探祁敬义口风,没想到他私下查了这么多。 “这位教授的意思是?” “景青禾每年都打电话问候,但从没有去看过他。教授担心因为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刻意回避着,但现在他年纪大了,越来越想知道当年的事,希望景青禾能去看看他。” 简知行:“我在林城待了两个多月,家里催我回去,景青禾被叫去‘问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这事就交给你了。” 他接着说:“景青禾重感情超过一般人,凡对他有恩的人,都是肝脑涂地。对恩师,对祁敬义都是这样。不过重点是……” 曲霆手指轻轻敲在信上—— “麻醉药。” 简知行:“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是条线索。”但唯一能够联想的是,就算通过麻醉药可以阻止杜晓菁出门,究竟是景青禾,还是景青禾把药交给他人去做还是无法确定,就连整件事与麻醉药有没有关系也没法确定。这线索怎么用,还需要细细想想。 他将信塞回文件封:“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查这些。” 简知行叫来服务员续杯,扭头望向窗外:“本来是想找些事儿对付义华的。” 曲霆看着服务员端来两杯热烫的咖啡,简知行也不喝,就望着窗外出伸。他端起杯子:“因为白语舟的事?” 简知行回头,反倒是朝他笑:“话说你也是昌盛的重要人物,怎么能在林城一直待着,陈董没召你回去?” “没有。我说我追媳妇,他说,没追到就别回去丢他的脸了。” 简知行:…… 猝不及防的狗粮。 咖啡厅陆续来了些客人,都是浓情蜜意的小情侣,娇声软语让厅内瞬间热闹了几分。 曲霆问:“祁阳现在怎么样?” “应该还在收拾产业园的烂摊子吧。” “我不是问这个。” “那想问什么?”简知行笑:“他知道我认识白语舟了。 ” 曲霆朝他看去,简知行独坐在木桌对面,轻轻搅动着咖啡,升腾的热气遮挡住小半张脸,显得形单影只。 曲霆:“如果我没有抢先一步,车祸那事,你是想告诉他的吧?” 抿了小口咖啡,简知行淡淡道:“也不存在抢先,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他。”他看向桌上的文件封:“调查义华也是,我以为我会搅它个天翻地覆,不让祁家付出代价不罢休。” 他缓了缓:“是我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放下杯子,简知行斜靠在木椅上,是一个慵懒的姿势,厅内洁净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他半边身影,窗外阴沉的天色使这身影看上去缥缈又柔和。 曲霆:“现在想清楚了?” 简知行笑了笑,轻轻摇头。 明明知道自己是迁怒,但他还没办法和平的面对祁阳,他能想象,祁阳也是一样。 “那天在义华大楼见到祁阳。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坐在一张宽大又厚重的红木桌前,人显得更瘦小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谁家小孩跑出来了。不过我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可能是眼神吧。” 那种坚毅的眼神,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 “我打算去坪山公墓看看白语舟,剩下的,回B市慢慢想吧。” 两人沉默地对坐着,曲霆不再说什么,指着文件封:“这个,谢谢。” 简知行笑:“就当元旦那天,你到酒吧接我的车费了。” 新年前夜,简知行喝到恍惚,从酒吧里拖出来时,酒气全喷在曲霆身上,和全世间所有失意落魄的人一样,脚步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咖啡厅里渐渐客人多了起来,吊灯一盏盏亮起。鹅黄的灯光照在玻璃墙上,原本映着的半边身影被光线掩了去,瞬间消失了。 曲霆眯起眼,觉得那个纵酒潦倒的简知行也不会再出现了。 -------------------------------------- 简知行走后,曲霆盯着文件封出神,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微博推送消息。 沈顺清在后山拍的照片被做成了短视频,《海浪》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内部音频,称“义华产业园虚设污水处理系统,并对外隐瞒十五年之久,国家环保部环境监察局已经派人进驻林城调查此事。” 这一次,真不是吃罚单这么简单了。 大批看热闹的人围在义华大楼下,年轻热血的大学生、或许还有竞争对手找来煽风点火的民众为成一团,举着“保护环境就是保护生命”的横幅,喊着严查义华的口号,好事的自媒体们把这一幕拍下,发到微博上@当红明星和大V,又掀起一波全国网友的卖力转发。 这下市里坐不住了,派附近的民警守在义华大楼外安抚情绪,生怕发生冲突。 “祁总,小少爷,你们要是回家就从后院走。前门都是人,怕不安全。”秘书战战兢兢,额头的汗直往下滴。 “知道了。”祁阳支开秘书,关上门小声问:“爸,现在怎么办?” “我联系过爸的一些老朋友,个个明哲保身,不愿沾这事。”祁云叹气:“但爸也还有过硬的关系,我再去求求看。” 关上门依旧能听见其他部室接二连三的电话声,最新的视频出来后义华四面楚歌。股票跌停,合作项目全部搁置,内部人心惶惶。 祁阳忍不住担心:“义华会怎么样?” 祁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密集如蚁群的人:“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爸弄出来,爸年纪大了,身体才是最关键的。” 也只有祁敬义才稳得住这局面。 祁阳站到祁云身边。 从高处俯视地面,那种心情很复杂。既有高高在上的自豪感,又担心一不小心就坠落,两种情绪交缠碰撞,无法掌控。 他低着头,突然开口:“爸。” “嗯?” 祁阳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去年……我开车撞死了个人。” 祁云吃惊地看着他。 “爷爷花了大力气把这事摆平了。”祁阳越说越小声,“现在,我……也想保护爷爷。” 祁云的视线落在祁阳身上,祁阳很瘦,又紧皱着眉头,像要是把脸上仅剩的肉都挤到眉间。印象中儿子小时候并没有这么瘦,小时候的祁阳胖乎乎的,三四岁了还剃着光头,显得脑袋滚圆滚圆,肉胳膊肉腿,跟熊猫崽似的。 十多年间,他偶尔回国几次,父子俩也没好好说过话,看着个头快有他高的儿子,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揉着祁阳的脑袋:“你长大了,比爸爸当年强多了。” “爸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祁云合上百叶窗帘,把楼下喧闹的人群隔绝在视线外。“或许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房间霎时暗了许多,光线隔着百叶窗的缝隙艰难地射进来。 “爸……” 祁阳走到桌前,抽出产业园的规划图册,是他从资料室里拿出来的,当时还碰到了王良,也在看这本。 “我看过项目规划了。这次被曝光的水下管道,设计图里并没有。”祁阳指着:“这30多页的内容都是污水循环系统,根据规划,我们的废水应该是经过处理后运走,而不是让工人拖到河里倒掉,更不是埋管道从产业园一直延伸到芙水河。” 祁云回头瞄了眼,像是毫不意外,斯条慢理地说:“那是因为你看到的,是能让你看的。” “就像公司的账本,对外一个账本,对内还有一个账本一样,这规划只是明面的,当年施工并没有按这个来。” 祁云坐下来,拿起一份等待祁敬义签批的文件,随意地翻着。 “建产业园的时候,咱们义华已经没钱了,就算向银行贷款也还有缺口。但我们对这个项目有信心,你爷爷、景青禾、还有我四处筹钱……”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明明很努力很努力了,却总差一口气。”祁云看着文件上空着的签名处,“还差一部分钱怎么也借不到,后来越拖越久,义华的资产一天天缩水,每天凭空蒸发几百万,你爷爷都急出病了。” “这时候,你景叔提议放弃污水处理系统,直接生产。” “所以,这规划上的整个污水循环系统,其实一开始就没建,就是几个空罐子,几个相关的车间也是空壳子,摆着做样子而已。” 祁阳:“这……” “我和你景叔为这个事情吵了很久。”祁云靠在办公椅上,仰头望向屋顶亮晃晃的灯:“要知道,办厂不像装修房间这么简单,今天没钱,这灯就不装了,哪天赚了钱再装上去,无非就晚上几天。可工业项目不一样,一旦投入运作就停不下来了。” “即使后来产业园赚够了钱,我们也没法补建原本早就该建的排污系统。补建就要停工,那些给咱们下了订单的企业不会等咱们停工一两年,行业竞争激烈,一旦停下来就等于回到原点。” “所以,只要咱们偷排一天,就意味着要偷排一年,十年,二十年;往河里倒一桶污水,就会有上千万吨……” “大概我不是个合格的商人,眼看义华进退两难,我也觉得不该这样。这不仅仅是环境污染的问题,还有一些政策上的。十几年前排污只要吃罚单就好,可谁能保证一直这样?” (注①) 祁云仰着头,齐肩的黑发流水般泻下来:“放弃污水处理系统就像给义华埋下一颗炸弹,不爆炸也就算了,爆炸后是哑炮还是核弹,谁都无法预测。” “可你景叔坚持认为这是唯一能度过难关的办法。” “后来,我和景青禾完全闹僵了,两个年轻人都倔强自负,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爸听从了景青禾的建议,拿着刚好足够的资金开工了产业园的项目。” 他微仰着脸,光线透过百叶窗划在他紧锁的眉头上。 “可能对他来说,义华不仅仅是半生心血,还有几百个和他一起创业的兄弟。义华是他的责任。” 祁阳呆站着,自他懂事起就锦衣玉食,人人都说他是林城最金贵的小少爷,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各种光环加身,却从没想过这些金钱地位背后是多么艰辛。 他有些生气:“后来你就丢下家里出去了吗?” 祁云笑:“也不完全是这样。” “那时太年轻。”祁云闭上眼:“这其中有些原因,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想通的。” ----------------------- 当天,祁家父子俩忙着摆平风波,祁阳留在公司和外宣部商讨压住网上舆论,祁云挨个拜访祁敬义的老朋友,吃了不少闭门羹,直到深夜,才收到一条短信。 「只要不再出岔子,祁董这两天就能出来。」 短信无头无尾、陌生异地号码,回拨过去提示关机,祁云心想还是有人暗中帮了他们。 收到短信后,两人都很紧张,祁阳还派人打听《海浪》是否还有后招,好在还算安稳。几天后秘书接到通知,说可以去某酒店把祁董接回来,祁云和祁云马上赶了过去。 所谓‘问话’,就是被关在某家酒店的客房里,切断一切对外联系。 在50平米的客房里,只能按时吃喝拉撒,不能看电视、打电话,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进门,不知道会被问些什么,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不知道这些录音会被哪些人听去。 一种温柔又残酷的软禁方式,精神上扛得住的寥寥无几。 祁敬义出来时,头发已经白了许多。 看到祁云,他竟有些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但又很快站直了:“你回来了。” 祁云扶着祁敬义:“回来了,我也不能……” 祁敬义打断他的话,望向站在车边等候的祁阳:“行了,回去再说,咱们一家人好久没坐一起吃顿饭了。” 祁家就算是最简单的家宴,也比寻常人家精致许多,香草鳕鱼、松茸炖花胶……佣人特意多做了些清淡口味的菜,都是祁敬义爱吃的。 祁敬义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走到厅堂,又是那个宝刀不老的祁敬义。 “可以想象这些天公司里有多乱,有没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 “爸,”祁云盛了碗汤递过去:“先吃饭。” 祁敬义望着许久没见的儿子。祁云穿着松垮的居家服,头发随意扎在脑后,那发箍绿了吧唧的,看着气打一处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颜色也往头上戴。 他筷子一搁:“你在国外画你的画儿,回来做什么!” “想家了还不行么。”祁云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爸,我四十多岁了,不是二十岁那会儿。阳阳在呢,留点面子。” 祁阳内心直翻白眼,闷头吃饭。 饭后,祁云跟着祁敬义进屋汇报工作,父子俩谈了近一个时辰,出来时发现祁阳等在门外。 “爷爷还好吗?” “嘘,”祁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已经睡下了。” “这些天爸压力太大,回了家让他好好睡。”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 祁阳:“公司这次?” “罚款都是小事,但产业园肯定是要停了,听说上面抓环保负面典型,咱们这次撞枪口上了。一旦停工,每天的损失,”祁云比了个数字:“按爸的估算,不低于这个数。” 祁阳心凉了一大截,这些天接手公司事务,也对义华的资产知根知底。停工意味着义华又要跌回谷底,万一其他项目也受影响,时间久了,义华这个招牌都难保住。 “别想太多了,人没事就行。”祁阳搭着儿子的肩膀:“爸还夸你了,说你做的很好。等正式处罚通知下来,还会有场舆论风波,你要替爸扛着些。” 祁阳点头:“我会的。” 突然,敲门声打断了父子的谈话,佣人说有人来访。 祁云:“这个时候?” 现在不到晚八点,也算是会客时间,只是祁敬义刚回来就有人登门,难免让人紧张。 “来看爷爷?”这个节骨眼上,应该都恨不得撇清关系才是。 佣人:“不是找祁董的,是找少爷的。” 祁云一惊:“找我?” “是,说姓曲,叫曲听秋。” 两人异口同声—— 祁阳:“曲听秋是谁?” 祁云:“为什么找我?” 祁云一直在国外,国内的关系也就剩下王良,什么时候冒出个曲听秋?祁阳则在想,义华上下千百号人,没听说有叫曲听秋的。 祁云想了想:“叫到花园去吧,爸刚睡下,别吵到他。” 祁阳花园是间造型别致的玻璃房,小桥流水、假山绿植,夏天喝茶谈天惬意,冬天就有些冷了,佣人提前开了夜灯和暖气,也是个惬意地方。 祁云瞥了眼儿子:“找我的,你跟来干嘛?” 祁阳挠头:“总觉得,想见见这个人。” --------------------- 祁阳一看到曲霆就傻了。 “是你!” 祁云被一惊一乍的儿子吓了一跳:“认识?” 祁阳还沉浸在惊讶中,又问:“你怎么两个名字?” 曲霆:“……” “你一个人?沈记呢?” “受了点伤,在家休息。” “怎么受伤了?” “这位小兄弟是来找我的。”一记爆栗敲在儿子头上,祁云笑眯眯地看着曲霆,“你是?” 祁阳没好气地捂着头:“爸,人家是杜晓菁的儿子。” 杜晓菁的儿子。 祁云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试图与记忆中的杜晓菁重合,杜晓菁的美张扬艳丽,过目不忘,再看这人肤色略黑、棱角分明,细看眼角还有一道伤疤,显得冷峻疏离,并不相似。 “你是杜姐的儿子,那你小时候我还逗过你,杜姐带着你……”祁云让佣人送来茶水,又说:“我记得杜姐两个孩子。” “是的,我还有一个弟弟。”曲霆说:“母亲出事那年,一起去世了。” 祁云神色暗淡:“是啊,以前杜姐带着你们俩到厂里来过,你们小时候特别讨人喜欢。只是杜姐后来……” 曲霆说:“其实,我就是来问这事的。” 祁云想了想,端起茶杯抿了口。 “我猜你也是来问这个的。” 花园的夜灯透着柔和的光,祁阳抱着个偌大的抱枕坐在沙发上,听到这话也坐直了。 祁云接着说:“阳阳不会无缘无故打听你母亲的事,是你问的吗?” 曲霆朝祁阳看去,祁阳朝他撇嘴。 祁云:“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曲霆:“我想知道我母亲去世当天谁到过我家,发生了什么。” 祁云面露难色:“这个,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曲霆猛地站起来。 “你家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你母亲出事时,我和爸已经在花明村,那天我不太高兴,一张臭脸,被爸盯得紧。” 祁云放下茶杯:“但自从阳阳提起你母亲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前的事。” “我能告诉你一些在这之前发生的事。” 产业园构想提出来后,义华化工厂上下都很高兴,觉得义华能起死回生了,都盼着项目早日动工。资金的缺口只有少数高层知道,放弃污水处理系统、虚设空壳的想法,更是只有祁敬义、祁云和景青禾三人知道。 在祁敬义做出决断前,祁云和景青禾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但这种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两人也就在下班后争执几句。等到厂里的人都走光了,两个年轻人就压不住着性子,吼起来声音大了许多。 两人都忘了,还有在一楼前台、每天整理下班打卡的杜晓菁。 “小兄弟看到新闻了吧,咱们义华被指控虚设排污设备。但我接下来说的事,只是告诉杜姐的孩子的,我们义华现在风雨飘摇,你可别……” 曲霆:“我不会。” “那好。”祁云点头:“那时候,规划还是正儿八经地做了一套,毕竟要送去各部门审批。但施工图纸有两份,一份按照规划交到上面,一份交给施工方。” “后来,景青禾要拿着做了手脚的图纸给施工方,我不肯,把图纸抢了。”祁云苦笑:“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冲动,但我知道一旦图纸交出去就没法回头。当时我们吵得很凶,不知道什么时候,杜晓菁冲上来,大概是听到吵架的声音过来看看。” 曲霆:“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她一上来,我们就吵不下去了。毕竟我和景青禾起争执是一码事,被其他人知道是另一码事,我和他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看到杜晓菁,我们才意识到闹得动静大了点儿。景青禾趁机把图纸夺了回去,我只好催促杜晓菁赶紧下班。因为怕她在厂里逗留偷听,我陪她一直走到厂外,看着她离开。等我回来的时候,景青禾已经走了。” “现在想想,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再之后的几天,我还特别留意了杜晓菁,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祁云添了热茶,抬起头猛然间对上曲霆的眼睛。 曲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间拧出一道尖锐的折痕,宛如一把刻刀,要把祁云说的每一个字刻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那眼神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祁云沉思片刻,“后来的事情,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曲霆不甘:“想一想?” 祁云捧起茶杯:“嗯。事关你母亲,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乱说,你给我点时间……” 曲霆像掉入没底的深潭,无力的斜靠在椅背上,他盯着祁云,陷入沉默。 许久,他问:“景青禾有使用麻醉药的习惯吗?” 祁云回过神来:“这我不知道,至少没见过他在上班时间麻醉过谁。” 曲霆走后,祁云坐着没动,茶已经凉了很久,花园寂静而深幽。祁阳盯着石化了的老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当。 “干嘛呢。”祁云恼。 祁阳抱着抱枕:“你为什么和曲霆说话,只说一半?” “哪个曲霆?” “刚刚杜晓菁的儿子啊,曲听秋,现在叫曲霆。” “哦,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祁云站起身,站在一株枷罗木下。曲霆和杜晓菁长得虽不相近,但刚刚的眼神太像了,那种迫切地想知道真相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他好像见过…… “我和你景叔吵架被杜晓菁撞见后,我没看出她有什么异样。但我突然想起来,大概过了几天,她似乎在盯着我,就是刚刚她儿子那种眼神。难道她有话和我说?” 祁阳:“她想跟你说什么?” “我哪知道,这不才想起来么。我那时候烦着呢,你爷爷知道我反对开工的事,怕我闹事,把我盯得死死的,走哪儿都带着,如果她真想找我说话,怕是很难找到机会。而且后来越闹越大,厂里都是我和景青禾不合的传言,闹得我都有离家的打算了,不怎么去厂里了。” “这不能跟曲霆说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根没据。那小子对他母亲的死有疑问,说了只会让他想更多。”祁云叹气:“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关键的地方拼不上,还得问你景叔。” 祁阳扔了抱枕,凑上来:“那景叔他……” 枷罗木横展密生,叶如利刃,风姿俨若古代将士。大概是园丁疏忽,绿意中有枚枯黄的叶子,吊着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死地垂在枝干上。 祁云折了它放在手上,“你说,一旦在产业园上做手脚,就意味着要一直违法、瞒上欺下。我这种商业上的半吊子都能想到,你爷爷会想不到?” 祁阳看向父亲:“不是说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是啊,”祁云把枯叶扔在土里,声音里带着疲惫:“路只有一条,可他能决定,谁去走。” ------------- 曲霆到家时,沈顺清正蜷在沙发上握着手机,视线却落在别处,听到动静才扭着脖子问:“回来了?” “嗯,”曲霆:“怎么不去床上待着?” 沈顺清趿了拖鞋,三两步走到曲霆面前:“坐不住,脑袋总是痒。” 曲霆笑道:“结痂是这样的,忍忍,过几天就好了。” “先别管这个,来。”他把人拉进卧室,关上门:“曲飞有点怪怪的。” 这些天曲霆不是忙着照顾沈顺清,就是盯着祁家,都没和曲飞好好说过说话,听他这么一说也紧张了:“怎么怪?” “要么不在家,要么在发呆,最喜欢看的综艺节目也不看,以前每期都准点守在电视前的。”沈顺清抓着曲霆的胳膊:“会不会有心事?” 还没等曲霆开口,沈顺清又说:“家里那个采访本,就是你以前和曲飞沟通的那个……” “怎么?”本子平时就搁在茶几上,他和曲飞聊天全靠那个,他说,曲飞写。 “不见了。”沈顺清急得说话都带加速:“上次看他在写什么,我刚想走过去,他却合上不让我看,后来我发现那本子不见了。你说怪不怪?” 曲霆想了想:“是不是他不想让你看,所以藏起来了?” “为什么不让我看?”叛逆期?偷偷谈女朋友了?总不可能吧。 “要不我找个时间问问?我看他每天都还记得喂鱼,缸里几只热带鱼被养得油光满面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你也别太担心。” 沈顺清还是怀疑:“是吗?” 曲霆拉着沈顺清在床头坐下,抚着手背安慰:“你现在不适合动脑,头不疼吗?” “还好,就是痒。”沈顺清被他带偏了话题:“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见了祁云。” 沈顺清来了兴趣:“打听到什么?” “有一些进展,”沈顺清的手指有点儿凉,曲霆轻轻揉`捏着把它焐热:“不过还是绕不开景青禾。” “说起景青禾,我听说祁敬义出来了。” “这我倒是没见到。”他只看到佣人和祁家俩父子。 沈顺清又说:“但出来的只有祁敬义。” 银白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绿丛间,祁家父子慢慢走回屋内,佣人熄了花园的顶灯,只剩一排落地灯潺潺照亮石板路。 “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如景青禾,但那时候年轻气盛,耳边都是‘祁总比景助差远了’‘祁总就爱画画,哪里懂商场的道理’……听得多了也不服气,后来产业园开工,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一气之下,就想着‘谁有能力谁来干,我不管了’,和爸说起想出国学画。” “我还以为爸会大发雷霆,结果他就骂了几句‘爱走就走,真以为义华少了你还成不了事了?’,好像并不在意。过了好几年,我才从王良那儿听说,我和景青禾闹得最凶的那会儿,很多人都和他提到过这事,希望他稍微劝劝,爸却一直没动作,反而由着各种传言在公司发酵。” “听说后来打小报告的人多了,爸还跟人说‘祁云不如景青禾是事实,有什么好争的’,这之后,没人敢再去爸那儿多嘴,反而私下传言越来越多了。” 祁云停下来,揽住儿子的肩膀:“如果我还在义华,景青禾顶天就是个董事长助理,不会坐上总经理的位置,那这次被叫去问话的……”他望着祁阳,“就是你爷爷和我了。” 祁阳被搂得差点摔倒,他一米八的个子,此刻弯着腿被钳在祁云胳膊下,十分狼狈。 祁云用力在儿子脑袋上揉了一把才放开:“谁也不知道这事会什么时候被捅出来,谁也不知道会承担多大责任,所以你爷爷不想我卷进去,我出国反而遂了他的意。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花了差不多十年才想明白。” 哪怕撇开违法建厂不谈,商场风起云涌,谁都不能保证义华长盛不衰,万一被人借题发挥,扯萝卜带出泥,把义华偷税漏税行贿垄断通通查一遍,祁家爷俩可能通通去吃牢狱饭。 “你爷爷真是个老狐狸,我年轻时那点儿脾气被他摸了个透。”祁云笑笑。“他是为了保住我,保住义华出了事后还能姓祁。” 他回过头,望着听得认真的儿子:“当然,也不想祁家就剩下你吧。” “我那时候不懂,觉得在义华待着憋屈,想追求自由和艺术。可是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能在国外舒舒服服这么多年,那也是因为生在祁家,是靠着爸打拼出来的钱和地位,不能当做理所当然。年轻时不懂这个道理,如今懂了,自然就回来了。” “人说四十不惑,确实是这个道理。我都四十了,该保护你们了。” 祁阳如鲠在喉,说不出话。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大半的时间都和爷爷、佣人一起度过,埋怨过憎恨过眼前不负责任的父亲,再后来不期待也不失望、不爱也不恨,只当他是个有血缘的陌生人。如今听来,这背后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刚接触家中事务的人所能想到的。 祁阳心情沉重,声音也压下去几分:“那景叔……” “这次闹太大,爸能安然无恙的出来都是动了老关系,欠了天大的人情。”祁云叹气:“你景叔,怕是没这层关系……” 祁阳明白了。 上面来查案,总有人要担责。 就算祁云能力不如景青禾,在祁敬义心中,也比千万个景青禾重要。 十五年前,祁敬义不声不响,任由祁、景矛盾激化,为的是换自己的儿子置身事外。 十五年后,祁云告哀乞怜,背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把父亲捞了出来。 没过几天,环保部门公布了处理结果—— 罚款四千万,责令产业园停产,免去主要负责人景青禾总经理职务,景青禾涉嫌环境污染犯罪,被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 关于祁敬义只字未提。 官方结果一出,算是尘埃落定。 一边,沈顺清让陈灿回来,另一边祁敬义找人通融,打点景青禾的案子。只是祁敬义这边不太顺利,正如祁云所说,他能安然无恙,已经是费了天大的力,谁会花力气去保一个在林城无权无势的景青禾呢。 人脉也是投资,林城庙小,在商场上有分量的一只手数得过来,祁敬义就是首位、是这只手的大拇指。义华集团虽受重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人愿意保祁敬义除了念旧情,更多的是看中他还有利可图。和白手起家数十年的祁敬义相比,景青禾恐怕连一根葱都不如。 有人劝祁敬义,弃子一颗,放弃吧。 但祁敬义不听劝,花关系给景青禾办了取保候审,把人接出来。 看到祁敬义时,景青禾眼神闪过一丝波动,很快又恢复平和,他脚步缓慢却稳当,看上去悠然从容。 “产业园怎么样?”他问。 司机拉开车门,祁敬义示意景青禾先上车。 “暂时停了,你别想这么多。” “还能开吗?” “咱们义华现在还有别的项目……” “不开了是吗?” “先好好休息,我让人把客房收拾了,先去我家住上几天……” 景青禾头抵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景色潺潺倒退,夕阳余晖返照在墨蓝色的车窗上,混成暗紫褶耀着。 “算了,我想回家。” 祁敬义只好把他送回家。 景青禾的别墅是他结婚那年,祁敬义送的,离义华大楼不远,地段也不错,站在二楼阳台上可以看到林江。景青禾年轻那会儿,一到夏天就和夫人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听江浪的声音,一点儿都不会觉得燥热,反而比吹空调舒服得多。后来夫妻离异,景青禾没有再娶,独居在这别墅里,摇椅也很少坐过了。 他坐上去,仰着望向远处。冬天的林江水位极低,隔岸的山似乎要把整个江面吞噬,江面上是浑浊的雾霾,什么磅礴大气、砰然万里的气势都不见了,宛如细长的肉虫,被雾霾和山崖压得奄奄一息。 他躺着,掏出手机充上电,就着红色的电池存量拨了过去。 “喂?” 电话那头接通了。 江水在逼狭里苟延残喘。 “沈记,我是景青禾。” ---------------- 林城的老城区大多被划入拆迁范围,没被划进去的老住户们也日日夜夜盼着斑驳的墙上能画上一道红圈儿,圈住一个拆字。老城的房子大多是红砖房,年代久了,疯长的爬山虎压弯了防盗网,铁栅栏驼成伛偻的老妪,守着岁月。 巷子很窄,光线很暗,拐过一道弯看见一处精致的小院,铁门半掩着,门口摆着几盆紫色的蝴蝶兰,沈顺清看了两次门牌号确定没走错地儿,轻轻走了进去。 这是一户私人房屋,景青禾站在窗前,挡住一小块儿光。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以前是竹竿,现在就剩竹签了。他穿着沈顺清认不得牌子的黑色风衣,同款式的衣服曲霆倒是有一件,标价十多万,风衣很长,几乎要盖住景青禾的脚踝。 景青禾回过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沈记,坐。” 沈顺清顶着一头绷带,模样滑稽,还好他脸皮厚,也不觉得局促,大方回道:“景总。” 景青禾把人引到餐桌前。餐桌是乳白色的大理石桌,桌面上摆了几道小菜,卤花生、绍兴醉鸡、凉拌牛肉,很是精致。 “我听说了,村里人不懂事,把沈记绑了去。”他开了瓶红酒,看着沈顺清头上的绷带,又把酒搁在一边,换了茶水。 沈顺清连忙接过杯子,说没事,没事。 “周支书他们做的事情,我的确不知道,总之先以茶代酒赔个不是。” 瓷白色的茶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沈顺清抿了小口,这茶口感不错,轻烟散著温热,入喉齿颊留香,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景青禾轻轻笑了:“沈记第一次去花明村,我就听周支书说了,是我……”他话音一顿,“大意了。” 沈顺清笑笑,接不上话,小口小口地啜茶。 “我以为封住《林城早报》的口就没事了,没想到沈记有办法捅到外面去。其实,沈记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何必这样。”他望着沈顺清的额头:“功劳被《海浪》抢了去,还伤着自己。” 沈顺清说:“我没想过提要求。” 景青禾突然笑起来:“看来是我想多了,在钱来钱往的圈子待久了,忘了你们记者那点儿正义心。” 茶杯很快就见了底,他替沈顺清满上:“听说沈记去花明村,是想打听杜晓菁的事情。” “是的。” “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沈记,是在棋社,那时你就和杜晓菁的儿子在一起。” 沈顺清:“我们是邻居,从小就是很好的玩伴,如果不是杜阿姨出事后曲叔叔搬走了,应该能从小玩到大的。” “真让人羡慕。”景青禾慢悠悠地说,“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生活在一个穷村子里……” 他替自己斟了杯红酒,摇晃着:“沈记应该听说过我家挺穷的吧,还上过报纸。” “知道一些。” “那时候我也不爱和同村的孩子玩,就爱读书。后来书念得多了,不怕沈记笑话,跟周围的孩子更玩不到一块儿了,他们说的我看不上,我说的他们听不懂。” 沈顺清笑,虽然不知道景青禾为什么说这些,但也能觉得景青禾与平日不同,脱了严肃气,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拉着家常。 沈顺清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吧,”景青禾像遇到知音,也笑:“我那时候就想啊,我要走出去,离开那个穷地方。” “再后来遇到祁董。从上大学起,祁董给了足够的钱,那时候和我一样出身的人,上课以外的时间都要去打工赚生活费,唯独我不用,我能这些把时间用在图书馆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抿了口酒:“多亏了祁董。” 厨子端了一盘杏香红枣鸡腿汤搁在正中间,又接连上了几道菜,有荤有素,鱼肉蔬菜俱全,轻声向景青禾说‘菜上齐了’。 景青禾挥挥手,厨子掩上门走了,房间只剩下沈、景两人。 “就我们两个,沈记别拘束,随便吃点。” 景青禾要替沈顺清盛汤,沈顺清不敢劳烦长辈,忙接过碗勺自己来。景青禾也不推迟,淡淡地说:“这里是我毕业后,刚回林城时租的一间房子,那时候还没进义华,临时租着落脚,房东是个寡妇,待人亲切。后来去了义华就被祁董留下了,祁董给了更大的房子,我也就搬走了。细算的话,这里其实没住上几天,可能也就一个多星期。” “前些年看到新闻,说这间房的租户两口子吵架,那男的把女的砍死了,就在这房里。后来这房子租不出去,房东急了就想把房贱卖,我就买下来了。” 他嘴角带着笑,朝房子四周看去:“虽然买下来,但我拿它也没什么用,就请人装修成私房菜馆,翻新了墙面摆了花儿,还请了厨子,偶尔过来吃点儿。” 沈顺清也仔细打量着房间,屋内弥漫着淡淡檀木香,窗边是粉黄色的帐幔,帘子下方摆放着绿萝,枝叶垂下来睡在地上,丝毫不像发生过凶案的样子。 景青禾夹了片鱼肚上的肉,小心地挑着刺。 “我啊,投了感情的东西,总是希望它一直是好的。” 他扒出一根鱼刺,扔到一旁:“容不得有人毁了它。” ------------------ 景青禾含了鱼肉细细咀嚼着。 “产业园是我的构想,只是没想到祁云会反对。本来这也就是我和祁云的分歧……” “谁知道冒出个杜晓菁。”他蜷起食指,轻轻敲着高脚杯的杯底,发出叮叮的响声。 “我记得那天就像现在这样,大冬天,特别冷——” 空旷的化工厂,空荡的楼道,楼外寒风刺骨,楼道里也好不到哪儿去,但祁云不觉得冷,反而像是全身的血液都猛冲上头,他紧抓着一卷图纸,几乎要把它捏碎成两段,面前是一脸怒意的景青禾,一步步向他逼来。 这图纸是他从景青禾办公室里翻出来的,里面把偷梁换柱的地方画得清清楚楚,从毫无功能的厂房到埋在土壤下的排污管道。开工仪式后,施工队就会按照这张图进场施工。 有个声音在他脑袋里一遍遍回响:不,我们不能这么做。 “这施工图不能送出去!” 景青禾:“别傻了,招标招了,合同签了,现在说不给图,人家施工方能答应吗?” “我没说不建,但是要建就要建一个完完整整的产业园。” 景青禾呲笑:“那你出钱?几千万的缺口你补上?” “……” “祁云,你听我说,祁董打通了很多关系才让上面监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施工方那边也说好了,只要我们动工,不会出岔子的。”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景青禾火了,暗骂真他妈个猪脑:“我们义华就要连‘现在’都要没有了。” 不,不能这样做。祁云把图纸藏到身后:“那花明村的人呢?芙水河下游的人呢?他们不能天天喝着这些含苯含乙烯的水,他们的生命也很重要。” 景青禾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真的是学艺术学傻了。一桶污水倒河里能污染多少,义华一天亏多少,你比较过没有?”他指着祁阳脚下,压抑不住怒气:“你要不要睁大眼睛看看我们义华现在是什么处境!” “放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看看眼前,看看我们的股票和账目,看看那些赤字!我不想有一天这厂里的一盏灯、一张椅子都要卖了抵债!” 景青禾逼近:“把图纸给我,我不想闹到祁董那里去。” “不行……”祁云后退,猛然间像是撞到了什么,确切的说,踩到了谁的脚。那人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发出极其微弱的一声:“呲……” 祁云回头,景青禾也朝他身后看去。 “杜晓菁?” 杜晓菁畏畏缩缩地站在祁云身后。 “我……我看到祁总和景总还没打卡,又,又听,听到楼上有声音……” 杜晓菁生得漂亮,此时声音发颤,看上去受了惊,倒让两个大男人火气去了大半。 祁云转过身:“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刚刚,刚刚才上来。” 趁两人谈话,景青禾一把施工图从祁云手上抽了去,又对杜晓菁说:“我和祁总加班,你不用管,先回去。” 杜晓菁低着头站在原地没动,景青禾朝祁云看了一眼,祁云在两人间打量了一圈,才说:“我送你下去。” “这事情本来应该就这么过去了。” 景青禾夹着面前一小盘卤花生米:“至少我这么以为。” “祁董知道祁云反对,临近开工前怕他闹事,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倒替我省了事,我把图纸整理好,交给施工那边的头儿了。” “可没想到啊……”景青禾突然笑了,微微仰起头。 “产业园开工那天,祁董中午设宴招待,市领导、承建的人都来了。这一桌人对产业园是个什么样都门儿清。施工单位的头儿是个胖子,喝得红光满面,都站不稳了还搭着我,对我说‘景总,你们那图纸少了一张啊。’” “他一张嘴,满是酒嗝的酸味,说什么‘这也不是多大事,反正工期长,补上,补上就行。’” “我心想这人醉得他妈长什么样都快记不得了,居然还能说出图纸少了一张,搞不好是真的。祁董也让我回厂里找,找到就带过来,正好对方人在这儿,直接交上。” 景青禾搁了筷子。 “可我交不上,我在办公室找过了,所有的图都送出去了。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朝沈顺清看过来。 “沈记者,你觉得这图纸去哪儿了?” 十五年前冬—— 林城冷得不像话,北风跟恐怖片里的作乱的妖风似的,卷着沙石穿街走巷。 化工厂的职工都早早回了家,他们只能简单吃个午饭然后再赶回厂里搭车,随车到花明村去参加开工仪式。 景青禾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翻了个遍,又往楼下冲。 “景总,您怎么回来了。”说话的是厂里的老保安,姓高。 “找东西。”景青禾问:“这些天有没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进过我办公室?” 老高吓了一跳:“这……这我没见着,您是丢了什么东西?” “也不是,监控室现在有人吗?” 看景青禾面色急切,老高也跟着急。“应该没有,我去给您拿钥匙?” 监控室里,一段段录像高倍速回放。 从祁云手里抢回施工图后,一整套图纸由他亲自排序装好,再交给施工头儿,他以为祁云趁他不注意又抢了回去,却没想到在监控里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杜晓菁。 屋内监控显示,杜晓菁在一周前进入过他办公室,从一堆整理好的图纸中抽了一张,然后快速离去。 从监控显示时间上看,是在所有人都下班后,甚至算好了保安换班的时间空档。 屋内的监控看不到杜晓菁是如何进屋的,但大堂监控照到她回到前台,将图纸折好塞进档案袋锁在前台抽屉。 此后几天,杜晓菁神色如常上下班,直到开工前一日才把档案袋带走。 “真是沉得住气。” 景青禾捏着钥匙,离开了监控室。 半小时后—— 咚咚…… 睡梦中的曲飞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 他揉了揉眼睛:“妈?” ------------------------------- 吱呀一声,门开了。 只是露出一条细缝,门栓链还牢牢挂在门沿,杜晓菁露出脑袋朝外望,看清来人后,唰地站直了。 “景总?”她用半边身子挡住门,身形一晃,刚好挡住景青禾的视线:“我正准备去厂里呢,您怎么来了?” “不急,坐,祁董让我来跟你说些下午的安排,你等会儿坐我的车去就好。”景青禾朝里看:“不先开门吗?” “开,开的。”杜晓菁解开门栓链。景青禾踏进门,朝四下望了圈,隐约闻到一股香味:“好香,在煮汤呢?” 杜晓菁局促地站着:“是啊,天气冷,炖点鸡汤晚上喝。下午不是要去村里嘛,怕晚上来不及弄,万一我回来迟了,孩子他爸简单加热一下就能喝。” 景青禾笑了笑,遗憾地说:“那我这点心意算是多余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拎起一小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小瓷缸。 “就咱们厂门口那个卖姜茶的孙婆婆,今儿这冷得我这大男人都受不了,那老人还不肯收摊,我一看,还剩两杯没买完,忍不住都买了。你看我这多事的,拎过来都有些冷了。”他托着杯底交给杜晓菁:“要不,去热一热?正好咱们坐下来聊聊下午的安排。” “哦,哦,好。”杜晓菁接过钻进厨房,不一会热又捧着热姜茶出来,景青禾已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屋中陈设。 曲家陈设简单,门后是简易的铝制鞋架,客厅内也只有几件老传统的摆设,电视柜、茶几和黑皮沙发。尽管如今看起来寒碜,但在十五年前的林城,算得上是小康家庭的配置了。 见杜晓菁出来,景青禾收回视线,接过一杯试了试温度,又递过去。“上次我和祁总起了点儿争执,吓到你了吧。” 杜晓菁顺势接过端在手上:“没有,没有的事。” “没有就好,尝尝。” “哦,好,谢谢景总。” 景青禾端起另外一杯,热度顺着手心蔓延,慢吞吞地说:“祁总还是不太懂这商业上规矩,他上次抢的那个,是一张施工图,人家施工方等着要呢,他却捏着不肯给。你说,哪有这种搞法?” 杜晓菁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尴尬地笑,捧着姜茶小口小口地喝。 “不过好在祁董明理,这园子终于要开工了,我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瓷缸印着大红的囍字,有一小块红漆被磕掉了,囍字缺了一角。景青禾突然抬起头:“那图,我明明拿回来了,可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见过没有?” 杜晓菁一颤,猛地灌了一大口,呛得直咳。 “怎么?快来坐。”景青禾往旁边挪了挪:“赶明儿让孙婆下次少放点儿姜,姜放多了味道冲,容易呛着。” 杜晓菁坐下来,用手背抹着嘴角:“没事没事。” “丢了图纸,祁董责怪下来我可扛不住,所以查了监控。”景青禾瞟着杜晓菁,杜晓菁捧着姜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低着头挡住脸上神色。 “一周前,有人在下班时间出现在我办公室,那个……” 景青禾突然伸手,指着鞋架最底层土黄色的一角:“那个黄色的,好像很眼熟,是我们公司的档案袋吧。” 杜晓菁猛地站起来,他没想到景青禾突然会来,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把档案袋扔到鞋架后,鞋架靠墙,并不起眼,上面都是冬天的棉鞋、靴子,还有一些随手扔在上面的塑料袋,一层层还算盖得严实,没想到景青禾能看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行了,别怕,我不是来追究你责任的。”景青禾站起身,指着姜茶:“再喝点,别紧张。” 杜晓菁端着杯子手足无措,见景青禾慢慢走到门后,弓着身捡起档案袋,掸走上面的灰。 “下午就是开工仪式了,这项目上马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祁云都能想通,你又为什么做这些呢?” “我……” “好了,不用怕。”景青禾缓缓拆开档案袋,把图纸抽出来,仔仔细细扫了遍:“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整套施工图那么多卷,每一张都是我亲自整理好的。你一个前台,大概连施工图的正反都分不清,怎么就那么巧拿走了最关键的一张?” “现在我知道了,”他回到沙发前坐下,“所有的图纸,唯独那一张被祁云抢过,所以有抓痕,虽然后来铺平整了,但还是和其他的图不一样。想不到你还挺聪明,前台这个岗位委屈你了,我会和祁董说,是该提拔了。” “景总……” 一杯姜茶已经被她喝得快要见底,她搁了杯子站起来,景青禾仰着头看她。 “你拿着它做什么呢?想交给祁云?”景青禾说,“不过祁云被祁董带在身边,你没机会交给他吧。” “也可能不是,”他摇了摇头:“还是说,你担心祁云已经被祁董说服,你若是把这交给他,那费尽心机偷出来就白偷了,所以只能捏在自己手上?” “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到最后他也没能知道杜晓菁是怎么想的,因为她只是站着,一句话也没说。 画面回到餐桌上,景青禾见沈顺清的茶水见底了,又替他斟满。 “听说杜晓菁的老公是个文人,这点倒是和祁云的有点相似,怀着高高在上的道德感,盲目追求理想的世界,也不知道杜晓菁是不是受了影响。” “我倒没有看不起他们那点儿道德心,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太幼稚,跟活在天上似的,沈记能理解吗?”景青禾笑笑,和沈顺清碰杯。 沈顺清静静等着下文。 “都说杜晓菁进义华之前是个太妹,做起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比祁云熟练,我也很佩服。”景青禾接着说,“我只知道她拿走了图纸,她拿图纸做什么,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到。” 他停下来,朝沈顺清看去。 “倒是后来他儿子提醒了我。” 沈顺清心中一凛。 “他曾经问过我关于杜晓菁的事情,无意中透露那天杜晓菁是想拿着档案袋出门。我想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在鞋架后面找到图纸的原因,我突然出现,她来不及把图纸藏起来,所以扔在最近最隐蔽的地方,可我还是趁他去厨房的时间找到了。” “但杜晓菁一周前就偷到了图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自从见过杜晓菁的儿子后,我就一直想啊,一直想……” “然后,你,”景青禾突然抬头,直视沈顺清的眼睛:“你出现了。” 屋里檀香袅袅,景青禾眯着眼,眼皮几乎缩成一条缝。 “她想在开工仪式上公布这件事情,拿着有问题的图纸,当着所有人的面、所有的摄像头,让项目不得不停工。” 景青禾压低声音,似乎要把筷子捏成两段。 “就像你对产业园做的事情一样。” “阻止见不得光的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暴露在阳光下。你看这次《海浪》做的事,不,应该说,沈记你做的事,不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 景青禾一字一字说:“疯狂,不计后果,但是有效。” “沈记,你说对不对?” 如果当天,杜晓菁带着图纸到开工仪式现场,这将是她最好的机会。 厂里的员工、花明村的村民、位高权重的领导、全省全市的媒体都在,只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聚光灯将全部照在她身上。 沈顺清记忆中的杜阿姨温柔贤惠,但杜晓菁婚前的事也有听闻。是林城出了名的太妹,后来嫁了曲墨儒才收了性子,曲墨儒也是个疯狂的人,为了娶杜晓菁连家都不要了。 如果如景青禾所说,倒还真分不清是她骨子里的疯狂,还是受了丈夫的影响。 沈顺清心中百味陈杂,食之无味,只好多喝几口茶,好在这茶清香四溢,喝上一口润喉又暖胃。 “沈记还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景青禾说。 沈顺清抬头:“景总拿到图纸之后呢?” “之后啊……”景青禾笑着给自己斟了半杯酒,捏着杯脚轻轻摇晃:“沈记,你头不晕吗?” -------------- 哐当! 是汤匙落在碗里的声音。 被掀起的汤汁一小股溅在沈顺清脖子上,还有一股顺着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吱溜滑到他腿上,给深色的西装裤染了朵油腻腻的花。 他想擦一擦。 大脑清醒地传递着信号,他应该擦干裤子上的油渍,至少把脖子上的擦擦,黏糊糊的,既不舒服也不体面。 但使不上力。 能感受到脖子上有一小团水的重量,能感受到粘湿的裤子紧贴着皮肤。 他努力地想抬起手。 但使不上力。 景青禾端坐在对面。 “三唑仑只是麻醉药,两到三个小时后就能恢复,当然我也加了点别的,在这酒里、茶里、汤里、鱼里、菜里、甚至淘米、煮饭的水里,就在每一个你可能会碰到的地方。当时杜晓菁可没你这待遇,我只在姜茶里放了些。所以,沈记,我对你可是很重视的。” 他摇晃着酒杯。 “你现在就和当时的她一样,意识清醒,可惜四肢无力。” 沈顺清以为会像电视剧里那样,眼皮慢慢合上,身体慢慢滑落,然后是耳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最后画面一黑,转场又是新的一幕。 但是没有,他能清楚地听见景青禾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他觉得他能说话,问他想要做什么,但一开口就是沙哑得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声音。 他无法动,只能靠椅背支撑。 大脑能发出命令,四肢无法接收。 景青禾继续说:“我本来可以趁她昏迷后带出去,再慢慢问出图纸的下落,就像花明村那些人对你做的一样。可我已经找到图纸了,晕倒的杜晓菁反而是个累赘,就这样放着不管也行。” “可后来我又想啊,杜晓菁这么聪明,单凭折痕就能发现问题,万一这图纸她复印、拍照或者手抄了怎么办……” “所以……夜长梦多,为什么不一了百了呢?” 他慢悠悠地说,“我是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有人毁了我喜欢的东西。” “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也不太多。先是我的父母,他们累病后去世了,所以我学了制药;喜欢读书,还好遇到祁董,后来就是义华……” 景青禾像想起什么,“哦,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大学教授的孙女,扎着羊角辫特别可爱,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恶狗给咬了。我气疯了,后来那些狗成了我第一批试验品。” 他指着沈顺清,“就像你们一样,试试我的药好不好用。” 说完,景青禾竟然笑了,那笑容如和煦的风,足以让人忘记凶险。 “扯远了,人老了总爱想以前的事儿,一说起过去就收不住。”他笑,“你知道的,杀人也是要勇气的,毕竟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一两条野狗。我想了很久,我决定赌一把,像这样……” 景青禾站起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端起酒杯轻轻碰向沈顺清的杯子—— 叮—— 伴着清脆的玻璃碰撞声,景青禾将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 “我决定让老天决定我景青禾该成还是该败,我看到她灶上的汤,把火调到最大,让煤气溢出来……” “杜晓菁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可她浑身无力,阻止不了。” “我告诉她,如果她活,事实证明天要亡我,她杜晓菁还有什么后招,我接着就是。但如果她死了……那不是老天关照我吗?” “确定她无法动弹后,我才走了。”景青禾站起来,他脚步虚晃,可他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离开曲家的时候可是很紧张的,可没想到,我赌赢了!” “就是这样,沈记者,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景青禾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地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沈顺清觉得那动作很艰难,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里的菜、汤、茶、酒,所有的东西我都下了药,没办法,谁让我得亲眼看着你吃下去,又不知道哪些你吃哪些你不吃……所以只好舍命陪君子。” 景青禾脸色白得不正常,如果沈顺清面前有镜子,就会发现两人脸上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我们的处境其实差不多,你吃了的东西我也吃了,只不过我吃的比较少而已,但加上刚刚的酒,我应该也没好到哪儿去。” “所以,我们也来赌一把?”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费劲地掏出一个小铁盒。 是一枚打火机。 他蜷起拇指用力按下去—— 叮,一次,叮,两次,叮,三次…… 终于燃了,蓝色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 景青禾已经满头大汗。 他垂下手臂,点燃一小角桌布,然后扬起手用尽所有力气一挥,把打火机扔到沙发上—— 桌布缭起灰烟,带着窸窸窣窣灼烧的声音,打火机尽职地燃着,迅速在沙发上烧出一个洞,火苗就像昆虫啃食菜叶,一点点吞噬着周围的可燃物…… 景青禾坐下来,垂着手,和沈顺清一样全靠椅背支撑着身体。 “很快我也和你一样,四肢无力,不能动弹,不如看看谁能活下来?” 房间里已经有烧糊的味道了。 沈顺清想站起来、跳起来、扑过去…… 最终只能艰难开口:“你……疯了……吗?” “我说过了,我投了感情的东西,容不得有人毁了它。” “你毁了产业园和毁了我有什么区别,我疯不疯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不明白啊,我景青禾又不贪心,钱权色都不沾,也就这么点儿真心,为什么还有人想毁了它们呢?” 景青禾闭上眼,声音一点点沉下去。 “沈记,那些花明村的人,每一个都恨不得杀了你,但是他们胆小,我不一样,我十五年前就什么都不怕了。” 火烧了起来。 ---------------------- 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回放,从最近一次酣畅的性`爱到初入社会时青涩的面孔,再久远一点,是大学时的逃课、高考前的卷子、曲听秋像个黏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 隐约有消毒水的味道,冰凉的液体沿着血管蔓延全身,还有熟悉的、安心的味道,这个味道曾留在他的枕边,在他每一次入睡前的臂弯里。 他努力睁开眼睛。 曲霆坐在床沿,抓着他的手,轻轻揉着他的手指:“醒了?” 他口干舌燥,只能用眨眼来回应。 曲霆在,王海也在,王海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下巴贴着纱布,看上去很狼狈。 曲飞居然也在,光脚飘在床尾,和他四目相对。 他转动眼珠,发现这是一间私人病房。 这家医院离他家不远,五年前,他在这里遇到曲飞。 沈顺清想坐起来,又被曲霆按住,曲霆拿着沾水的棉签,轻轻抹在他干枯的嘴唇上:“对不起。” 没有,你来的刚刚好。 他发不出声音,只好在心里说。 五小时前—— 小区外停着一辆黑色路虎,通往小区的巷子破旧而狭长,两边堆着几辆破损的共享单车,车只能停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进去。” 沈顺清解开安全带:“这次既然请我来,我想他有他的目的,人多反而坏事。” 景青禾找他做什么,屋里是什么样的,有几个人,一切都是未知数。 曲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急着去,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信?” “简知行给的,本来不太想让你知道,”他忧心地摸着沈顺清的额头:“你伤还没好,怕你知道了又要自己去查。” “没事,难得景青禾主动。”沈顺清看完,故作轻松地笑,“简大少爷还可以嘛,刚来林城时还一脸苦仇深恨的样子。”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知道,”沈顺清把信折好,放回曲霆手中:“我会注意的。” “你想怎么注意?” “随机应变呗。” 信上语焉不详,不知道景青禾手上是否真有药,就算有,是药片、药剂、粉末、还是注射液都不清楚,只能随机应变了。退一万步讲,景青禾防范心极重,和曲霆有过滴水不漏的谈话,如果他真有预谋,沈顺清表现得不自然,反而会适得其反。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些想法,沈顺清没说,只是捏了捏曲霆的手指,像是安抚:“放心吧,你不是在外面嘛。我们连景青禾的目的都还没摸清,万一他只是想找我叙旧,那我们不是自己吓自己嘛。” 曲霆知道沈顺清的性子,拦着他也没用,只得说:“手机给我。” 沈顺清不明所以,摸出手机交给他。 曲霆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就这样,保持通话,我要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沈顺清笑了笑,接通了揣回兜里,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走了。”说完又敲了敲挡风玻璃,朝车里的人说,“看好你老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要看好,不到最后一刻别冲动。” 沈顺清走远,王海才侧过身子看向后座:“老大……” 曲霆插上耳机线,头也不抬:“听他的。” 四小时二十分前—— 王海焦急地在绕着车打转。 “老大,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曲霆听着屋里的动静,耳机里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其实这不是个好法子,隔着衣服又没开外放,内容一个字都听不清,声音时断时续,但比完全摸不清屋里的动静好。 从说话声辨别,屋里应该只有沈顺清和景青禾两个人。 曲霆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沈顺清头上的伤和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麻醉药都让他坐立不安。 不一会儿没动静了—— 没动静。 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快步朝巷子里跑去。 一道铁门挡住了他的路,半拱形的欧式庭院门,栅栏顶头是锐利的角。曲霆朝王海看了眼,王海三两步踩着栏杆翻了过去。 门从里面打开了。 “老大,发生什么事了?” “没。” 就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还保持着通话,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过于安静。 他再戴上耳机,这次能听到沙沙的声音,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声音,向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曲霆猛地一脚踹在门上,厚重的防盗门纹丝不动,他朝房屋上下张望,突然抓起角落一个花盆猛地向一旁落地窗砸去。 “老大!”王海惊呼。 王海跑过来,突然站住了! 他的脚下,防盗门门缝处有细细地烟冒出来! “报警!”曲霆喊着。 橱窗是钢化玻璃,花盆被砸的粉碎,玻璃却蛛网似的紧紧地黏在一起,曲霆发了疯地砸,把那道蛛网扯破。 王海颤颤巍巍的拨通电话,对面嘟嘟地忙音让他恨不得顺着电话线爬到另一头。 无意间,他瞟到一道光。 确切的说,是一股火光,橙黄色的火光,从严实的窗帘后隐隐透出来。 那光越来越亮! 像是长了脚的怪物,飞冲出来…… 越来越近…… 王海扔了手机朝曲霆扑过去! 轰隆——!! 一声巨响,屋内冲出一股热浪,伴着巨响,浓烟震碎了玻璃,大火疯狂地往外出窜。 王海把曲霆死死压在身下,玻璃碎屑划在他的脸上和后颈。 ---------- …… 耳边吵吵嚷嚷,像是许多人跑来跑去,还有人在吼在叫。沈顺清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光,分不清是火光还是日光,还是有人掀起他的眼皮,拿医用手电筒对着瞳孔扫。 等到能睁开眼的时候,曲霆、王海、曲飞都在。 他们满脸焦急地看着他。 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大家都在,真好。 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拔了针抽走吊瓶,说他没什么大碍,就是短暂的神经麻痹和烟雾中毒,醒后再观察半天就可以出院。 曲霆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轻声解释:“房间里有煤气和明火,后来爆炸了。” 沈顺清想了想,他不太能费力思考,脑袋里像是灌了铅,但依稀能想起昏迷前的一些画面。 屋内并没有煤气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被檀香盖住了,火是从沙发和餐桌上一点一点的烧起来的,房间变得又热又闷,眼前天旋地转,他想站起,却重重跌在地上。 他比着口型:“景青禾呢?” “他醒得比你早,已经被警方带走了。” 沈顺清看着身上的病服,蜷起食指往下点了点。 “裤子口袋里有录音笔,我也交给警方了。”曲霆抓住他的手。 沈顺清扯出虚弱地笑,用力回握着十指交缠的手。 沈顺清躺了很久,像是让懈怠的血液重新工作,曲霆用棉签抹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可以说话。 他望向床尾,轻轻勾起手指:“曲飞。” 曲霆也朝床尾看去,起身让开位置,或许这个动作并没意义,他不知道曲飞在哪里,在空中或者床边,在沈顺清喊出‘曲飞’前,他都不知道曲飞也在这里。 但他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曲飞朝他飞去,沈顺清扬起嘴角,眼角都带着笑,半晌,他朝曲霆招手。 “家里那个采访本,就是你平时和曲飞聊天的那个,放在鞋柜的第二层,一双蓝色运动鞋下面,你去拿来。” 曲霆不干。“我陪着你,让王海去。” 沈顺清摇摇头:“你去。” 曲霆迟疑,朝床角望了望,除了拱起的被子什么也没有,失落地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才走出去。 “好了,你哥出去了。”沈顺清撑起身子,“突然让你哥回去,是有话单独和我说?” 曲飞瞪大眼睛,似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配上惨白的脸色和身上黄色的小熊睡衣,说不出的诡异。 沈顺清觉得好笑:“你这什么表情,怪吓人的,见过恐怖片里吓人的那些吧?还真像。” 曲飞嘀咕:“好怕沈哥醒不过来了。” “我这不好好的嘛,你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了。”他朝四周望:“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救护车,就跟过来了。” 沈顺清朝他笑,“我想起在这里遇到你,你跟个小兔子一样,走哪儿黏哪儿。” 曲飞低下头:“沈哥……” “嗯?” 曲飞慢慢从空中飘下,像个“人”一样坐在床头。沈顺清等了很久,曲飞却没有开口,只是用快要脱落的眼珠望着他。 沈顺清只好继续说,“那天到你家的人……” “等等!”曲飞突然喊:“我先说。” 沈顺清笑了笑,撑着坐起来,曲飞飞快地拿起枕头竖在床头。 曲飞穿着黄色的小熊睡衣,这些年,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就像皮肤一样和血肉融为一体。 他没有鞋子,平日光着脚飘来飘去。 此刻,他又坐回床边,脚贴着地面,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他小腿儿一蹬一蹬的,“以前,我觉得沈哥很不靠谱,不会做饭不家务,只有一点好,别人都看不见我,只有沈哥你看得见,还不怕我,就这一点,特别好。” “后来我哥来了,我哥会做饭也做家务,虽然你们两个……有点……那啥,辣眼睛,可辣着辣着我也习惯了。” 沈顺清都快被他气笑了。 “上次沈哥不见了,我哥吓坏了,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出去了。这次也是,到刚刚为止,脸色沉得吓人。” 曲飞口中的“脸色沉得吓人”的人,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明目张胆地在“禁止吸烟”字样下闷头抽烟,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根烟,他需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镇定。 如果时间倒流,他说什么也不让沈顺清一个人进去。 他知道沈顺清会反对,反对就反对,他就是太由着他才会眼睁睁看他受伤。 他应该再蛮狠一些,哪怕把他捆起来…… 曲霆扔了烟头,狠狠地踩熄,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黑色的印子。 吱呀一声—— 曲霆回头,看见沈顺清站在门口。 “你怎么下床了?” 沈顺清扶着门也是一愣:“你怎么没走?” “我让王海回去拿了,我守着你。”他掺住沈顺清的腰:“快回去,下床做什么。” 沈顺清笑了笑,一个采访本谁去拿都一样,是曲飞有话对他说,才找借口支开曲霆。 没想到曲霆懂了。 一种爱人之间的默契。 他倚着曲霆,“拿来了吗?” “嗯。” “陪我出去走走吧。” “现在?”沈顺清脚步虚浮,勉强能站稳,曲霆很想狠狠把他骂一顿,叫他回去休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去哪儿?” “就楼下。” 沈顺清看着曲霆铁板一样的脸色,想了想,手绕住他脖子乖巧地一勾:“你抱我下去也行。” 医院花坛里的一串红红得耀眼,喷泉还在孜孜不倦的工作。春节临近,花坛里又补了鲜花,黄的怀菊、紫的蝴蝶兰搭配着红灯笼,让与死亡和病痛密不可分的医院多了点儿喜庆。 他懒散地倚着,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曲霆身上:“我就是在这儿捡着曲飞的。他就站在这个花坛前面,我喊他名字,结果你知道怎么吗?” “他就这么穿过去了!” “我当时差点就吓尿了。” 沈顺清笑,笑到呛着,止不住地咳。 曲霆抚着他的背,又脱了外套搭在他肩上。 “他就跟个小尾巴似的,有一次我在厕所,他从外面飘过来,害我差点全尿脚上。” 沈顺清慢悠悠地往前走,风撩过发梢。 “后来我把他带回去,养这么小鬼还挺好玩的,他不吃不喝不睡就爱看电视。还会去吓小区里的狗,回来跟我讲,谁家的金毛尿客厅了,哈士奇又咬坏拖鞋了。” “有时候像个熊孩子,有时候又特别乖,他嘴上嫌弃我,但我每天回来,地板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你来林城后,我想着怎么让你们兄弟俩相认,他从来没催过。” “后来你来我家,我知道,他高兴坏了。” 高兴到差点炸坏他家电灯。 沈顺清笑了。 他在花坛边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下,看着住院部里病人来来往往,有个孩子害怕打针哭闹个不停,被大人哄着抱走,那孩子和曲飞差不多大,哭起来震天撼地。 曲飞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到,曲飞上一次哭,至少是十五年前了。 “采访本呢?”沈顺清勾着曲霆的手。 就在病床前,他轻唤曲飞时,曲飞说采访本藏在鞋柜里。 那表情出奇的认真,不像七岁的孩子,像打渔的老人,滤过纯真,剩下风烟俱净的皮囊。 采访本已经被写了一大半,有曲飞的涂鸦,有曲霆画的环城片区的地图,再往后几页是密密麻麻地字和拼音,他看过曲霆教曲飞写字,兄弟初见的那段日子,一人一鬼趴在茶几边,一人说,一鬼学。 中间有几页空白,直到最后两三页,才又有歪歪扭扭的字。 「沈哥: 如果我还活着,这大概叫做遗书?不过我已经死了好久了,这就不知道叫什么了。叫什么都可以,我就是想留下点东西,上一次死得太突然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猜我很快就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因为沈哥受了伤,而哥也越来越忙,我能猜到是因为我。 最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这么说很怪吧,虽然我觉得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沈哥你肯定要说我还是一个小孩,我还是觉得我今年二十一,过完年就二十二岁了。 小时候沈哥总和哥哥一起玩,我也有小伙伴,他们后来都长大了,有时候看到长得很像我同学的人,但他们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同学。 我跑到他们面前,喊他们,他们也听不见,看不见。 早知道,就和沈哥玩了。 家里的鱼记得喂,不能喂太多。 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那个绿色的叫清清,黄色的大家伙叫秋秋,还有一只银白色的,很小只的那个,叫飞飞。 要替我照顾好它们。 电视里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我会转到哪儿呢?要是还在林城就好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离开一点都不可怕了。 真希望快一点再遇到哥哥和沈哥。」 这些话不是一次写成的,中间有很多涂改的痕迹,还有大段大段被删掉的内容,用黑色水笔划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原来写了什么。话里有很多错字,被涂成一团,又在旁边写上了正确的。有些字看得出是照着字典或者书硬抄下来的,一笔一划写得出奇的大。 冬天的太阳和病人一样,虚弱无力,沈顺清合上本子,抬起头。阳光淡淡的,北风也淡淡的,不带一丝暴戾骄横,犹如曲飞的性子,细细柔柔。 “曲霆……” “嗯?” “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吧。” “好。” “养一个跟曲飞一样眼睛大大的孩子。” “好。” “给他取个名字,跟你姓。” “好。” “叫曲思飞怎么样?” “好。” 他拉着曲霆坐下来,靠在他肩膀上。 “怎么办,他刚走,我就想他了。” 曲霆知道他说的是谁。 此间相遇,此间告别。 ------------------------------------------------ 曲飞像个小大人一样说希望沈哥多照顾哥哥,然后主动问起十五年前的事情,沈顺清也就如实说了,到他家的是他母亲的一位领导。沈顺清没有讲完所有的故事,那些商业上的算计,被偷走的图纸,他还没来记得说,曲飞就消失了。 或许对一个年龄定格在七岁的小鬼而言,他只是单纯想知道那天敲门的是谁,就像想知道一加一等于几一样,你告诉他等于二,他就满足了,至于复杂的哥德巴赫猜想,那不是一个孩子想知道的。 沈顺清坐了会儿又觉得发冷,哆哆嗦嗦地要回房,一路和曲霆聊起昏迷前打听到的事。 “既然警察拿到录音,当年的事情算是真相大白。”景青禾本就是取保候审,这次可能面临要数罪并罚。他笑了笑:“产业园的事是我捅出去的也捂不住了,不知道我这工作还能不能保住。” 曲霆揽过沈顺清的腰:“和我去G市,我们离开这里,你可以不用工作。” 沈顺清歪着脑袋笑:“你养我?” “我养你。” 春节越来越近,街头巷尾挂上红灯笼,“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的歌声一遍遍轰炸着人们的耳朵,几十年就播这一首,没丁点儿新意。但就算从早循环播到晚,也没人去投诉或抱怨,反而会魔怔地跟着哼,一年到头都希望添个好彩头,没人和“恭喜发财”过不去。 沈顺清出了院,在家休息了几天又回到岗位上。头上的伤也愈合了,只是头发长得稀稀拉拉,他出门都得带帽子,跟怕中风的老大爷似的。 他没去G市,甚至没有任何领导来找他谈话,就像他曝光产业园的事情不存在一样。 这不对劲。 赴约前,他本能地在兜里揣了录音笔,入院后,笔就被曲霆交给警方。录音里不仅提到了往事,也提到沈顺清曾暗访花明村。 后来,沈顺清找了个老交情的公安局的头儿,对方才说了。 录音提到杜晓菁偷图纸,那就坐实产业园从一开始有做手脚,深究下去就是官商勾结把关不严,当时在位的很多领导都脱不了干系。十五年过去了,有些领导“上去了”,有到省里当常委的,有调到省厅当一把手的,都是以后还要往上升的人物。现在上面不承认这事,说是‘义华私改,与审批、验收无关’。沈顺清的录音笔交上去就被销毁了,连听过录音的两个基层民警都被安排转岗。 沈顺清气得拍桌,差点震翻老领导的保温杯,“那曲家两条人命呢?!” 老领导连忙安慰,“只要没过追诉期,这个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咱们公安也不是吃闲饭的嘛。” “我有时候也佩服你,就是……”老领导‘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没蹦出个下文,一个劲儿地摇头,最后拍拍沈顺清的肩膀:“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休息。” 离开公安局,沈顺清心里空落落的,开着车在街上游荡,街上挂着新年新气象的标语,环卫工弯着腰擦洗着路面的垃圾桶,除不掉的污渍就用油漆盖住,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样。 路过环城片区时,恍然发现工地已经看得出模样了,塔吊高耸,钢筋深深插进土里。眼下工人们都踏上返乡的火车,工地已经停工,厂门紧锁。他放下车窗望了眼,在路口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乡下年味反倒没城里浓,以前家家户户还去镇上买鞭炮,现在城乡都禁鞭,乡下人也懒得往镇上跑,拉上邻居凑桌麻将乐呵乐呵。 程大爷端着小碗追着满院子跑的小孙女。小孙女跑得飞快,嚷着不要吃饭,看到沈顺清以为来了生人,又飞快地钻到爷爷身后。 “沈记你怎么来了?”程大爷问。 “快过年了,过来看看你们。”沈顺清从后车厢提出一箱牛奶和旺旺大礼包:“给孩子的。” “这怎么好意思,”程大爷说,“前些天曲总还来过,也提着礼物,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他来过?” “嗯,和他秘书吧,那个小平头,还有个年轻的记者,说是你学生,叫什么我给忘了。” “陈灿?” “对对,是这个名字。” “他也来了?” “是啊,说来看我们。那孩子话少,说什么我也没听懂……”程大爷扯了沈顺清的衣服,把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听那孩子的意思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们,你说这大过年的说这话做什么……” 小孙女抱着程大爷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程大爷只好把小孙女先抱回屋。 “我活了大半辈子,人也不糊涂。你们第一次来我家,我就觉得奇怪,哪有开发商对拆迁户跟对亲人似的,这不正常啊。这次陈记者也来了,那小年轻眼里藏不住事儿,我就想啊,是不是有什么事说不出口。” 沈顺清静静听着。 “我想过了,搬迁该拿的钱,一分没少我们的,这里面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就别说了。我都这个年纪了,现在儿孙满堂过得也快活,去较真人家说不出口的事儿做什么。做人难得糊涂,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话,我们得听老祖宗的。” 他提起沈顺清带来的礼包搁在桌上。 “这心意我收了,但以后别来了,也跟曲总带个话,叫他也别来了,都别来了。” 沈顺清站在程大爷家门前,墙上褪色的春联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天后这里会换上新的春联。程大爷慢慢走远,小孙女趴在爷爷背上眨着大眼睛和他告别。 沈顺清回到家时已经是华灯初上。 曲霆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像是患上某种强迫症,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锁在他视线里,沈顺清知道曲霆失去了太多才会患得患失,也就由着他去,给曲霆发了定位,说一会儿就到家。 家里没了曲飞,沈顺清偶尔会伤感,总觉得电视机前少了个光着脚的熊孩子。 曲霆正在厨房煮汤,自从他住院,每天的汤就不带重样,他都觉得自己被养得油光水滑。沈顺清偷偷溜进卫生间,再出来的时候,一身干净睡袍,发间湿漉漉的。 “我还不太饿……”他环过曲霆腰间,“你饿不饿?” “还好。”曲霆:“怎么?” 沈顺清嘴角扬着春意,把火关到最小:“我洗干净了,要不要先吃我?” 他们在厨房做了个爽,没带套,曲霆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只解了皮带任裤子滑到膝盖,沈顺清射出的精`液沿着碗柜流到地上,积成一小滩乳白色的污秽,还有几滴渐在他脚上,像是给脚趾纹了朵花。 他们又在沙发上做了一次,他跪趴着被曲霆环住腰从背后插入,曲霆贴在他身上,呼出的热气碰到他的皮肤,熟悉又安心的味道让他全身酥软,几乎快要晕眩。 他和曲霆之间,每一场欢爱都是酣畅的。他缠住他、摆着腰肢勾`引他,曲霆狠狠地操干,疯狂地撞击他体内的敏感点,每一次冲撞都像是要把整个人揉进他的身体。 他们密不可分。 精`液顺着沈顺清的股间溢出来,他懒得擦,趴在曲霆腹间喘气。 “你和陈灿去看程大爷了?”他戳着他硬梆梆的腹肌。 “陈灿找到我,说想弄清搬迁的事,那小子回来后好像成熟了许多。” 沈顺清惊道:“你告诉他了?” “没有,就带他去了程大爷家。”曲霆勾着他的手,“对不起,有些事我不能说,只能一点点弥补。” “都过去了。”沈顺清想起程大爷最后的口吻,妥协中带着防备,或许还有厌恶,却偏偏溶解了他心头积郁。那些纠缠又含混的过去被一句‘别来了’带过,至此分道扬镳,各自朝前。 他轻声说:“以后别去了吧。” 曲霆轻轻吻了吻沈顺清的嘴角。 沈顺清没告诉曲霆录音笔已经被毁,那些涉案的官员们究竟是谁,他们在做什么,他没有追问也没法儿追问,只有偶尔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一张张时任林城官员的脸时,会忍不住看很久,后来《海浪》那边偷偷告诉他,市里派第三方检测过林城几大供水水库的水质,没有太大问题。 公安的老领导对沈顺清格外关照,有时主动和他聊起案子。 除去涉嫌污染环境罪,景青禾又背上放火和涉嫌故意伤害两条罪名。 爆炸不是偶然,景青禾计算过煤气从厨房泄满客厅的时间和火烧到整间屋子的时间,觉得无论哪种都不能百分百地置人于死地,最后选择了‘双保险’——让煤气从厨房渗入房间,直到一定浓度后与明火接触引发爆炸。至于曲家的两条人命,当时没有立案,警方找曲霆补做了笔录,还在调查阶段。 几日后,林城第一看守所内—— 景青禾被压进来,这是一间临时会见室,对面是他的委托律师,他抬起头,讶异从脸上一闪而过。 ‘律师’端坐着,压低声音:“如果是十年前,你的尸体大概已经被扔进河里了。因为你,我的家没了,亲人没了,差点连沈哥都没了。” 曲霆目光像荆棘丛里的刺。他找到景青禾的律师,用一大笔钱调换了身份,又打通关系,端端正正坐在这里。 “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长话短说,我这里有一封关于你的信。” 信从玻璃下方递过去,景青禾不明所以,朝看守管教看了眼,管教像没看见似的端直站着。他弓起身接过,信上熟悉的字体让他猛地想要站起,可刚有动作就觉得身子一沉,管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熟练地压住他的肩膀。他只好颓然坐下,脸色像是由于心脏的痉挛而变得苍白。 他没有问老教授写给他的信为什么会在曲霆手上,就像曲霆可以假借律师身份坐在这里一样,总有他的办法。 “听说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总是会被人破坏。”曲霆突然开口。 景青禾抬起头,眼里露出渴求的光。 曲霆呲笑,“我不打算告诉你答案,你可以在牢里慢慢想。” 屋内静得出奇,墙角地监控无声的记录着曲霆的怒火,两人面对面地沉默。 景青禾捏着信,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你说过有人看到‘我’去你家,可我那天没有看见任何人。” 曲霆面目表情地说:“当时家里不只有我母亲,还有我弟弟。” 景青禾想了想,说,是有这么回事。“可我没有想害他,当时门掩着,屋里又没动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屋里还有个孩子。” “就是他告诉我的。” 景青禾认定曲霆在骗他,竟笑出声来:“那孩子不是死了吗?” 曲霆眼里窜起无法遏制的怒火,死死咬着嘴唇。 景青禾等了很久,确定曲霆不会开口后,好像麻木了一般,问:“信能给我吗?” “看守所不允许留私人物品。”管教突然开口,依旧背着手站得笔直。 景青禾垂下头,“我想留着。”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景青禾觉得荒唐。 他处处小心,竟没有一件事能逃过他人的眼睛。 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活人还是死人。 他自认一生真心待人待事,只想守住自己珍视的东西。无关对错,无违本心,不会后悔,却没想过他做的那些事情,在他人眼中竟然配不上一句「清白坦荡」。 「……钻于药学研究,虽不敢妄称医者,但仍须以济世情怀为重,敬畏生命为先,愿吾徒青禾一生清白坦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 他呆坐着,两只手软软地吊垂着,在惨淡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个断气的尸体。 案子年后开审的消息也传到祁家。 祁敬义本以为是一桩环境污染案,判个三五年,有关系的一两年就出来了,当景青禾再次被逮捕时,祁敬义都懵了,想见他一面却被告知‘景青禾拒绝会面’。 林城的看守所看上去破旧不堪,安静得像掩盖在陋巷里的陵墓。祁敬义站在陵墓外,高墙隔阻了他的视线。 “没见到景叔吗?”祁阳轻轻问。 祁敬义摇头,侦查阶段不允许律师以外人员探监,虽然规定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但景青禾不见他,天大的关系也没用。 ———— 春节无声地近了,祁敬义时不时就去看守所,却都没能见到景青禾。 义华集团虽然受到重创,但祁敬义如一根定海针定住了局势和人心。景青禾的办公室按原样保留着,只是再没有人会抱着成摞的文件在办公室外敲门或等候,大家有默契地匆匆路过,唯独保洁工打扫时忍不住嘴碎几句,这个说‘听说景总放火害人’,那个就说‘不是吧景总看上去是个好人呀’,把干燥无味的工作变成婆妈们的唠嗑。 等到保洁工把整个义华大楼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年的工作也结束了,职员们领着薪水和年终奖回家、相互道别,整座大楼霎时变得冷冷清清。 祁阳静静地坐在景青禾位子上,他还不能接受慈眉善目的‘景叔’变成杀人放火的犯人,他还习惯抱着看不懂的文件敲开离他最近的门,觉得下一秒就会有熟悉的“请进”从里面传出来。 祁敬义倚在门口,无声地看着他。 “景叔真的想杀沈记吗?”他小声问。 祁敬义叹气,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书籍整齐地摆在桌面右上角,台历上还记着日程安排,仿佛房间的主人只是去开会或者出差,下一秒就会回来。 祁敬义招手: “走吧,咱们一家人很久没一起过年了。” “嗯。”祁阳站起身,小腿不小心磕到柜角,竟然最下层的抽屉勾开了。 他慌乱地合上,余光瞟到一个老旧的信封,信封上印着大学校门图案。他鬼使神差地蹲下来,信封里面是一份发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一张老照片,照片大概出自某家新闻媒体之手,一股浓浓地作秀味道——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纸板上印着义华集团捐款20万元字样,年幼的景青禾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 祁敬义走过来:“资助这孩子时,没想过他会回来,他本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祁阳将通知书和照片收好,合上抽屉,听祁敬义又说:“你景叔是个聪明人,你爸花了十几年才想明白的事情,也许他早就明白了。” 除夕当夜,沈顺接到公安局老领导的电话,虽然涉及到产业园的事情还是被盖过去,但警方仍以“与杜晓菁有私怨”为由,认定景青禾涉嫌故意杀人,以及牵连无辜受害的曲飞。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电话那头带着欣慰,“按这个罪名最轻也是死缓,加上放火和故意伤害的话可以判死刑。” 沈顺清把消息告诉曲霆时,曲霆抽了一整夜的烟。 新一年的曙光无声无息的来了。 祁家过年比往年冷清,往年春节祁家的门槛几乎会被踩断,送礼的人能排到三环外,今年义华集团处在风口浪尖上,人人远而避之,不肯登门,也让祁阳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世态炎凉’,想起爷爷和景叔被带走的那段时间,董事们趋利避害的嘴脸,忍不住叹气。 祁敬义走近,捏着蓝色的文件夹朝他额头一敲—— “大过年的别唉声叹气了,看看这个。” 祁阳捂着脑袋:“这是什么?” “产业园的构想,你不是想接手这个项目吗?” “咱家哪还有什么产业园。”停都停了,祁阳撇嘴,打开文件夹一看,却是一份影视基地建设可行性报告,祁敬义已经在最后一页签了字。 “具体的问你爸,是他谈来的项目。” 祁云把自己的卧室翻新了一番,配色大红大紫风格迥异,祁阳进屋时,他正踩在价格不菲的水晶茶几上,朝墙上挂一副……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 都说新年贴春联,但这绿油油的、长着獠牙的……像狼又像狗的生物,是什么玩意? 祁云很得意:“来来,特意拖人从国外空运回来的。看看好不好看?” 祁阳:“难看。” “不懂欣赏。”祁云自我陶醉:“知道我的画在国外能卖700多万吗?” “不知道。” “臭小子。”祁云骂了声,指着祁阳手上的东西说:“就知道你要来问,这是上次在你办公室里碰到的那小子的提议。” 谁?简知行? 祁云拍拍手,从茶几上跳下:“欢腾娱乐投资十五亿,将产业园那块地建成影视基地,拆除费我们出,他们管建设,两家合力运营。” 祁云说:“花明村那地方远离城区、交通偏僻,搞别的不成,但拍戏还行。只要部分植被恢复就能拍古装戏,不能恢复的景色先保留,稍微改一改拍谍战剧也行。” “说实在的,做化工,我没那脑子。拍影视剧说不定还能给点儿意见,在国外也接触过一些顶尖的导演。” “简知行找的你?” 祁云狡黠一笑,“你爸在国外十几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上次我看那小子气质不错,像是在商圈里混的,就交换了微信。” 怪不得上次简知行走后,祁云还跟了出去。 “但这次是他主动找来的。”祁云瞄着祁阳:“咱们和他家从来没有过合作,要说这里面没点儿人情,我可不信。” 祁阳愣在原地。 祁云揽过儿子的肩膀:“简家也不是做慈善的,那小子要求建成后两年内盈利,要我们这边拿个具体的方案,你要不要试试?” 祁阳鼓着脸:“哼。” 夜里不断有拜年微信轰炸,曲霆挑了几个回了,在一大堆复制粘贴带着各种表情和段子的祝福语里,简知行干脆明了发来一句——“年年发财”。 曲霆觉得好笑,就多聊了几句。沈顺清刷完牙上床,就见他手指摁得飞快,和对面聊得很愉快的样子。 “撩谁呢?”沈顺清凑上来,酸啾啾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曲霆搁下手机:“你找过简知行?” “嗯,大概跟他说了花明村和产业园的现状,怎么了?” “简知行给了义华15亿的新年礼。”曲霆把聊天记录摊给他看。 不是吧?“他不是和祁阳不对盘吗?” 看上去间隙还不小。 “在商言商,算是投资吧。” “那他年后还来林城吗?” 曲霆斜了眼沈顺清,心里嘀咕,该不是还惦记着人家长得帅吧。 “这个不清楚,不过听他的意思,先弄个签约仪式大肆宣传,给义华树个‘跨界转型’的形象挽回股东信心。” “什么时候?” “五月初吧。” 三个月后—— 春暖花开,融融绿意从山头泄到林江,溶入江水灌满林城。 签约仪式依旧在花明村举行,村民们着实没想到十五年后能再次看到彩旗飘扬、礼炮齐鸣的景象,早早地把自家院子打扫干净,生怕在城里人面前丢了脸面。仪式当天更是天还没亮就守在台下,像守望一台等了半个世纪的演出。 仪式枯燥而冗长,市领导在聚光灯下慷慨激昂地喊着‘求实奋进’的口号,脸憋得老红,仿佛绣口一吐,就能吐出一条升官发财路。祁阳和欢腾娱乐的几位负责人站在领导身后充当背景板,时不时配合鼓掌,对着摄像机傻笑,整场下来脸都僵了。 祁阳趁着陪送领导的间隙,给某位没到场的大少爷发微信。 「签约仪式就叫个副总来?」 长得尖嘴猴腮、跟白萝卜成精似的,欢腾娱乐旗下不都是漂漂亮亮的大明星吗,怎么副总长得这么一言难尽? 滴—— 对面回得很快。 「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哈? 公是公,私是私,谁会在工作上摆脸色啊! 气鼓鼓地回:「我没那么幼稚。」 「就当是我幼稚。」 是,你说得对,你他妈最幼稚了。祁阳忿忿将手机揣回兜里,和白萝卜精攀交情去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幼稚’的简大少发来消息—— 「我出国进修了。 你加油。」 陈灿转正成为一名摄影记者,沈顺清又带了新实习生,在校生小赵,活泼好动、是个自来熟。 小赵绕着会场转,被各种带台标的摄像机闪花了眼,林城早报、林城电视台、林省卫视、CCTV……腿长体健的记者追着领导一顿猛拍,把小赵挤到一边。 他泄气地拍拍被蹭脏的衣服:“没意思,还以为记者多牛`逼,不就是走走会场拍照摄像?” 沈顺清敲他脑袋:“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小赵啧了声,“没看出来,我还是回校考研算了。” 这话耳熟,沈顺清噗嗤笑出声,指着陈灿。 “这家伙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小赵来了兴趣,凑到陈灿跟前:“那后来没去吗?” “没有。” 陈灿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过了会儿,又像自言自语:“这影视基地的诞生有我一份功劳,我得看着它成长……” “啊?”小赵没听懂。 陈灿收起镜头走了,去年买的公务员辅导书只看了前几页,写好的辞职信,如果没记错的话,从S市回来的第一天就扔了。 签约仪式后,沈顺清独自往田埂深处走去—— 纵使春风拂满林城,却迟迟没有吹进花明村,田畴依旧漫着黄沙。为建影视基地,义华集团请了专家给花明村做土壤修复,但最快也要三五年才能看得到成效。沈顺清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盯着从墙缝里钻出的一根狗尾巴草,这抹顽强又孤单的绿色令他舍不得摘。 有人远远地唤他,声音里带着惊喜和迟疑,沈顺清拍拍屁股站起来,朝来人笑:“虎子长高了。” 来人正是罗大爷,他抱着虎子匆匆跑来:“是啊,您怎么坐地上呢,都怪我,回来迟了,快进来。” 罗大爷赶紧摸钥匙开门:“十几年没看过这么大的阵仗,带我家虎子去看热闹去了。” 沈顺清笑了笑,“以后机会多,还能看见大明星。” “那敢情好啊,”罗大爷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会儿又局促地说:“谢谢沈记带我家虎子去城里看病。” “可惜医生说……” “没事没事,虎子傻了好几年了,我也习惯了,我照顾着他呢,就算哪天我不在了,周支书的老婆说了,愿意帮着照看这孩子。” 罗大爷泡了茶,靠墙角站着,小声说: “沈记,后来镇上来了警察给咱们普法,说是您不告咱们,才……” 他越说越小声。 过年那会儿,沈顺清和公安的老领导走得近,就把自己被绑的事说了,他没真想把罗大爷抓起来,但希望有人能给村民上几堂‘普法课’。老领导一拍大腿,说这个好,彰显我们深入困难群众,过年不忘基层工作,沈记您得帮我们宣传宣传,弄得沈顺清哭笑不得。 警车闪着灯一路开进村,把村民们吓坏了。他和周支书直哆嗦,以为要被枪毙。后来被带到镇上派出所关了一整天,又是当面受教育又是写保证书,说是再‘犯事’就一起罚。他不会写字,还是警察帮他写好他按的指纹,即使这样,也吓得汗顺着手指直往外冒,按了三次才成功。周支书职务被撤,换了镇上的年轻大学生来村里当书记。 “过去那么久了,别放心上,你们这乡下的鲁莽性子也是该有人管。”沈顺清说:“今天主席台上站最右边的,年轻的、瘦瘦高高的那个就是今后影视基地的负责人,是祁总的儿子,叫祁阳。你们村里商量商量,争取在基地里谋个职。影视基地要的群杂人员挺多的,工作也不复杂,指不定当个群演还能在电视上露脸呢。” “真的啊?!”罗大爷眼里充满期待,抱着虎子念叨‘那好那好’,又说:“不过那个年轻的祁总,好像仪式完就匆匆走了。” 春风吹绿山顶,坪山上柳树刚抽芽,把一排排灰黑色的墓碑掩在枝条里。祁阳跪在墓碑前,碑前加固了一圈纯白的大理石护栏,布置得像坟墓主人的私家庭院,干干净净。 “白哥,我来看你了,我带了东西来。”祁阳抬头,秘书知趣地递过一纸合同。 “这个是我今天签的文件,真没想到能有我签字做主的一天,今天签的时候手都在抖,你要是在场,多半要笑我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虽然在别人面前我都说我有信心,在你面前我才敢说,我都好多天没睡好了,又期待它的成功,又害怕遇到我掌控不住的困难。白哥,我还是不够成熟吧。” “我爷爷做的事情,我很抱歉。你那么好,肯定会说‘这不关你的事’,但我知道,我不能真的置身事外,是因为我,爷爷才会这么做的。” “我去过你家,你父母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搬去哪儿了,打听了一圈,其他人也不知道。对不起,伯父伯母一定因为我受委屈了,希望他们,还有你弟弟都能好好的。” 祁阳静静跪着,墓台上的红烛慢慢熔尽。 “小少爷,这山上冷,咱们回去吧。”秘书小声提醒。 风无声吹拂,夹杂湿意,树叶微微润了,带着虔诚垂摆。 “爷爷回家了吗?”祁阳问。 “仪式结束后祁董就坐车走了,没说去哪儿。” “没事,走吧,我大概能猜到爷爷去哪儿了。” 从看守所到林城第一监狱,祁敬义奔走过无数次,连看门的警卫一看到祁敬义的车,眼神里就明写着三个字——“又来了”。 负责接待的老干部看到他也很为难:“祁董,咱们探监有规矩的,要先预约,您这每次都跑一趟……” 祁敬义弓着身子:“我要是预约,怕就不用来了。” 老干部知道祁敬义说的是景青禾不见客,自从景青禾从看守所移送到林城第一监狱,祁敬义也成了监狱的“常客”。老干部拿祁敬义没辙,说:“行,您签个字,这次我亲自给您叫人去。” 景青禾最终被判死缓,祁敬义做了不少工作,花重金请来全国最好的律师组成律师团为景青禾辩护,景青禾虽不肯见祁敬义,但也没拒绝这份好意,该配合的都很配合。 祁敬义以为这次又是白跑一趟,谁知道老干部捎口信让他到会见室先等着,他竟有些紧张,觉得出门前应该该换一套更好看的衣服。 景青禾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消瘦得不成人样,剃成平头后就像一根圆头火柴。 “曲家的事,我听人说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是意外。”祁敬义说。 “产业园的设计不是你一个人决定的,我才是拍板的人。你不需要一个人扛起这一切。” 景青禾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现在产业园没有了吧。” 祁敬义如实道:“义华产业园没了,但很快会有一个义华影视基地,它将成为我们的新项目,今天已经签约了。” “所以,义华没有我,也一样会很好是吗?” 祁敬义:“是的。” 景青禾面如死灰,手指抠着囚服的一角。 “不是没你不行,但有你更好。”祁敬义说。 景青禾抬起头,看着很远的地方,祁敬义就在一公尺外的地方,却不在他视线里。 他自言自语:“我最近经常做梦,梦见我毕业后没有到义华,而且坐在一间实验室里,实验室里有个老教授,我给他打下手。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师兄弟,大家一起研究药品,还有个可爱的小女孩,在实验室里穿来穿去,每次梦到这里就醒了,但醒来总觉得,这或许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研究药比研究人容易得多。” 祁敬义飞快地说:“死缓不一定会死,绝大多数都可以减刑,还可以减成有期徒刑,你要是想进研究所,等你出来我来安排。” 景青禾却摇摇头,“不了,我也就说说而已,我不想出去了。” 他知道,如果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报恩,入职义华,然后再一次重蹈覆辙,变成他人眼中的“不够清白坦荡”。 就算祁敬义说着‘有他更好’,但下一次他和祁家人、或者义华集团被一同摆在天平上时,祁敬义还是会向另一头倾斜。他不觉得自己被祁敬义舍弃了,无论是支助他读书,还是工作生活上,祁敬义都待他不薄,哪怕他知道祁敬义有保护家人的心思也没觉得委屈,只是……有点累了。 就这样,掰着指头倒数生命残存多少,反倒轻松。 景青禾缓缓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想破坏我心爱的东西’,我见过杜晓菁的儿子,他让我慢慢想……” 他仰着头,会见室灯光昏暗,大概是怕犯人攀爬,窗户设得老高,高到光线无法直射进来,只能靠惨白的白炽灯照亮狭长的房间,与其说它像一间屋子,不如说像一个漏了光的棺材。 “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呢?” 祁敬义看着他,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它们各有命数,并非真的属于你吧。” 人生万里长河,往来皆是客,强求不得,唯有因它们所产生的爱憎喜悲才独属于你,最终溶为你的性格和血肉。 此后几日,天渐暖,林城春意浓得像蜜,巷子里发春的野猫都叫得比去年荡,惹得沈顺清心痒,工作以外的时间,只想跟自家爱人黏黏糊糊,家里的保`险套隔几天就要补货。 曲霆揉着沈顺清的腰,白`皙的腰间透着暗红的指印,说不出的淫糜。 “有空陪我回一趟G市吧。” “嗯?” “我在林城待很久了,有些工作还是要回去办,陈董催了好几次,我说我追媳妇儿……” 沈顺清恼:“你怎么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曲霆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总之,我要是再不把你带回去,陈董会觉得我没本事,追媳妇追这么久……” “嗷!”沈顺清疼得跳起:“谁说你没本事,本事大着呢!” 他光着两根白萝卜似的腿,大咧咧地站着,居高临下指着曲霆那话儿:“挺大的。” 曲霆好笑地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啪的一声,盖过窗外猫叫。“跟你说正经事,欠操了?!” 沈顺清捂着屁股:“欠。” 曲霆:…… …… “不是说说正经事?” “没有比操`你更正经的事。” ——完——